有机自然的凝固
与机械论同处于对象性思维之中的有机论自然哲学,如果不能从艺术和宗教的体验进一步上升到非对象性思维,就很容易走向对自然的征服。这征服或者是实践上的,或者是理论上的,或者既是实践的又是理论的。对自然的征服又必然地如同机械论一样,让自然凝固起来。不过,这种凝固不是凝固为数学化的机械结构,而是凝固为理性的僵硬结构。但黑格尔固执地认为, 在理性的僵硬结构中,通过辩证法,自然仍能生机盎然。如果说,厌恶哲学思辨的歌德在他的实践征服和科学研究中还可以把自然当作生命体,就如同官僚们在利用人和研究“君子南面之术”时还可以把人当作会说话的工具一样;那么,在黑格尔的辩证法中,有机的自然已经老气横秋了。
黑格尔(1770—1831)把当时几乎所有的自然科学材料纳入哲学思辨之中,营造出一部百科全书式的自然哲学体系。他所做出的艰辛的思维劳作胜过任何一位德国自然哲学家,但并没有能够影响经验科学的研究,相反倒招致了科学家的厌恶,就是非主流派科学家歌德也并没有给它以较高的评价。科学共同体接受机械自然观并不断前进和扩大影响,非主流派科学家则反对黑格尔的晦涩和思辨。“黑格尔的思辨自然哲学在最不适当的时候,以造作的方式和错误的方法,最努力地给予机械自然观以猛烈而无力的一击。结果当然无关痛痒,枉费心机。对自然界的理性思辨发端于古希腊,到黑格尔这里,便以其最为发达的体系充分暴露出这种方式的缺陷,因而基本上终结了。”①以后的有机论自然观虽然没有消失殆尽,而且还有复兴的兆头,但都
① 李章印:“德国有机论自然哲学”。
一致地摒弃了以理性思辨为主的方法,或者以非理性的方式或者从机械论科学中引申发展而来。
在《哲学全书》的第二部《自然哲学》中,黑格尔推出了成熟的自然哲学体系。如同辩证法的正一反一合三阶段一样,自然哲学体系也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力学,研究自然界彼此外在的、个别化的规定和自在存在着的、被寻求的统一性。这是关于物质及其观念的体系。第二部分是物理学,研究自然界的特殊性的规定、内在的形式规定性和差别,这是关于个体性的体系。第三部分是有机学,研究自然界的主观性的规定和自为的统一性。物质还没有取得个体性,仅有量的区别而没有质的区别,所以物质是没有形式的。在个体中物质具有了形式,物体得到了规定。但个体性还没有以总体的方式存在。只有有机体才是自然界的总体,是自为存在着的个体性。
自然哲学三大部分中的每一部分又都由三小部分组成。力学由“空间和时间”、“有限力学”和“绝对力学”构成;物理学由“普遍个体性物理学”、“特殊个体性物理学”和“总体个体性物理学”构成;有机学由“地质自然界”、“植物有机体”和“动物有机体”构成。这每一小部分甚至也可分为三个更小的部分,而每一更小的部分还可进行三分。自然界就是这样被装进概念辩证法之中的。
这佯的自然界是一个整体并具有不同的发展阶段。它从彼此外在的状态,到个体性,再到主观性,并通过生命,使主观性与自身结合在一起,使自然界过渡到精神。由各个阶段组成的自然体系表现为,最抽象的东西总是最初的东西,最真实的东西总是最后的东西,后一阶段总是先前阶段的具体统一而包含着先前的较低阶段。不同的阶段之间具有质的区别,不能用较早阶段说明较后阶段。这种质的变化是进化与退化的统一,较前的阶段通过进化得到扬弃,另一方面作为背景继续存在,并通过“流射”又被产生出来。在这个图景中,自然界仍然表现着生命。生命力就在于理念或概念,概
念构成自然的本质,预示并生成精神。自然的每一领域都表现出概念,自然的发展就是概念的发展。僵死的概念具有生命,这是黑格尔独有的感受。活生生的东西就是概念间的逻辑推演。如果是这样,那么,就不仅辩证逻辑而且数理逻辑也具有生命了,计算机就是一个活的有机生命体了。理性辩证法是生命力在逻辑中的蜕化,是生命力衰竭的表现,顶多可视为生命的工具, 象数学和形式逻辑一样。生命的工具显然不具有生命,正如农夫的锄头不是农夫一样。如果自然具有生命,那么,它可以用数理规律表现自己,也可以用辩证规律表现自己。但这表现出来的都不是自然本身。人可以穿黑色衣服, 也可以穿红色衣服。但人既不是黑色衣服,也不是红色衣服。人本身只是人的自身显现,自然本身只是自然的自身显现。
不过,在黑格尔的自然哲学中,自然界虽是客观的,但不是实在的和本体性的。自然界是理念的外化。理念才是终极的实在。如此说来,活生生的理念也可以表现出并不活生生的东西来,自然界的生命力可以存在于理念之中,正如衣服的生命力不在其自身而在于穿它的人一样。但,理念与其外化一样,也是逻辑性的东西。很难说理念具有真正的生命力。而且,理念与其外化的自然正如康德的物自体与现象界、柏拉图的理念与可感世界一样,都是一种本体与现象的二分,这种二分与主客二分的对象性思维有着内在的联系。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无论被视为数学的或机械的,还是被视为有机的, 都逃不了被对象化的厄运。自然本身被压制在人为的框架之下,自身被掩盖。
黑格尔把理念规定为主观性和客观性的统一,其内容包括概念、概念的诸规定和概念自己的表述。概念如何表述自己呢?理念作为普遍性的概念, 首先否定性的规定自己,即作为直接的、自在存在着的特殊化为客观性的规定,然后,客观性作为以概念为其实体的外在性通过自身内在的辩证法返回到主观性。这种作为过程的理念便成为自为的、具体的理念。这是理念或概念的自己运动吗?实质上不过是主体认识的一个否定之否定过程而已。概念首先作为主体的概念,然后以之认识客体,客体便具有了概念的形式,最后主体认识到客体的形式不过是主体赋予的,于是概念又回到主观性。所以, 这不是理念或概念的自为,而是主体思维的展开,因而这自为所表现的生命力也只是主体的生命力的表现,而绝不是理念自身的生命力。
自为的理念允许自己一跃而外化为自然。理念具有辩证法的三个阶段, 自身包含了成为现实存在的可能性,因而也就设定了他方和世界。自然哲学的任务和目的就是让精神在自然内发现自己的本质,即概念,让精神在自然内获得解放,也让自然获得解放。黑格尔在这里表述的理念外化自然的魔力类似于基督教中的上帝创世。但黑格尔再次表述了主体思维的又一回合,即理念的外化不过是成熟主体对自然的再次认识,让概念牢牢地固定为自然的形式。所以,精神在自然内的解放,只不过是自然的概念化,自然的解放实际上是自然被牢牢地限制在概念的框架之内。这同机械论把自然装进数学结构中本是一丘之貉——自然的非自然化。
黑格尔说自然哲学必须把对待自然的实践态度和理论态度统一起来。所谓实践态度就是只利用自然,为了我们自己的利益而消磨自然,把自然物作为手段,人自身是目的。这是一种有限的外在的目的论,否定了自然本身的目的。它只与个别自然物有关,只征服自然的个别性。所谓理论态度就是对自然的知性认识,即经验科学的认识。它把丰富多样的、个别性和直接性的自然变成普遍性的东西,使自然的生命夭折了,只把自然作为抽象的僵死的普遍,自然的特定内容在这种普遍之外而支离破碎。它更没有显示出自然的内在目的。自然哲学必须扬弃只包含个别性的实践态度及不包含规定性的理论态度,通过理性辩证法,即概念的认识活动,使普遍性与个别性结合起来, 揭示出自然界的生命和目的。
那么如何统一呢?能够揭示出自然界的生命和目的吗?
康德的物自体假说阻止我们透彻地认识自然事物,必须予以抛弃,承认理智能把握事物自身的普遍性。另外,实践态度本身就已承认了自然的个别性。同时,也必须抛弃谢林的直观方式,通过思维的劳作把自然和精神统一起来。所以,要以理念为形式,在意识中寻找理念的各个环节,把物理学的普遍译成概念,概念包含了普遍与特殊的统一,概念的运动形成具体的理念, 揭示出自然的生命和目的。
这正是自然的概念化或辩证化,如同自然的数学化一样,不能揭示自然的生命和目的。而且,其中的统一也是虚假的。
自然是理念的外化,是理念的他在。作为他在,自然是理念的背离,自身缺少概念。但自然又隐藏着概念,因为它有许多不合规定的中间物和畸形物,只能假定一个“原型”。这推论是多么地强制:自然的概念是强加上的, 自然必须看作是一概念体系。黑格尔把思维中的理念实体化,然后再让它规定自然。我们已表明这样的自然没有显示出生命,这样的理念也不具有生命, 另外,正一反一合的理念辩证法本身就成问题。理念的辩证过程是其自身无
法完成的,只有借助于直观才能实现正一反一合的转化和过渡。辩证法是知性与直观的结合,抛开直观,辩证法就是不可思议的乱弹。没有直观的理性辩证法比知性的形式更加抽象和空洞。
当然,德国有机论自然哲学在整体上的弊端也体现于黑格尔自然哲学之中。这就是把哲学降到了对象性思维的科学之层次上,自然哲学没有上升到非对象性思维的层次,自然仍被视为一个对象。只不过,作为科学的自然哲学在黑格尔这里表现得更为糟糕,因为它以思辨为基础,思辨的辩证法更把活生生的自然弄得毫无生气。
总之,有机论自然哲学在黑格尔这里让自然凝固起来。自然的凝固标志着德国近代有机论自然哲学已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