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坐在飞机上,半睁半闭着眼睛,不时俯瞰一下脚下黄色的土地。她想闭目养神。但一闭上眼,就出现已经过去了的生活画面。

这是第六次踏上中国的土地了。第一次,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呢?

1925 年的金秋。那时她还不到 40 岁。好年轻哟!她不懂得什么叫作害怕。——1921 年,也就是中国共产党成立的那一年,她只身跑到了苏联,要亲身体验一下苏联是怎么一回事。时隔 4 年之后,她又到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来“探险”来了。

那时的中国好穷困,好落后哟。她跑到北京以后,碰上了一个熟人—— 大名鼎鼎的苏联顾问鲍罗廷的夫人。

这位叫范妮·鲍罗廷的女士告诉斯特朗,她的丈夫正在广州给国民党的政府当顾问。“那里是另一番景象,你们当记者的,应该到那里去看看。”采访过苏联革命的斯特朗,对一切新鲜事物有着好奇感,她很快到了广

州,采访到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故事。在那里,她通过宋庆龄认识了廖仲恺的夫人何香凝女士以及廖梦醒、宋子文等人物。——广州给她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

第二次到中国是什么时候?

斯特朗的记忆中,第二次踏上中国大地的前后,正是她写作的“丰收季节”,她的有关中国和苏联的报道,在西方社会引起强烈反响。她的名字, 连同她的中国报道,频繁出现在《亚细亚》、《环视》、《弹琴者》、《大西洋》、《纽约先驱论坛杂志》、《民族》、《基督世纪》等报刊上。

一个记者,看到自己的文章被纷纷发表,自然是件高兴的事。

到中国之后,她碰到的并不是鲜花和掌声。她在上海街头看到了被屠杀的共产党人;在扬子江畔,她看到了国民党和共产党的争斗;他还和鲍罗廷

一道历尽艰险,跨越沙漠到了蒙古的首都乌兰巴托⋯⋯

她不能不想起她第三次到中国的黄土高原上会见八路军的总司令朱德将军的情景。也不能不想起她在汉口和周恩来、邓颖超长谈的情景。——他们都提到了毛泽东的名字。

正是第三次访问中国,她才写出了《人类的五分之一》这本名噪一时的书。她怎么能忘记那段时光哟。

当然,使斯特朗最引为自豪的,还是第五次访华。那一年,她过了花甲之年。经过多方努力,她到达了中国的延安。在这里,她获得了一个非常特别的绰号“纸老虎女士”。她也正是在此时结识了毛泽东。

斯特朗一想到和毛泽东的会见,神经就会兴奋起来。毛泽东深蓝色的制服、膝盖上的两块方方的大补丁,都深深地留在了她的记忆中,还有毛泽东膝前的小女儿滴溜溜直转的黑眼睛⋯⋯

毛泽东是很有魅力的。他的魅力吸引着这位西方的无冕之王。他们的谈话是轻松愉快的。毛泽东还不时崩出几个英语单词。在谈到很令一些人恐慌的原子弹时,毛泽东说:“美国反动派只不过是一只纸老虎。”翻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对应词,翻成了 Strawman(稻草人)。安娜·路易斯很不理解, 问:“Scarecrow?”在场的马海德说:“不是,不是稻草人,而是纸老虎! papertiger。”

毛泽东对这个译法很赞赏。他重复了自己的观点,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看起来很可怕,但经不起风吹雨淋。从长远的观点来看,力量在人民一边。蒋介石——papertiger”。

毛泽东的湖南 English 使安娜·路易斯笑了起来。毛泽东自己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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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想着,坐在飞机上的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忍不住笑出声来。毛泽东的英语发音实在是憋脚了点。

一想这些可笑的经历来,她就不能不联想起延安的周末舞会。她甚至还能背诵当年写的有关舞会的诗:

星期六的晚会,

椅凳下落满花生皮, 地面上滴水成冰。 一切节目已排练好, 演员们欢腾跳跃。

小鬼同青年踢打摔跤,

那俄国医生像是个“哥萨克佬”; 周(恩来)具有完美无缺的风度, 刘(少奇)敏锐、精明,

具有辩证的说服力; 朱德恰似人类的长征,

轻快、有节奏、永不疲倦, 沿着历史长廊走向前。

一旦毛泽东发了言, 就恰似乐队表演, 曲调相同又不同,

因为我们的群星和谐地演奏,

征程上把乾坤当轮轴来扭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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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又好了起来。还忍不住哼了几句苏联的民歌。哼着哼着,她的心情又不免暗淡。正是在她十分热爱的苏联,她受到了很不公正的对待。在她正要启程来中国的时候,她被驱逐出境,返回美国。

那段日子里,她更加怀念在中国的时光,在梦中,她常常与中国的领导人相聚。

随着时间的推移,美国的对华政策有了一些松动。她的北京之梦,也就是第六次访问中国终于成行了。

飞机正在缓缓的降落,北京的屋顶、路上的行人都依稀可辨了。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的心却又悬了起来——

中国革命已经成功,过去在延安窑洞里和她可以深谈的将领们,如今部已经是泱泱大国的首脑,他们还能像以前那样和她无话不谈吗?她还能得到“独家新闻”吗?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降落在宽厚的中国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