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里士多德(公元前 384—322 年)
亚里土多德是古希腊哲学的总结者,尤其是在自然哲学方面。他对“自然”的含义做了专门的研究,区分出七种含义:①生成或生长;②所由生长的种子;③自然物生长的源泉;④自然物的基质,如铜器之铜;⑤自然物的本质或形式;⑥一般的本质和形式;⑦自身具有运动本原的东西的本质。
亚里士多德最后作出总结,自然的主要意义就是第七种含义。自然物就是自身具有运动本原的事物,自然物的本质即自然的含义,“质料因作为本质接受者而被称为自然,生成或生长因从本质得到运动而被称为自然”,由于本性而存在的东西就是自然,本性是本原并潜在于事物中或实现干事物中。①
这总结表明,前六种含义都可以包含在第七种含义中,因而才可以以之
② 转引自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第 193 页。着重号为引者所加,译文稍有改动。
① 吴国盛:《希腊空间概念的发展》,四川教育出版社 1994 年版,第 33—42 页。
①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1014bl6—1015a19。参见吴寿彭译本,商务印书馆 1959 年版,第 87—89 页;
及《古希腊哲学》,苗力田主编,第 506—509 页。
作为自然的主要的含义。但,真正源始地看来,第一种含义却与后六种含义有着本质的区别。我们已经说过,在源始的意义上,亦即在早期希腊思想中, “生成”不是氧和碳化合生成二氧化碳之生成,生成乃显现或涌现。亚里士多德作为古希腊的哲学家,很清楚自然作为涌现的源始含义,因而把生成或生长作为自然的第一种含义。但他却不能理解透这第一种含义,他从对象性思维的角度理解非对象性的生成,从存在物的角度来理解存在本身,于是把第一种含义给同化到第七种含义中去了,把自然的生成理解为“从本质得到运动”的生成,并由此把自然的各种含义综合为互不矛盾的一种含义。亚里士多德具有天才的综合能力,但不是最深刻的思想家。
这种综合就使自然成为现成的东西了,虽然这现成的自然仍是有机的自然。
在汉语中,“自然”一词有两种含义:①自然界;②自然而然。《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①自然界;②自由发展;③理所当然。后两种含义可归结为“自然而然”。在现代欧洲语言中,“自然一词也有两种含义:①自然物的集合,即自然界;②本性。第一种含义与汉语相同,第二种含义不同。不过,现代西语以第一种含义为主。在现代西语的母语拉丁语和希腊语中, 情况与现代西语类似,区别在于以第二种含义为主。英国人柯林武德对现代西语和中古西语的这种变化做了认真考察。①吴国盛也对此作过考察。②在此不再详述。特别指出一点:汉语与西语对“自然”的第一种含义是完全相同的,这里也有受西方影响的因素,但第二种含义的不同能说明一个问题:当中国人从“自然而然”的意义上说出“自然”时,仍保留着非对象性思维的成份;当西方人从“本性”的意义上说出“自然”时,是处于对象性思维之中。因而,在“自然’”这个问题上,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时代,非对象性思维的语言已经消失不见了。希腊人再也不能理解早期希腊的源始思想了。所以,现代西方学者在探索“自然”一词的最初含义时,也只能走到以“本性”为主的这一阶段,并由此出发,把早期希腊思想家的“自然”也理解为“本性”。柯林武德就是这样。①海德格尔是一个例外。
亚里士多德对“自然”含义的总结与我们的考察完全一致,而且他进一步把“本性”归结为“本质”。“生成”、“种子”、“源泉”、“基质” 或“质料”、“形式”等都从“本质”中得到规定。
自然作为本性就是本质,而且是自身具有运动本原的事物的本质。本质就是自然物的本质,自然就是自然物的本质,自然哲学就是研究自然物的本质的学问,因而自然哲学也不同于研究一般本质的形而上学而作为第二哲学。自然哲学的这种地位就一直持续到今天。二千多年了,单凭“资格”也应该让它晋升为第一哲学了。当然这只是戏语,让自然哲学成为第一哲学是由自然的本真含义决定的。
在《形而上学》第七卷中,亚里士多德对“存在”进行了追根究底地探讨,其中又涉及到“本质”问题。这当然是形而上学的问题,但自然哲学也离不开这个问题,自然哲学好歹还算作哲学,尽管不纯了。
① 柯林武德:《自然的观念》,华夏出版社 1990 年版,第 47 页。
② 吴国盛:“自然哲学的复兴——一个历史的考察”,载《自然哲学》(第 1 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4 年版。
① 何林武德:《自然的观念》,第 46—51 页。
存在有许多种含义,但首要的意义是“是什么”,即“本质”(ousia), 本质在时间上、认识上、原理上都是在先的、最初的、第一位的。但,“本质”(ousia)至少有四种意思:①是其所是,②普遍,③种,④基质。其中, 基质最有资格充当“本质”,其他的一切都依存于基质。
但,基质又不可能是质料,因为本质应具有独立性和个别性。那么,本质就是质料与形式的结合。但形式与质料的结合后于形式。那么,本质就是形式了。但,亚里士多德并没有明确得出这一结论。他首先说形式这种本质是最迷惑的,然后说学习和认识应该由易到难。因而,他就转而讨论另外较为容易的事情去了。后来,他从形式并不生成出发,否定了超越的形式对于本质的重要性,认为形式就在于质料之中。这与对柏拉图理念论的批判态度相一致。亚里士多德认为,我们不能讨论笼统的事物,只能讨论个别的感性本质。感性本质就是使质料成为某物的原因,这个原因即形式,即本质。因而,本质即内在于某物的形式这种原因。
由此说来,自然就是自身具有运动本原的东西的形式因。但是,只从形式本身,或再加上质料,从形式和质料这两者,还仅能说明自然物的某一静止侧面,而不能说明自然的自我运动。看来,把本质理解为原因是有道理的, 但不能把原因归结为形式因。事实上,在“自然就是自身具有运动本原的事物的本质”这句话中,“本质”已经被“自身具有运动本原”所规定了。也就是说,形式与质料已经与“自身具有运动本原”这一点密切联系起来了。自然就是自然物的本质,自然物就是自身具有运动本原的事物,本质就是使质料形式化的形式。在已揭明的这几点中,已经指出了“自然”的三方面内含:①自身具有运动本原,②质料,③形式。
亚里士多德经过研究发现,“自身具有运动本原”的这“运动本原”原来就是动力因和目的因。
首先是动力因决定了自然的运动。自然的运动既指自然物位置的变化, 又指自然物在量上和质上的变化。有多少种自然物,就有多少种运动。运动是在时间空间中的连续变化。从本质上说,运动就是自然物由潜在的可能性变化为完全的东西,即自然物在运动中完成自己。那么,自然物为什么运动, 为什么要完成自己呢?这就又涉及到了目的因。
自然本为“生成”或“生长”,亚氏从“本性”或“本质”的角度来理解这“生成”或“生长”,自然就成为通过生长而完成自身的自然物。自然具有目的性,自然物的本质就是完成和实现自己的形式。完全的形式既是形式因,同时又构成了一种目的,目的就是实现形式,即让质料形式化,这才需要动力。这目的就是自然物的内在原则和属性。自然物的质料仅仅是一种潜在,还不是自然。只有在动力因的作用下,赋予质料以形式,并让这形式完全化,让自然物达到充分发展的时候,自然物才是自然物。
因而,自然就是有目的的。自然的运动是实现自身,不是机械的无目的的运动。自然作为具有自我运动本原的本质,本身就是生长和变化的。在这一运动过程中,每一前者都是后继者的潜在,每一后继者都是前者的实现。自然的运动在于实现本质的趋向。一粒种子总是努力变成一棵植物,即使在恶劣的环境中,它也尽力实现。一个鸟蛋也总是试图变化成鸟。因而在自然的运动中包含着潜在与现实的转换。潜在是运动的基础,借助于运动,潜在向现实迈进。这其中,自然总表现出一种“奋争”。但这种“奋争”并不是一种有意识的意志,而是无意识的。“如果认为种子对自己努力作成的事情
有所知,自己想象自己是一个已完全长成的植物,这无疑是最坏意义上的拟人说。但是,因为种子并不知道它正努力要变成一棵植物,所以我们无权说它是有意识地努力这样做。但若认为无意识的努力是不可能的,则是没有根据的”①因而,这种“奋争”就是植物灵魂无意识的作为。
前面已指出,在《形而上学》中,亚里士多德对“本质”的讨论,在最后,把“本质”归结为原因,即感性事物的形式因。后来又指明,这种形式因同时又是目的因,而目的本身需要动力。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中比较明确地指出了形式因、目的因和动力因的同一性,形式既是目的又是动力, 为实现目的努力“奋争”,其中就有了动力。“一棵植物的形式不仅是以这种方式生长的原因,也是它所可能有的一切生长的原因,因而就不仅是它生长的终极因也是它生长的动力因”②因而,自然物的四种原因可归结为两种原因,即质料因和形式因。又由于质料总是潜在的东西,所以形式因更加重要, 也可以说目的因更加重要。“虽然质料和目的这两个原因自然哲学家都必须加以论述,但比较主要的是论述目的因,因为目的是质料的原因,井非质料是目的的原因。”“自然是一种原因,并且就是目的因。”③
至此,亚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学显示出目的论的浓重色彩。这种目的论强调自然的有机性和生命力。这就使得自然具有了内在的动力和自律,“亚里士多德的目的论正是对生命原则的守护。”①每一自然物都有自己的目的,但在所有这些目的之外,还有一个终极目的,即上帝。
在柏拉图那里,上帝与理念(形式)是两个,上帝提供动力,理念提供形式。在亚里士多德这里,由于形式、动力和目的的合一,上帝与形式也合而为一了。这种合一就“设想出一个独一无二的不动的推动者,伴随着其自身的一种自足的活动,亦即思想所属的范畴形式,并且,由于那个活动是最高级、最好的可能性(《尼各马可伦理学》X.7)而激发着整个自然对它的渴望和再现它的努力,使得每一事物都在各自的级别中尽自己的全力。”②
上帝是最完善的终极的形式。质料作为潜在最不完善,但具有形式的自然物也不是最完善的,人也不是最完善的。所有不完善的自然物都有一种自身完善的渴望。这种渴望首先是实现自己的形式,然后再使自己的形式向更完善的形式转化。自然因而才具有生长的活力。终极的上帝是完善无缺的, 它自身中已没有了变化的源泉,没有了向更好的东西努力的渴望。上帝不动自足、宁静安祥而怡然自得。上帝的活动只是纯粹的自我思想,是非物质的活动。一切物质的东西都仿效非物质的上帝的活动,世界无休止地追寻上帝的完美。上帝不包含任何物质,包含物质的自然物总是越来减少物质的量, 增加形式的量,直至最后象上帝一样成为纯形式的东西。这种对上帝的渴求就不但是人的伦理追求,也是自然的伦理追求。因而,亚里士多德象其他希腊哲学家一样,并没有把自然与人、科学与伦理等完全分开,而是在同一种思想中思考这两个方面。
所以,尽管亚里士多德把“生成”之自然理解为“本性”、“本质”、
① 柯林武德:《自然的观念》,第 88 页。
② 柯林武德:《自然的观念》,第 89 页。
③ 转引自吴国盛:“自然哲学的复兴——一个历史的考察”。
① 吴国盛:“自然哲学的复兴——一个历史的考察”。
② 柯林武德:《自然的观念》,第 92 页。
“原因”、“目的”之自然,使涌现的自然成为对象性的自然物,但是在他这里,自然的对象化远不及近代和当代。人与自然的分离在这里还仅仅是初步的。亚里士多德本性之自然距离自身涌现之自然还不是太远,因为我们毕竟还可看到自然自身的生长和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