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阿那克萨戈拉
这里有一道光芒开始放射出来(诚然它还是很微弱的):心智被认为是原理。关于阿那克萨戈拉,亚里士多德这样说道:②“那一个说生物和自然里面的理性乃是世界和一切秩序的原因的人,与前此那些胡乱说话的人比较起来,乃是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亚里士多德说③,阿那克萨戈拉以前的哲学家, “可以比作那一类击剑者(我们称他们为自然哲学家),他们在舞剑时虽亦常有些好的击刺,但却非出于他们的技术,这些哲学家也好像对于他们自己所说的话并无自觉的意识。”阿那克萨戈拉才初次具有这种自觉的意识,因为他说,思想是那自在自为地存在的普遍者,纯粹的思想就是真理。阿那克萨戈拉就像醉汉中间一个清醒的人;但是他的击刺有时也还是落空的。
我们已看到,曾经有人把“有”、“变”、“一”当作原理,这些乃是思想,是普遍的,非感性的,并不是幻想的表象;但是它们的内容,以及内容的各部分,却是取自感性事物的,所以这些乃是有某种规定的思想。现在阿那克萨戈拉说,普遍者并不是神灵、感性的原理、原素,也不是各种在本质上有定的思想(各种反思的规定),而是思想自身,是自在自为的,是没有对立的普遍者,在自身中包含着一切,这就是实体。这里我们不可把思想本身想像成主观的思想;我们想到思想活动时,总是立刻想到那种在我们自己意识里面那样的思维。反之,这里所指的却是完全客观的思想、普遍者、主动的心智;有如我们说宇宙中以及自然中有心智、理性,——又如我们谈到自然里面的类,这些类就是普遍者。犬是兽,兽就是犬的类,犬的实质;
——犬本身就是兽。这个法则、这个心智、这个理性本身是内在于自然中, 是自然的本质;自然不是从外面形成的,像人们制造椅子一样。桌子也是按照理性造成的,不过这是一个外在于木材的心智。而当我们一谈到心智时, 我们就立刻想到这个 外在的形式,仿佛这就是心智。在这里,心智所指的却是普遍者,普遍者就是客体自身的内在本性。这就是原理。在此以前,我们只见过各种思想,现在才见到思想自身被当作原理。
Novs(心灵)并不是从外面安排世界的思维实体;如果是这样,阿那克萨戈拉的思想就会完全被破坏了,就会失掉它的全部哲学意义了。因为如果 “心灵”是一个外来的个体,一个个别的东西,则它就会完全陷于表象的地位,而二元论也就会产生出来。一个所谓思维实.体.,就不再是思想,而是一个主体。真正的普遍者并不是抽象的,普遍者(善、美、目的)正是这种在自身中而且从自身中自在自为地规定特殊者的东西,——不是外在的目的。在谈他的哲学之前,我们必须先考察一下他的生平。随着他,哲学才出
现于希腊本部,在他之前,希腊本部是没有哲学的,随着他,哲学才来到雅典;在此以前,小亚细亚和意大利是哲学的所在地。阿那克萨戈拉本人是一个小亚细亚人,大半时间却住在雅典。雅典是希腊最强大的城邦,同时也是艺术和科学的所在地和中心。
阿那克萨戈拉生活在希波战争和柏里克勒时期之间的伟大年代。他恰逢那希腊的雅典生活的最美丽的年代,并接触到它的衰落,——或毋宁说接触到它的衰落的开始,美丽的雅典生活死亡的开始。马拉松之役是在第七十二
① “克拉左美尼人阿那克萨戈拉残篇”,邵巴赫(E.Schaubach)编,一八二七年莱比锡版。
② “形而上学”,第一卷,第三章。
③ 同上,第四章。
届奥林比亚赛会时;萨拉米之役是在第七十五届奥林比亚赛会时;在第八十一届奥林比亚赛会时(纪元前四五六年)阿那克萨戈拉来到雅典。
阿那克萨戈拉生于第七十届奥林比亚赛会时(纪元前五○○年),较德谟克里特为早,就年纪说,也比恩培多克勒年长,但大体上他与他们及巴门尼德是同代的人;他和芝诺年纪相等。他的故乡是吕底亚的克拉左美尼,离科罗封和爱菲索不远,位于一条联结一个大的半岛和大陆的地峡上①。
阿那克萨戈拉结束了我们所讲的这个时期,在他之后,开始了一个新的时期。依照那个被人喜爱的谱系递嬗的见解,即原理总是师徒相传这个见解, 因为他是一个伊奥尼亚人,他就被当作伊奥尼亚学派的继续者,当作一个伊奥尼亚派哲学家;因为克拉左美尼的赫尔摩底谟是他的先生②。为了支持上面这个见解,他还被弄成阿那克西美尼的学生,可是阿那克西美尼的生年却被放在第五十五——五十八届奥林比亚赛会之间,因此比他早了十五次奥林比亚赛会(即是早了六十年)。
他的生平可用下列的话来简述:他献身于科学的研究,避开社会政治生活,作了许多次旅行,而最后,有的说,在他三十岁时,但更可能是在四十五岁时,来到了雅典③。他来得最合时,在这个城邦最灿烂的时候来了;柏里克勒正统治着雅典,把它提高到了最光辉的境地,当时可说是雅典生命中的黄金时代。柏里克勒结识了阿那克萨戈拉,并和他交往甚密④。当时雅典已达到了它的美丽伟大的最高峰;特别是此时雅典与拉栖代孟[按即斯巴达]的对立最饶兴趣。雅典与拉栖代孟是两个竞争着执希腊牛耳的希腊国家。我们说到雅典就要注意到它与拉栖代孟的对立,——这两个有名国家的原则的对立。拉栖代孟人没有什么艺术和科学。而雅典之成为科学和美术的所在地, 必须归功于它的制度和它的整个精神的特质。
拉栖代孟就它的制度来说,也值得给以很高的评价。拉栖代孟人以他们的一贯的制度统制了他们的严峻的多里亚精神[按即斯巴达精神];——一个这样的制度,其主要的特点就是:个性、一切个人的特性都从属于普遍者, 从属于国家的目的、国家的生命,或更确切点说,都为这些而牺牲:即是说, 个人只有在意识到活动、生命、行为都是为了国家时,才意识到他自己的荣誉和价值等等。一个具有这样高度统一性的民族,在其中个人的意志真可以说完全消失了,于是形成了一种不可战胜的团结一致;因此拉栖代孟占据了希腊人的首位,执希腊的牛耳,正如我们看到特罗亚时代阿该亚人的情形一样。
这是一个伟大的原则,一个每个真正的国家必须有的原则,不过它在拉栖代孟人那里却停留在片面性中;这种片面性为雅典人所避免,因而雅典人就变得更伟大。在拉栖代孟,特性、个性是被轻视的,因此个人不能够有独立的自由发展和表现;——个性没有得到认可,因此也就没有获得与国家的共同目的契合一致,互相统一。这种共同的生活,这种特殊性、主观性的权利的摒弃,在拉栖代孟人那里发展得很厉害;我们发现这同一个原则在柏拉图的理想国里面也以其特有的形式出现。
但是普遍者之成为一种有生命的精神,却只有当个别意识作为个别意识
① “第欧根尼·拉尔修”,第二卷,第六——七节。
②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第一卷,第三章。
③ 第欧根尼·拉尔修”,第二卷,第七节;“邓尼曼”,第一册,第三○○页。
而存在于其中的时候,——普遍者并不是构成个人的直接的生命和存在,单纯的实体,而是构成那有意识的生命。正如脱离普遍者的个体性是毫无能力的、会趋于毁灭的一样,片面共同的、现行的伦理习惯也同样不能抗拒个体性。拉栖代孟精神不考虑意识的自由,而它的普遍者又与意识的自由相隔绝, 因此这种自由必然会迸发出来,而与普遍者相对立。虽则斯巴达人最初乃是作为使希腊摆脱其僭主的解放者而出现,连雅典也靠他们来驱逐贝西斯特拉德的后裔,但他们对其同盟者的关系,不久就变成为一种庸俗的、卑鄙的武力压迫,而在内部,在本国中,也形成了一种暴戾的贵族政治,——同时固定的财产平等(或财产规定,即每个家族永远保持自己的遗产,并藉禁止私有货币、贸易和商业以防止发生财产不均的可能)也变成了一种贪婪,这种贪婪与普遍者相对抗,是残暴而卑鄙的。
特殊性这一重要环节,由于没有被吸取到国家里面,因此没有得到合法化,伦理化(首先是道德化),而是作为罪恶出现。理念的一切环节是存在于一个合理的有机组织中的;如果肝脏被孤立成为胆汁,它并不会因此而增多活动或减少活动,而会作为敌对的东西,表现为与身体、与身体组织相隔绝的东西。
反之,梭仑不仅使法律上的平等、精神的统一成为雅典人的制度,而且他也给予个体性以充分发挥的机会,把政权付托给人民(而非给民政官), 雅典人民驱逐了他们的僭主之后,就自己掌握起政权,于是真正地成了一个自由的民族。个人自身之内有着全体,而个人的意识和行为又在全体之中; 自由意识的发展,必须在全体里面才能找到。
在雅典人那里,也有民主,并且是比斯巴达更纯粹的民主。每个公民都感到实质上与法律、与国家处于和谐中;但同时却允许个体性、精神、个人的思想去自由选择、表现、发展。这样我们就看到,在这个原则里面,个体性的自由得到了伟大的表现。这个主观自由的原则,最初显得与希腊道德的一般基础、与法律的一般基础,甚至与神话还是相连结的;因而这个原则在它的发展之中,由于精神、天才能够自由产生自己的灵感,于是就产生出那些造型美术的伟大艺术品,和那些诗歌和历史的不朽作品。主观性的原则, 至此为止,还没有采取这样的形式,即认为特殊性本身应该得到自由,而其内容亦应是一个主观的特殊内容,——至少要与一般的基础、一般的伦理、一般的宗教、一般的法律有所区别。因此我们并看不到特殊化观念的表现, 而看到伟大的、伦理的、坚实的、神圣的内容在这些作品中成为意识的对象, 普遍地被提到意识前面。以后我们将看到主观性的形式将自由地实现出来, 并进而与实体、伦理、宗教、法律相对立。
我们在阿那克萨戈拉那里看到了主观性这个原则的基础,——虽则还是完全一般性的基础。他生活于比苏格拉底稍早的时期,但他们还是相互认识的。他来到雅典的时候,雅典的原则就是上面所讲的那样。
在希波战争之后,雅典征服了希腊诸岛的大部分,以及色雷斯一群海权城邦,势力远达黑海。在这个高贵的,自由的,有教养的人民里面,作为国内第一人,——这幸运是属于柏里克勒的;这种情况在个性的评价方面,使柏里克勒的地位提高到很少有人能够与他匹敌。在人类的大事里面最伟大的事,莫过于统治具有一个共同意志的人们的意志,因为这个统治着的个性必须是最有普遍性而又最富有生命力的;——对于凡人,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命运了。他的伟大个性,是既深刻又完整,既严肃(他从来不大笑)又勇毅而
沉着。①雅典占据了他全部的时间。图居第德为我们保存了一些柏里克勒对人民的演说词,没有比这些演说词更好的了。在柏里克勒的统治之下,出现了伦理社会最高度的文化,这是一个交错点,在这里,个体性尚服从于共同性, 并包含于共同性之中,不久个体性就要飞扬跋扈,它的活动就要走到极端, 因为国家之为国家还没有独立地组织好。由于雅典国家的本质是共同的精神,而个人对共同精神的宗教式的信仰是他们的本质,所以当这种信仰消失了的时候,民族的内在本质也就消失了,因为对于他们,精神并不就是概念, 和我们的国家中不一样。到概念的最速的过渡就是“心灵”,就是作为本质而折回自身的主观性,——而非抽象的东西。
雅典是艺术和科学的杰出人才荟萃之地。当最伟大的艺术家云集雅典的时候,最著名的哲学家和智者们也居住在那里:有爱斯基勒,索福克勒,阿里斯托芬,图居第德,亚波罗尼亚的第欧根尼,普罗泰戈拉,阿那克萨戈拉和其他小亚细亚人。小亚细亚本身则落于波斯人之手,而随同它的自由的丧失,他们的哲学也逐渐死去。
阿那克萨戈拉这个时期住在雅典,在柏里克勒从事政治之前,他是柏里克勒的朋友。但也有人说,他后来弄得很窘迫,因为柏里克勒怠慢了他,—
—没有油供给阿那克萨戈拉点灯②。
更重要的是,阿那克萨戈拉如同以后苏格拉底和其他一些哲学家一样, 被控告为蔑视人民所信奉的神。理智的散文与诗意的宗教观点发生了冲突。有人确定地说③,阿那克萨戈拉把太阳和星辰看作燃烧着的石块(另外还有人说④,他还犯了用自然的方式解释先知们认作奇迹——预兆——的事物的过失);下列的事与这个说法亦很吻合,就是他会预言在爱戈斯·波大莫之战那天,在雅典人对吕桑德交战而丧失他们最后的舰队的地方,有一块石头会从天上坠下来。①
一般说来,泰利士、阿那克西曼德等人,可以说是把太阳、月亮、大地和星辰当作物体,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来表象它们——对这些表象是不值得再作更多的考虑的;因为这一方面是属于一般知识的。所有他们关于这类对象的表象中,都包含着这样一个共同点,就是神被他们逐出了自然界。他们破坏了关于自然的那个诗意的观点,这个观点赋予一切本来被视为无生命的东西以一种独特的生命,以及一些感觉,并且人们还可以说,赋予它们以一种大体上犹如意识一样的存在。他们使这种诗意的观点降到散文的观点。太阳被当作是物质的东西,正如我们现在所认为的一样,不再是一个活的神;对于我们,这些东西只是单纯的物体,外在于精神,是没有精神的对象。人们可以从思维引申出事物来;思维所作的主要地就是:把这一类的对象,以及关于这些对象的可以称之为神圣的、诗意的观念,连同所有的迷信都一起驱除掉,——把它们降为可以称之为自然事物的东西。因为在思维里面,精神认识它自己是真正的存在、现实。思维就是它自身与存在的统一;对于精神, 那非精神的、外在的东西在思维里面就自己降为物体,降为精神的否定物。
① 普鲁泰克:“柏里克勒传”,第五章。
② 同上,第十六章。
③ “第欧根尼·拉尔修”,第二卷,第十二节。
④ 普鲁泰克:“柏里克勒传”,第六章。
① “第欧根尼·拉尔修”,第二卷,第十节;普鲁泰克:“吕桑德传”,第十二章。
我们不必为这种观点的丧失引起悲伤,好像随着这种观点的丧失,那种与自然的合一,美丽的信仰,无邪的纯洁和精神的天真都消失了。这种观点很可能是无邪而天真的;但理性正是从天真和与自然的统一中走出来的。当精神把握了自己,实现了自己的时候,它就必须因此立刻把它自己的对方作为意识的否定物与自己对立起来,——就是说,把对方规定为非精神的、无意识无生命的东西,——然后才由这个对象折回自身。我们在古代人的神话里所遇见的,就是这种把运动的东西固定下来的办法。譬如他们就说,阿尔戈船上的水手把赫勒斯滂海峡的石岩固定了下来,这些石岩在以前是像剪刀一样运动着的。同样地,进步的文化也把以前被认为本身具有运动与生命的东西固定下来,并把它变成静止的东西。
这种神话观点向散文式观点的转变,在这里进入了雅典人的意识中。这种散文式观点的前提,即是人们在内心中有了不同于以前所有的要求出现。在这种要求里面,就有着那种有力的、必然的转变的迹象。这些转变是由于思想能力的增强,由于自我的觉识,由于哲学而在人们的观念中引起的。
用主张无神论的罪名来加以控告,这种事情我们在苏格拉底那里还会更详细地来谈。在阿那克萨戈拉这里,这件事表面上是由于特殊的原因,很容易理解,这原因就是雅典人妒忌柏里克勒;就是那些人与柏里克勒争夺雅典的最高位置,而又不敢直接地(公开地)反对他,于是便在法律上攻击他的朋友;由于妒忌他,就企图通过控告他的朋友来伤害他。由于这个原因,有人还控告了他的女友阿斯巴西娅;而可敬的柏里克勒,为了救她免于判刑, 就必须带着眼泪恳求某些雅典公民把她释放①。雅典人民享有自由,可以要求自己授之以大权的那些大人物这样做,他们这样做了,也就承认了自己对人民的屈从;由于大人物拥有权势,于是人民就要向他们进行报复,使自己成为复仇女神,把自己放在与大人物平等的地位上:而这些大人物就必须表白自己对人民的依赖、臣服与无力之感。
关于阿那克萨戈拉被控诉的结果如何,传说互相矛盾而不确定;——至少柏里克勒是救了他免于被判处死。或者照有些人所说的,当柏里克勒把他带到人民面前,替他求情,而他自己也以他的老迈、憔悴和衰弱引起了他们的同情之后,仅被判处流放。另一些人又说,他藉柏里克勒的帮助逃出了雅典,被缺席判处死刑,但这个判决并没有执行。还有人说,他被免刑释放; 但由于因这件控案感到烦闷,并且恐怕会再度被控,所以他就自原离开了雅典。大约当他六十或七十岁的时候,在第八十八届奥林比亚赛会时(纪元前四二八年),他在兰普萨克死去①。
① 普鲁泰克:“柏里克勒传”,第三十二章。
① “第欧根尼·拉尔修”,第二卷,第十二——十四节;普鲁泰克:“柏里克勒传”,第三十二章;梅纳鸠注“第欧根尼·拉尔修”,第二卷,第七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