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比丘国施善救婴

师徒四人离开狮驼国，顶着寒风西行，走了两个月，又见一座城池。城门上没有字，他们来到城门前，见一个老军正在背风处打盹儿，悟空就摇了他一下，叫了声“长官”。老军猛然被惊醒，吓得跪下磕头，连叫：“雷公爷爷。”悟空说：“你怕什么，我又不是妖怪。我们刚到此地，想问问路。请问这是什么地方？”老军这才安下心来，回话道：“这里原叫比丘^[1]国，现在改叫小子城。”唐僧猜不透这比丘国为什么要改作小子城，八戒插话说：“可能是老国王死了，新登王位的是个小孩。”

师徒四人进了城，见街道店铺生意兴隆，行人也衣冠楚楚，可奇怪的是，来往的人都满脸愁苦，见了他们也都躲躲闪闪，悟空察觉出这城里气氛诡异。再往前走，他们发现每家门前都挂着一个笼子，笼子外面用青帐遮得严严实实。悟空一时好奇，说道：“八戒，你们好好照看师父，待俺老孙进去看看！”说着摇身一变，化作一只蜜蜂钻进一个笼子里。原来，笼子里装的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鸟儿，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小男孩儿。悟空一连看了八九只笼子，里面都关着小孩。大的七八岁，小的才四五岁，有的在玩耍，有的在哭闹。悟空现了原身，把事情告诉了唐僧，唐僧满腹狐疑，边走边思量此事，忽见前面有一驿馆，唐僧说：“徒弟们，我们先进这驿馆歇歇脚吧！”

刚一进门，驿丞便出来迎接，“请问长老从哪里来呀？”唐僧说：“贫僧从东土大唐来，去往西天取经。今到贵地，劳烦借住一宿。”驿丞请四人进去，先敬茶，后摆斋。用过斋饭，驿丞请四人到客房歇息，唐僧就问起笼中装男孩儿的事。驿丞贴到唐僧耳边低声说：“长老还是不要多管闲事，明天一早赶紧上路吧！”唐僧一把拉住驿丞，一定要问个明白。驿丞无奈，只好支开周围的人，低声对唐僧说：“三年前，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领来一个美貌女子献给了国王。国王见那女子貌美俏丽，便封她为‘美后’。从此以后，再不理睬三宫六院，日夜与‘美后’贪欢，弄得精神委靡，面容憔悴。而老道士也被封为国丈，声称他有一个仙方，吃了可延年益寿。他到海外仙岛采来药，药引子必须用一千一百一十一个男孩儿的心肝。于是国王就下令，凡是家里有小孩的，都要主动献上，否则就要砍头！他把选出来的男孩儿让各家养在笼子里，等配好药就要挖取心肝。孩子的父母害怕王法，不敢违抗，因此四处传言，把比丘国说成小子城。”驿丞说完，一再叮嘱唐僧，明天到朝中，只可换关文，千万不要提及此事，以免引火烧身。

驿丞走后，唐僧双手合十，泪如泉涌，痛骂昏君滥杀无辜。八戒埋怨：“师父，他害他的百姓，与你有什么关系，何必为此伤心呢？”唐僧说：“你怎么没有一点慈悲？谁听说过吃人心肝可以长生不老的？”沙僧说：“也许那国丈是个妖精，想吃人的心肝，就想出这么一个借口。”悟空说：“悟净说得有理。师父放心，明天您去倒换公文时，俺老孙同你一起去见国王，看看那国丈究竟是个什么妖怪，竟然如此狠毒。若是人，老孙就劝他走正道，若是妖怪，我就把他捉拿了，让国王看看。决不能让他伤小孩儿的性命。”唐僧担心地说：“要是那昏君不听劝怎么办？”悟空笑着说：“老孙自会把鹅笼藏好，叫那国丈取不成心肝。”唐僧催他马上就办。于是他跳上半空，拘来城隍、土地与五方揭谛、四值功曹等护教神，命他们立即把小孩儿连鹅笼一同摄出城，藏在山林中，好好保护、喂养，待他除了妖怪再送还。众神听令，刮起阴风，布下惨雾，到三更时分，已把所有小孩儿安排妥当。悟空回屋，见师父、师弟还在念佛，就说已把小孩儿全藏好了，唐僧向悟空连连施礼称谢。

第二天天明，唐僧要上朝换关文，悟空怕他出事，就变成一只蠓虫儿，落在他的帽子上，暗中保护他。国王听说东土和尚到来，高兴地说：“远来的和尚，必有道行。”就请唐僧上殿坐下。唐僧暗中打量，国王果然因贪色过度，面容憔悴，目光昏暗，说话有气无力。他呈上关文，国王看了，用了玉玺签了字，递还给唐僧。

国王正要问取经原因，旁边一个老道士手拄蟠龙^[2]拐杖，大摇大摆地上了金殿，国王忙扶着近侍站起来迎接。唐僧也站起身，合十施礼，说：“国丈大人，贫僧问讯了。”国丈也不回礼，问国王：“和尚从哪里来？”国王说：“是东土大唐钦差往西天取经的，前来换关文。”国丈听后把佛教说得一无是处，声称只有道教才是三教中最尊宠的。国王和百官都称赞他说的是至理名言，唐僧羞愧满面，告辞下殿。

悟空飞到唐僧耳边说：“师父，这国丈是个妖怪。你先回去，我再探探消息。”悟空飞过去落在翡翠屏上，只听五城兵马司奏报：“夜间刮了一阵阴风，把各家鹅笼连小孩儿刮得无影无踪。”国王又惊又恼，说：“这是天灭朕呀！朕只等今天中午开刀取小孩儿心肝，医治疾病，怎么会被阴风刮去？”国丈却笑着说：“陛下不必烦恼，我看那和尚是个十世修行的童男子，元阳未泄，用他的心肝煎药，比小孩的强上百倍，可保陛下长生不老。”国王后悔地说：“你怎么不早说？他要走了怎么办？”国丈说：“他走不了。请立即派兵包围馆驿，把他抓来。先以礼求他的心肝，他要是不答应，就把他的心肝强行剖出来！”

国王立即传下旨，命紧闭城门，派出御林军，前去包围馆驿。此时悟空赶忙飞回去，现了原身，对唐僧说了国丈的毒计。唐僧吓得魂飞魄散，昏倒在地。沙僧忙搀起唐僧，连声叫道：“师父醒醒！”八戒嘲笑道：“是你发的好慈悲，刮的好阴风，闯出祸来了！”唐僧战战兢兢地拉住悟空，哀求：“贤徒，这可怎么好？”悟空说：“若要好，大做小。我变成师父，师父变成我，就可保住师父的命。”唐僧迫不及待地说：“只要能救我的命，别说让我当你的徒弟，当你的徒孙也行。”悟空就让八戒去和些泥来。于是八戒赶紧到院中挖了些土，却不敢到外面找水，就往土里撒了泡尿，和了一团臊泥。悟空没办法，只好把泥往自己脸上一按，印下猴脸来，再把泥贴到唐僧脸上，叫一声“变！”唐僧就变成了悟空的模样。二人换了衣裳，悟空也变成了唐僧的模样。

刚安排妥当，御林军就包围了馆驿，一个锦衣官走进来，说：“唐长老，我王有请。”假唐僧跟他来到金殿，高叫：“比丘王，请贫僧有什么事？”国王说：“朕久病不愈，国丈献上一个仙方，要借你的心肝做药引子。你要是借了，朕给你建庙，四时祭祀。”悟空说：“不瞒陛下，心倒有几个，不知你要什么样的？”国丈说：“我就要你的黑心！”悟空说：“快取刀来，只要挖出黑心，我就奉献。”当驾官取来一把牛耳尖刀，悟空接过来，解开衣裳，挺起胸膛，呼啦一刀剖开肚皮，咕嘟嘟滚出一堆心来。文武大臣吓得浑身发麻。悟空把那一堆血淋淋的心翻检一遍，什么心都有，就是没有黑心。国王吓得失魂落魄，呆若木鸡，好一会儿才说：“收了去，收了去！”悟空现了本相，说：“陛下全无眼力，我是一片好心，只有国丈是黑心。你不信，等我挖出来你看！”国丈定睛一看，认出是大闹天宫的孙大圣，吓得跳上半空，就要逃窜。悟空大叫一声：“哪里去？吃我一棒！”他纵身赶上去，抡棒就打，国丈举蟠龙杖来迎，二人战有二十回合，国丈敌不过，便化作一道寒光，落入后宫，带上美后，逃得不知去向。

悟空落下云头，对百官说：“你们的好国丈呀！”百官一齐拜谢，却不知国王吓得躲到哪儿去了。悟空怕他被妖精掳走，忙让百官内侍四处寻找，好不容易才在谨身殿后找到他。百官都说国丈是妖怪，幸亏神僧认出来，如今连美后也不知逃哪儿去了。国王心有余悸地问：“长老，你来时模样那么俊，怎么现在变成这样子了？”悟空说：“先来的是我师父，我还有两个师弟在馆驿中保护他。”国王忙命宰相去请他们。唐僧已看到悟空与国丈在空中赌斗，心中害怕，脸上又捂着臊泥，异常难受。宰相来请，差点儿把他吓掉魂儿，八戒劝他别怕，宰相来此是谢他又不是挖他的心。唐僧担心这张臊脸无法见人，八戒让他见了悟空，自有办法。于是他只好领着八戒、沙僧，跟随宰相去见国王。悟空给他揭下臊泥，叫声“正！”他的脸又变了回来。

国王迎下殿来，叫道：“法师老佛。”请师徒四人上殿后，悟空要打听妖精的底细，为国王斩草除根。国王说：“他们来时，说是住在正南七十里的柳林坡清华庄。朕信了他们的鬼话，弄得大病缠身，久治不愈，他让朕取小男孩儿的心肝做药引子，因昨夜阴风刮走鹅笼，他又让朕取长老的心肝。请神僧大发慈悲，除去此妖怪，朕用倾国的财宝酬谢你们。”悟空说：“实不相瞒，那些小男孩儿是我师父大发慈悲，让我藏了，待降了妖怪，是我的功德，不用你谢。八戒，跟我去。”八戒说：“去倒不怕，就是肚子饿了。”于是国王忙让光禄寺安排斋饭，请师徒用斋。

八戒吃饱后，跟悟空腾云而去，片刻不到就走了七十里。二人落下云头，只见一条小溪，两岸尽是柳树，就是不见有村庄。悟空拘来土地问：“清华庄在哪里？”土地说：“这里只有个清华洞，没有清华庄。大圣可到南岸那棵九杈头杨树下，左转三转，右转三转，双手扑树，连叫三声‘开门’，洞门自开。”悟空、八戒跳过溪，找到九杈杨树，依法叫开洞门，直奔进去。洞深处有道石屏，屏上刻着“清华仙府”四个字。悟空跳过去，见那老怪搂着女怪，气喘吁吁地说：“盼了三年，才盼到一个好机会，却又被那猴头破了。”悟空举棒高叫：“什么好机会，吃我一棒！”老怪慌忙推开女怪，举蟠龙拐杖迎敌。八戒使耙筑那杨树，筑得鲜血飞溅，听见隐隐有哭声，就边筑边叫道：“这树也成精了！”此时悟空把老怪引出洞，八戒迎头就是一耙，老怪吓得化道寒光逃走，二人在后面紧紧赶上。正赶着，只见前方祥光缥缈，南极寿星^[3]迎面而来，把寒光罩住，说：“大圣、天蓬，老道有礼。”悟空问：“寿星兄弟哪里来？”八戒说：“肉老头儿，你捉住妖怪了？”寿星说：“在这里，请二位饶他性命。”悟空问：“你为什么来为妖怪说情？”寿星说：“他是我的脚力，偷了我的拐杖来此作怪。”寿星说完连声喝道：“孽畜，快现本相！”那怪现了原形，却是一头白鹿。寿星跨上鹿要走，被悟空扯住，说：“别慌，你得让那昏王看看他的国丈和美后是个什么东西。”寿星说：“我等着，你们去捉那美后。”

◆寿星

二人赶回洞里，那女怪被堵在里面，无路可逃，化道寒光要走。悟空一棒打下，寒光落地，变成只玉面狐狸。八戒当头一耙，把狐狸头筑出九个血窟窿，仍不解恨，还要再筑，被悟空拦下，让他拖上死狐狸去见国王。八戒拖上狐尾，跟悟空出了洞。悟空拘来土地，让土地率阴兵搬来柴草，放火把那树和洞烧作火海。接着，悟空让寿星牵上鹿，一同到金殿。八戒把死狐狸扔到国王面前，说：“这是你的美后，还跟她玩乐吗？”国王胆战心惊，见悟空与寿星牵鹿来到，慌忙下拜。悟空取笑说：“别拜我，这鹿是你老丈人，你拜他就是。”国王羞愧得无地自容，说：“我是拜谢神僧救我一国小孩儿。”说完国王命光禄寺大摆素宴，答谢寿星与唐僧师徒。

沙僧问起白鹿为什么会逃出作怪，寿星说：“前几天东华帝君路过我那荒山，我跟他下了盘棋，这孽畜便逃了出来。我掐指一算，他在这里，就慌忙赶来，慢一步就会被大圣打死。”宴毕，国王向寿星拜求祛病延年的方法。寿星说：“我出来寻鹿，没带丹药，只有三个枣儿，给你吃吧。”国王吃了，只觉精神大振，身强力壮。八戒嚷着也要吃，寿星说：“下次给你带上几斤。”说完跨上白鹿腾云离去。

唐僧让徒弟们收拾东西，向国王告辞。国王又求长生的办法。悟空说：“只要你少贪女色，多积阴功，自会益寿延年。”国王让下人取两盘金银，送神僧当盘缠，唐僧却坚持不受。国王摆銮驾^[4]送唐僧，与嫔妃捧毂推轮，刚出午门，只听一阵风响，路两边落下一千一百一十一个鹅笼。众神说：“大圣，听说你降了妖邪，我们把小孩儿送回来了。”悟空说：“你们先回去，我让民间祭拜你们。”一时间，男男女女都来认孩子，心肝宝贝肉的叫声不断，他们抱上孩子，笑的笑，跳的跳，热闹非凡。也不知谁叫了一声：“留下唐朝爷爷，到我家拜谢救儿之恩！”众人一窝蜂拥来，也不怕他们相貌丑陋，抬着八戒，扛着沙僧，顶着悟空，又把唐僧从龙辇上抢下来，高高举起来。

百姓们把师徒强留下来，这家做僧衣，那家做僧鞋，轮流设素席相请。还有给师徒四人画下图像的，立起牌位的，焚香礼拜。直留了个把月，才送师徒四人出城。

[1][比丘]俗称“和尚”。佛家指年满二十岁，已受具足戒的男性出家人。

[2][蟠龙]我国民间传说中蛰伏在地而未升天之龙，龙的形状作盘曲环绕。

[3][寿星]南极仙翁，“福禄寿”三星之一，鹤发童颜，有白鹿为坐骑。

[4][銮驾]又名銮舆，指皇帝的车架。后来逐渐演化，由古代帝王出巡的仪仗队伍简化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