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巴门尼德

巴门尼德在爱利亚学派中是一个出色的人物。据第欧根尼说,他生在爱利亚一个被尊敬的和富裕的家族里。不过关于他的生平我们知道得很少。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卷一、第五章)只是作为一种传说提到过,他曾作过塞诺芬尼的学生。塞克斯都·恩披里可①称他为塞诺芬尼的一个朋友。第欧根尼·拉尔修②有较详的报导,“他曾经听过阿那克西曼德从及塞诺芬尼的言论,但他似乎没有追随后者。(这意思似乎只是说他没有到他住的地方去。) 但会与阿米尼亚(Aminas)和毕泰戈拉派的第奥开特(Dio-ch■tes)居住过, 他追随后者比较多些,又受前者(不是受塞诺芬尼)的感动要过一个宁静的生活。”至于他生活的年代一般讲来是介于塞诺芬尼与芝诺之间,因而他与他们是同时代的,只不过是比前者年轻,比后者年长,这乃是确定了的。据第欧根尼说③,他最活动的时候是在第六十九届奥林比亚赛会(纪元前五○四

——五○一)期间。最重要的是他同芝诺往雅典的旅行,柏拉图描写过他们在雅典与苏格拉底进行谈话。大概讲来,这是可以接受的,不过历史的事实是否那样,却不能证实。在“泰阿泰德”篇④里,柏拉图让苏格拉底对于人请求他考查爱利亚派的系统时说:“对于麦里梭和其他主张‘大全’是静止的‘一’的人,我都相当尊敬,但对于巴门尼德我更特别尊敬。因为就我看来, 试用荷马的话来说,他乃同时是可敬和可畏的人,因为我曾经与这人有过接触,并且曾经听到过他的美好的演说,当时我还十分年轻,而他已经是很老的人。”并且在柏拉图的对话“巴门尼德”篇里,大家都知道,两个参加谈话的人物是巴门尼德和苏格拉底,在这篇对话里,关于他们聚会的历史情况还叙述得更为详细①:“巴门尼德已经很老了,有了异常灰白的头发,美丽的仪表,大约六十五岁,芝诺约近四十岁。”人们设定这个旅行是在第八十届奥林比亚赛会(纪元前四六○——四五七)。②因为苏格拉底生于第七十七届奥林比亚赛会之第四年(纪元前四六九年),这样看来,他那时还太年轻, 还不能进行像柏拉图所报导的那样的对话;——并且这个以爱利亚学派的精神写成的对话,其主要内容也是属于柏拉图本人。此外我们还知道一些关于巴门尼德的生活情形,即他在爱利亚受到他本邦的同胞的高度尊敬,他们的幸福生活主要地应归功于巴门尼德为他们制定的法律③。我们又在克贝斯所著的■④一书里(在篇首)看见,“一个巴门尼德式的生活”在习惯语里已被用来表示一种道德的生活了。

须注意的是,柏拉图在那里明确地说到爱利亚学派,却没有提到塞诺芬尼,而只是提到巴门尼德和麦里梭。如果我们再将这种情况与已经引证过的

① “反数学家”,第七卷,第一一一节。

② 第九卷,第二十一节。

③ 第八卷,第二十三节。

④ “泰阿泰德”篇,斯特方本,第一八三页(柏克尔本,第二三六页);“智者”篇,第二一七页(柏克尔本,第一二七页)。

① “巴门尼德”篇,斯特方本,第一二七页(柏克尔本,第四页)。

② “邓尼曼”,第一册,第四一五页。

③ “第欧根尼·拉尔修”,第九卷,第二十三节;及卡騷滂对该书的注。

④ 按■是木简或表册之意,克贝斯是苏格拉底的学生,他这书是对人生作一寓言式的描述。——译者

一切材料加在一起,则那些附会给塞诺芬尼的东西,似乎实际上是应该归之于巴门尼德的。至于柏拉图在他的一个对话里给巴门尼德以主角的地位,藉他口中说出从来没有说过的最崇高的辩证法,——这问题还不属于这里。当塞诺芬尼凭藉无不能生有这一命题,一般地否定了发生以及与发生相联系的或可以归结到发生上面的东西时——则有与非有的对立在巴门尼德那里就来得更为明确了,虽说还不是自觉的。

塞克斯都·恩披里可和辛普里丘曾经给我们保存下来巴门尼德的诗中最有意义的一些残篇;因为巴门尼德也用诗来讲述哲学。那第一个长的残篇①是他的论自然一诗的寓言式的导言。这个导言是雄伟的,揭示给我们当时的风俗,全篇中体现出一个坚强有力的灵魂,这灵魂在与本质搏斗,力求掌握它并说出它。我们最好是用巴门尼德自己的话来表达他的哲学。这导言说: “载着我的驷马,这样为它们的勇敢所驱使,把我带到女神的著名的大

道上,这女神指引求知的人去面对着真理的王国。少女们(指诸感官)②指出路径。那火热的车轴在车轮的毂臼中[旋转着]③,发出[笛啸似的]④声音,当太赐的女儿(这应指眼睛)⑤迅速地走过,离去了黑夜之居宅;向着光明迈进,她用手揭去了面纱,因为那里就是白日和黑夜的大门。这些天上的少女们走近这两扇大门,这门的双副的钥匙是为司赏罚的公正之神所保管。她们用友好的言词和她说话,并且劝诱她立刻把大门的橡木横闩推开。于是这门就像打呵欠似地大开了;这些少女就把马匹和车辆由这打开了的大门赶进去。女神很亲切地接待我,用手握住我的右手,对我说了这番话:啊,你被不朽的向导和马儿引到这里我的住宅,是很受欢迎的;因为把你带到这条路径来的决不是坏运气(真的,这路径离开人们常走的大道是很遥远的),而乃是公正和正义之女神。你应该探究一切事物,既须探究那坚贞之心的感人的真理, 又须了解那内中没有真知的、变幻无常的意见。但你必须保持你探究的思想使之远离意见的道路,不要让那外鹜甚多的习惯逼使你顺从这条道路,顺从那轻率马虎的眼睛,和声音嘲杂的耳朵和舌头。你必须单用理性去考量我要对你宣示的多经证验的学说。光是欲望会使你迷失道路。”

于是女神就发挥了全部学说:把两方面的知识(一)思想的、真理的知识,(二)意见的知识作为这诗的两部分。在另一残篇①里,曾经给我们保存下来这番教诲的主要部分。女神说:“听着罢,什么是知识的两条道路。一条路是,只有‘有’存在:‘非有’不存在,——这是确证的路径,真理是在这条路上。另一条路是,‘有’不存在,‘有’必然是‘非有’,——关于这,我对你说,这是完全非理性的道路;因为‘非有’你既不能认识,也不能达到,也不能说出。”事实上,“无”转变成某种东西,当它是被思维、被言说时,当我们想要思维“无”、言说“无”时,我们就是思维某物,言说某物了。

① 恩披里可,“反数学家”第七卷,第一一一节。

② 同上,第一一二节。

③ 据伯奈特(Burnett)著:“早期希腊哲学”,第二七二页所译原诗补足。——译者

④ 同上。

⑤ 恩披里可:“反数学家”,第七卷,第一一三节。

① 普罗克洛注“蒂迈欧”篇第二十九页,b,(上引布兰狄斯书,第一○三页以下);辛普里丘注亚里士多德:“物理学”,第二十五页,a。

“这样就是必要的,即:言说和思想是存在者;因为‘有’是存在的, 而‘无’是毫不存在的。”这就是简短的规定,而且在这个“无”里包含着一般的否定性,在较具体的形式内,限度、有限、限制,“一切决定皆是否定”是斯宾诺莎的伟大命题。巴门尼德说,无论否定的东西将取什么形式, 它是毫不存在的。把“无”当作真的东西就是“错误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那无知的二心的有死者徘徊着。他们心情上的困惑支配着那徬徨的感官。那把有与非有当作同一之物,而又不当作同一之物的人,是被驱赶着,像聋人和惊骇的盲人,像混乱的群众一样。”错误在于把它们[有与非有]混淆起来, 给予它们以同等的价值,——或者对两者加以区别,好像非有是一般有限度者似的。“因此他们的一切道路都[引导他们]转回他们自身。”①非有是一个永远自身矛盾、自身分解的运动,在人的表象里它时而被认作本质,时而被认作本质的反面,并且时而又被认作两者的混合,——这乃是一个经常的矛盾。

“但真理只是‘有’。这个‘有’不是被产生的,是不消逝的,完全的, 自成一类的,不动的和无终结的。它无所谓过去、也无所谓将来,而只是现在,同时是全体,——一个结合体。因为你想要去为它寻求什么样的诞生呢? 它如何并且从何处可以加多呢?如果说从非有来,我将不容许你那样言说, 那样思维;因为说没有‘有’,是既不可言说也不可思议的。是什么必然性使得它在较迟或较早的时候从‘无’起始呢?因此它必须澈底地有,或者没有。也从来不会有什么信心的力量可以使得从‘无’中产生出某种别的东西来。”②“所以产生是没有的,而死灭是不可信的。‘有’是不可分离的;因为它完全是自身同一的。它不在任何一处加多,不然它不会联系在一起;—

—它也不减少,因为全体充满了‘有’。全体是结合体;因为有与有是合流的。‘有’是不变的,自倚的,长住的,——它 被保持在强大的必然性之坚固锁链的限度内。因此我们不能说它是无限的;因为它是没有缺陷的,但‘非有’就没有这一切。”③这“有”既然被保持在必然性的限度内,故不是“无规定者”(■按亦可译作无限或无限度)。所以亚里士多德把“限度”归给巴门尼德。究竟他所探取的是哪一个意义的限度却不很确定。但巴门尼德的这种绝对的限度乃是纯粹自身规定的绝对必然性。重要的是他已经超出了关于无限者的空疏概念了。“思想与思想为了它而存在的东西是同一之物。因为没有存在者并对之有所言说(或表现),你将寻找不④到思想。因此在存在者之外,它[思想]是无物,也将是无物。”⑤这是主要的思想。思想产生它自身,被产生出来的东西是一个思想;思想与它的存在是同一的,因为在存在之外,在这伟大的肯定之外,思想是无物。柏罗丁⑥于引证这话时说,“巴门尼德掌握这个见解,只在于他并不把存在者认作感性事物。”

智者派由此推出:“一切是真理,没有错误;因为错误是非有,非有是

① 辛普里丘注亚里士多德:“物理学”,第十九页,a;第二十五页,a 和 b。

② 同上,第十七页,a;第三十一页,a。

③ 同上,第三十一页,b。

④ “思想为了它而存在的东西”即指“有”或“存在”而言。——译者

⑤ 德文原本缺“不”字,英译本亦误译作“你将寻找得到思想”,显有缺漏,兹据伯奈特著“早期希腊哲学”第一七六页加一“不”字。——译者

⑥ 辛普里丘注亚里士多德:“物理学”,第十九页。

不可思义的。”真正的哲学思想从巴门尼德起始了,在这里面可以看见哲学被提高到思想的领域。一个人使得他自己从一切的表象和意见里解放出来, 否认它们有任何真理,并且宣称,只有必然性,只有“有”才是真的东西。这个起始诚然还朦胧不明确;它里面所包含的尚不能加以进一步的说明;但把这点加以说明恰好就是哲学发展的本身,这种发展在这里还没有出现。与这点相联 结,就引起了这样的辩证法,即:变化的东西没有真理;因为当人们把这些规定当作有效准时,他们就会遇着矛盾。

此外我们还有巴门尼德的形象化的阐述。如说到“有”的全体时,也就会出现这样的形象:“因为‘有’之最极端的限度是完全的,所以从各方面看来,它类似一个圆球,从这个圆球的中心到各处均保持着平衡;因为它不可以这里大一点那里小一点。因为没有‘非有’阻止它进入到均等,”—— 达到和它自身的统一;“没有空无存在的存在者,没有这里多一点,那里少一点[的存在者]。因为全体是没有缺陷的,所以它的规定在各处是同样地均等的”①。柏罗丁②说,“他把‘有’比作一球形,因为它包括一切在自身内, 思想亦不在‘有’之外,而是包含在它里面;”球形是自己均等地负荷自己的形状。并且辛普里丘说:“我们必须不要感觉奇异:由于诗的态度,他又采取了一种神话式的虚构”。这样一来立刻就会使人以为,球形是有限制的,

(是在空间内的),因此必定有另一个东西在它上面。但球形的概念乃是保持不同的诸多方面的等同性,虽说这种无区别性[等同性]也应该表达出来。因此球形不是一个无矛盾的形象。

除了真理的学说外,巴门尼德还加上一个关于“人类意见”的学说,世界的虚幻系统。③“人们在他们的意见里建立了两个形式,其中有一个形式是不应该存在的,他们在这个形式里迷失了[真理]④。他们把这两个形式彼此对立起来,用彼此分离的形态和符号去区别它们。一方面是天空的火焰,这是十分精微的,完全自身同一的,但是不与他物同一,因为他物也是自为的。另一方面与此正相反对,是黑夜的或紧密的沉重的存在。”前者表示温暖、柔和、轻松,后者表示寒冷。“但是既然一切事物都叫做光明和黑夜,它们的各种特性属于这些事物,也属于其他事物;所以一切事物皆同时为光明和黑夜所充满,两者是均等的,因为没有东西不包含两者。”亚里士多德⑤和别的历史家皆一致说,巴门尼德提出了两个原则来说明现象事物的系统,即热与冷,由于两者的联合,一切事物才有其存在。光明、火被规定为主动的、鼓舞生命的原则,黑夜、寒冷被规定为被动的原则。

巴门尼德又以毕泰戈拉的方式用下面的表象①说话——如斯特拉波便曾称他为一个毕泰戈拉派的人:“有许多环相互缠绕着,这些环里面总是有些是为稀薄的质料构成,有些是为浓厚的质料构成;介于两者之间还有其他的

① 辛普里丘注亚里士多德“物理学”,第三十一页,b。

② “普罗丁九章集”,第五卷,第一篇,第八章。

③ 辛普里丘注亚里士多德:“物理学”,第七页,b;第三十九页,a。

④ 据伯奈特“早期希腊哲学”第一七六页增补。——译者

⑤ “形而上学”,第一篇,第三章及第五章。

① 普鲁泰克:“论哲学案”,第二卷,第七章,欧瑟比,第十五卷,第三十八章;斯托拜欧:“自然的牧歌”,第二十三章,第四八二——四八四页;辛普里丘,同上,第九页,a;第七页,b。

环是为光明与黑暗混合而成。”⋯⋯(“那些狭小的[地带]充满了纯粹的② 火,但在它们之外却充满了黑夜,火焰的力量向这黑夜放射。”)⋯⋯“但把它们[这些环]维系在一起的是一个坚固的东西,像一道墙,在它下面有一个火的环。稀薄[地带]的中心又是一个火的环。但混合地带的中心是女神”

(自然),“这女神统治一切,她是分配者③,正义之神和必然性。⋯⋯因为她是地上一切的创造和混合的原理(创始者);这原理驱使着男性与女性混合,女性与男性混合。”⋯⋯“她曾经接受‘爱’的帮助,”由“爱”产生了一切神灵。④又说,“空气是地球的分泌物,太阳和银河是火的嘘气,月亮是空气和火混合而成”等等。

现在还剩下的就是指出巴门尼德如何解释感觉与思维的方法和方式;这初看起来无疑地似乎是唯物论。德奥弗拉斯特⑤曾就这一点评论过:“关于这一点巴门尼德没有作任何较确切的规定,而只是说,既然有两个元素,知识的性质便依照这一元素或那一元素占优势而决定;因为思想的不同,每依热或冷占优势为转移;由于热思想可成为较好,较纯,但这也还需要某种程度的平衡。”

“因为在每个人的易陷迷误的①肢体中都存在着混合体, 而人的理智也是如此;因为

在人里面思维的,同时就是他的肢体的本性,

在个人和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因为那最多的②乃是思想。” “因此他就把感觉和思维当作同一的东西;并且他认为由感觉和思维方

面来的记忆与遗忘起源于混合体。但当它们在混合物体中是同等时,究竟这[均衡状态] 是不是思想,以及这是什么样的状况,——他都没有明确地规定。至于他又把对立者本身归人感觉, 乃是很明显的,因为他说过:死人感觉不到光,热和声音,因为他缺乏火;但死人却感觉得到冷、静和对立者, 并且一般讲来,每一存在者都有某种知识。”其实,巴门尼德这种见解正是唯物论的反面;因为唯物论在于认灵魂为诸多部分、诸多独立的力量,——

(感官的木马)——和合而成。

② 按德文本原作“不纯粹的火”(ausunreinemFeuer)有误,英译本亦误译作 impurefire,上下文意思显然不联贯。兹据伯奈特著“早期希腊哲学”第一七七页“不混杂的火”(unmixedfire)的正确译文,改正为“纯粹的火”。——译者

③ “分配者”据希腊字原意,含有“决定命运者”的意思。——译者

④ 比较前引布兰狄斯书,第一六二页。

⑤ “论感觉”,第一页,斯特方本,一五五七年版(引自富勒博恩本第九十二页)。

① “易陷迷误的”希腊文原字为■。

② “最多的”在这里颇费解,注家有不同的解释。据我们了解“最多的”是指包含火的元素最多的或在混合体中火最占优势的东西而言。——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