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塞诺芬尼

他生活①于什么时代是相当确定的,而这也就足够了,至于他生于哪年死

于哪年是不确定的,那是无关重要的。他大概是阿那克西曼德和毕泰戈拉的同时代的人。关于他较详的命运只有这点是熟知的,即他从他出生的城市小亚细亚的科罗封(Kolophon);逃避到大希腊(但不知道是什么原故),主要的居住在西西里的仓克勒(现在的墨西拿)和加丹纳(现在还叫此名)。至于说他曾经在爱利亚居住过,我在古代人的著作里找不到任何材料,虽说所有近代的哲学历史家都彼此那样抄袭着。譬如邓尼曼②说的在第六十一届奥林比亚赛会(纪元前五三六)时他曾由科罗封转到爱利亚。但第欧根尼·拉尔修只引证说,他最盛的时期约在第六十届奥林比亚赛会时,并且曾作了二千句诗讲爱利亚的殖民地的开拓(历史);由此人们就自然推想到,他也曾到过爱利亚。斯特拉波(Strabo)①只是对于巴门尼德和芝诺才明白地这样说,而他把这两人叫做毕泰戈拉派的人。因此爱利亚学派之得名②最初是从这两人而来。塞诺芬尼活了差不多一百岁,他还经历过美迪战争(第七十二、七十三届奥林比亚赛会,纪元前四九○年马拉松战役)。他曾是很贫穷的,没有资力埋葬他的小孩,只得亲手去加以埋葬。据一些人说,他没有老师,另一些人说他的老师是阿尔克劳,这就会与年代不合。

他写了一本书论自然,这是那时哲学的一般的题材和书名;关于论自然的一些个别的诗句保存下来了给我们,这些诗句还没有表示出论证的形式。波恩大学的布兰狄斯教授(Brandis)③曾经把他这些诗句和巴门尼德及麦里梭的残篇搜集在一起。古代的哲学家们一般用诗句来写书;用散文则要晚得多了。辛普里丘所说的关于塞诺芬尼的话,都是从德奥弗拉斯特

(Theophrastus)那里引证来的。由于塞诺芬尼的诗的语言之笨拙与含混, 西塞罗④称之为 minus boni versus(不很好的诗)。

就他的哲.学.而论,则塞诺芬尼首先规定绝对本质为太一:“一切是一”。

他又称这一为神:“而神深植于一切事物内,并且它是”超感官的,“不变的”⑤⋯⋯“无起始、无中间、无终结”,是不动的⑥。在塞诺芬尼的一些诗句里,有这样的话:“一个神在神灵和人们中是最伟大者,它与有死者既不在形体上相同,也不在精神上相同;”①又:“它看见一切、它思维一切、它听闻一切;”——对这些话,第欧根尼·拉尔修还加上一句说:“一切是思维和理性。”②我们曾看见,在自然哲学里运动被表象为客观的运动,为发生

① “第欧根尼·拉尔修”,第九卷,第十八——二十节。

② 第一册,第一五一、四一四页。

① 第六卷,开首。

② 西塞罗:“学园问题”,第四卷,第四十二节。

③ “爱利亚派注释”,第一部分。(一八一三年阿尔顿版)

④ “学园问题”,第四卷,二十三节。

⑤ 塞克斯都·恩披里可:“皮罗学说概略”,第一卷,第三十三章,第二二五节。

⑥ 辛普里丘注亚里士多德:“物理学”,第五——六页;普鲁泰克:“诸哲学案”,第二卷,第四章。

① 亚历山大里亚的克雷门:“基本问题”,第五卷,第十四章,第七一四页,坡特本。

② 塞克斯都·恩坡里可:“反数学家”,第九卷,第一四四节;”第欧根尼·拉尔修”,第九卷,第十九

和消减。毕泰戈拉同样很少反思到这些概念,但也惯于把概念的本质、数、当作流动的来使用。但现在由于变化在它的最高抽象里被认作虚无,所以这种客观的运动被转变成为一种主观的运动,走到意识这方面来了,而本质则成为不变者了。

这样一来,塞诺芬尼便否认了生灭、变化、运动等观念的真理性;这些规定只属于感性的表象。他的原则是:只有“一”,只有“有”。“一”在这里是纯粹思想的直接产物;在它的直接性里就是“有”。“有”这个范畴对于我们是熟悉的,平常的;“有”是文法里面的一个助动词;但当我知道了“有”和“一”,则我们便把它放在别的范畴旁边,作为一个特殊的范畴。反之,在这里它却包含有这样的意思:即一切别的东西都没有实在性,完全没有存在,只是幻象。在这里我们必须忘记我们的表象;我们知道,上帝是精神。但希腊人只有感觉世界在他们前面,只有这些在想像中的神灵;所以他们在感觉世界内没有较高的东西在他们前面,他们孤立地站立着。由于他们在那里面找不到满足,他们便把感觉世界的一切抛弃开,而认之为不真的, 因而达到了纯粹的思想。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而思想在爱利亚学派里才这样真正地第一次达到了本身的自由。

一如这种纯粹思想是最初的,而它也是理智最后所回复到的,——如在最近的时代,把上帝只认作最高本质,认作抽象的同一所证明的那样。关于上帝,如果我们说这最高的本质是在我们之外,在我们之上,除了说它存在外,我们对它一点也不能认识,那末它就是没有规定的东西。如果我们知道了规定,则这就是一种认识;但这样一来我们必须使一切规定都消失净尽。于是真理就只是:神是一,——这意思不是说,只有一个神(这是另一个规定),而是说,神只是自己与自己等同者。因为这里面除了爱利亚学派所说的外,没有包含别的规定。近代的反思诚然走过了较远的途程,不仅通过感性的认识,而且又通过对于神之哲学的观念和称谓,——才达到这个否定一切的抽象,但内容、结果是一样的。

爱利亚派的辩证法的论证是与他们那种抽象思维密切联系着的。他们这样进一步证明了无物发生和死灭。(这点的发挥主要的属于芝诺。)他们用下列方式去指明变化是不存在的或是自相矛盾的,这方式据说是塞诺芬尼提出的。这个论证出现在亚里士多德①的关于塞诺芬尼、芝诺和高尔吉亚的残缺的而且个别地方损坏得很厉害的著作里。但由于这一著作的篇首所说及的, 谁的论证那一部分散佚了,于是就只有一些推测说是指塞诺芬尼。必须注意的是:究竟亚里士多德是不是讲的塞诺芬尼的哲学,惟有以这篇著作的题目来决定。这篇文字开首说:“他说;”并没有提名字。别的手抄本又有别的题目。根据这篇文字里提到塞诺芬尼时所采取的那种方式(一种对他的意见) 看来②似乎前面那个为亚里士多德所引证的“他”如果是指塞诺芬尼,那么他 [亚里士多德]就会用另外一种方式来讲的。也可能“他”是指麦里梭或芝诺, 像那篇著作里的题词所常表示的那样。那是一种较精致的辩证法,里面包含有较多的反思,从塞诺芬尼的诗句看来,他是不大可能有这种辩证法的。亚里士多德既然明白说过,塞诺芬尼还没有明晰地规定什么,所从这包括在亚

节。

① “论塞诺芬尼、芝诺和高尔吉亚”,第一章。

② 同上,第二章。

里士多德著作内的精致的论证,很可以不认为是塞诺芬尼的①。至少我们可以确知这么多,即塞诺芬尼本人还不知道把他的思想如此有条理地明确地表达出来,像这里所陈述的那样。现在试看那里所说的:

“如果有某物存在,则它就是永恒的”(超感觉的,无变化的,不变的) “永恒的”是不适宜的语词,因为这字立刻就令我们想到时间,把过去与将来搀入里面,把永恒当作一个无限长久的时间:但这里所说的这种或永恒乃是自身同一,纯粹现在,没有加进时间观念。它存在——发生和生成是被排除开的;如果它发生,则它或生于无,或生于有。“不可能有物自无发生。无论一切都是发生的,或仅仅并非一切都是永恒的,——在这两种情形下, 皆是有物自无发生。因为如果一切都是发生的,则前此就会没有东西存在过。如果只有一些东西存在,其余的东西都是从这些东西里面发生出来的:则这个”作为其余的东西(现象)的起源的“一,将会多于和大于其余的东西。但这较多和较大者将会从它自身的无里发生;因为在较少者里既不包含多于它的东西,在较小者里也同样不包含大于它的东西。”⋯⋯“也同样不可能有物从存在者发生;因为存在者本来就存在,它并不是从存在者发生的”,②

——我已经假定了存在者;这就没有法子过渡到不同者。“存在者既是永恒的,也就是无限制的,因为它没有所自出的起始,也没有它停止的终结。”① 邓尼曼②说:“因为他发现发生是不可理解的;”——发生是没有真实性的, 是不存在的。“那无限的全体是一;因为如果是二或多于二,则它们彼此将会互相限制,”因此就会有起始与终结;其一将会是另一之无,是从这个无来的。“这‘一’是自身同一的;因为如果不同的话,则它将不复是‘一’, 而是多了。这‘一’同样是无运动的;因为它既然不过渡到什么东西里面, 也就不运动。——但如果要过渡的话,它将必须进入充满者或空虚者里面: 它不会进入充满者里,这是不可能的,——同样它也不会进入空虚者里,因为空虚者就是无。因此这‘一’是无痛苦的和健全的,没有地位或形态变化, 也不与他物相混合。因为所有这些规定本身包含着不存在者发生,存在者死灭的说法;而这是不可能的。”因此这就揭示出了发生和死灭的说法的矛盾。

现在塞诺芬尼提出“意见”来与这个真实者和真理(指“一”——译者) 相对立。那在本质上幻灭的变化和“多”出现在另一方面,在意识里,作为意见。我们有必要这样说,塞诺芬尼所坚持的——虽说只是消极的一方面, 就是这些环节的扬弃,那无指谓的绝对。“在感性的直观里,[真实者的]反面出现在我们面前,——即是一堆的事物,和这堆事物的变化,生灭和混合。这样一来现在除了那第一种知识之外,有了第二种知识,这第二种知识在常识看来与第一种知识有同样多的确定性。”塞诺芬尼好像没有决定究竟赞成其一或其他;但是——游移于两者之间——他把真理的认识只限制于这上面,即一般说来在两个相反的知识之间宁选取那比较近似的意见,本身亦仅被看作较强的意见,而不被看作真理。亚里士多德是这样传述他的。

从这些话里面怀疑论者就得出一切事物皆无确定性的看法。并且像这样

① 按黑格尔指出下面几段精致的辩证法论证不应属于塞诺芬尼,据后来的材料证明,是不错的。米希勒本第二版已将下面的论证,移植在讲麦里梭哲学一节内了。——译者

② 比较辛普里丘注亚里士多德:“物理学”,第二二页,b。

① 比较”第欧根尼·拉尔修”,第九卷,第十九节。

② 第一册,第一五六页。

意义的诗句,塞克斯都③引证了好几次: “从来没有人清楚地知道过,也决没有人会 知道关于神灵的,我说,以及关于宇宙的事。因为即使有人幸而能够说出那最完满的东西,

他自己也并不会知道,因为‘意见’沾染了一切。”

塞克斯都对这些话加以这样普遍化的解释说:“我们试想像,在一间房子里,存在着许多宝贵的东西,有很多人在夜间去寻找黄金:这样每个人都会自己以为找到了黄金,但即使他真正得到了黄金,他也还是不能确定地知道。同样,哲学家走进这世界,如像走进一间大房子一样,去寻求真理;即使他们获得了真理,他们也还是不能[确定]知道他们获得了真理。”

塞诺芬尼的不确定的言词也只能意味着谁也不知道他(塞诺芬尼)在这里所要说明的是什么。塞克斯都在反逻辑家卷一第一一○节里这样解释说: “塞诺芬尼并不扬弃一切的知识,而只是扬弃科学的和正确无误的知识;但留下意见的知识。在‘意见沾染了一切’这话里,他说出了这点。所以依他看来[知识的]标准是意见,这就是说,是近似的,不是固定的和确定的知识。而他的朋友巴门尼德则诅咒这‘意见’”但是按照他关于“一”的学说推论, 他在上面那些话里辩证地说出的乃是扬弃表象的知识,不过显然谁也不知道他这里所说的真理是什么;即使这种思想从一个人的头脑里走过,这人也不知道这就是真理,——意见沾染上了一切,对于这种人真的知识也只是一种意见。

这里我们看见塞诺芬尼有一个双重的意识:一个纯粹的意识或本质的意识与一个意见的意识;前者对于他是神的意识,并且这就是纯粹的辩证法, 这种辩证法对于一切规定的东西取否定的态度,并予以扬弃。因此像他在反对感觉世界和有限的思想范畴时所解释的那样,他所说出的也是极其坚强地反对希腊人关于神灵的神话观念。在他所说过的话里,有这样的话:“如果牡牛和狮子都生得有手,也像人那样能作成艺术品,则它们也同样会描画神灵,并且也会给神灵一个像它们自己的形象一样的身体。”①他又责斥荷马和赫西阿德关于神灵的观念道:“荷马和赫西阿德曾经赋予神灵以一些在人都感得羞耻和污辱的东西,偷窃,通奸和互相欺骗。”②

一方面他把绝对本质规定为单纯者、存在者、浸透一切者、直接呈现于自身之内者,而另一方面他又对现象加以哲学思考,关于这方面留下给我们的一部分只是些片断,一部分关于物理的意见,对我们也没有多大兴趣;这些意见也本应没有更多思辨的意义,像我们的物理学家关于这方面的意见一样。关于这方面当他说:“一切出于土,一切归于土”③时,他这话里并没有说“土”是本质(物理的原理)的意思,像泰利斯的“水”那样;因为亚里士多德会明白说过:没有人把土看作绝对的原理。

③ “论塞诺芬尼、芝诺和高尔吉亚”,第一章。

① 布兰狄斯:爱利亚派注释第一部分,第六十八页

② 塞克斯都恩披里可:“反数学家”第九卷,第一九三节。

③ 同上,第十卷,第三一三、三一四节;辛普里丘注亚里士多德:“物理学”,第四十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