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实在的形态]

赫拉克利特在他的阐述中并不停留在概念的说明,即纯粹逻辑的说明; 而是在他用以论述他的原理的一般形式之外,赫拉克利特给了他的理念一个较富实在性的说明。这种实在的形态主要是自然哲学的,或者说,它的形式更加是自然的形式;因而他也被算作伊奥尼亚学派,并因此而使自然哲学活泼了。可是历史家们关于他的原理的实在形态有着不一致的说法。大多数说, 他把存在着的本质认为是火②,但另外一些人说是空气③,还有些人说是蒸气, 而不是空气;在塞克斯都④那里甚至时间被称为最初存在的本质。问题是:如何来理解这种不同的说法?人们不能完全相信这些报道都是由于作者们的疏忽;因为这些见证人都是最优秀的见证人,如亚里士多德和塞克斯都·恩披里可。他们都不是偶尔提到而是确定地论及这些形式,但是没有注意到这些差异与矛盾。似乎我们在赫拉克利特文章的晦涩上可以找到一个较为接近的原因,这种晦涩由于表达的混乱是能够引起误解的,但是进一步考察,这种困难就没有了,这种困难只在人们仅仅表面地观察时才会出现。在赫拉克利特的具深刻意义的概念里就存在着超越这种障碍的真正出路。一般说来,赫拉克利特不能再像泰利士一样把水或空气之类的东西认作绝对的本质——不能再用从一个最初的东西产生出其他东西的方式——因为他所思想的是有与无的同一或无限的概念。所以在赫拉克利特那里,存在着的绝对的本质不能作为一种现存的特质(如水)而出现,反之水是作为自身变化着的东西而出现,换句话说,水只是过程。

(甲)抽象的过程——时.间.。如塞克斯都所表明①,赫拉克利特曾说:“时间是第一个有形体的本质。”“有形体的”是一个笨拙的词语。怀疑派常常选择粗糙的词语,也可以说,他们首先把思想弄得粗糙些,是为了可以对思想不去深加理会。有形体的,意即抽象的感性;时间是对于过程的抽象的直观,它是第一个感性的本质。因而时间是真正的本质。当赫拉克利特不停留在对“变”加以逻辑的说明,而要给他的原则以存在的形态时,那末,时间的形式必然首先呈现;因为正是在感性和直观中时间是最初作为变而呈现的东西,时间就是变的第一种形式。时间在直观中是纯粹的变。时间是纯粹的变化,是纯粹的概念,是从绝对的对立中和谐地产生的单纯之物。它的本质既是“有”又不是“有”,除此而外别无特性;——纯粹抽象的有和抽象的无直接在一个统一之中,而又有分别。不是说时间究竟存.在.或不.存.在.;而是说时间是这样的东西:它在有中直接地不存在,在非有中直接地存在,时间是这种从有到非有的转变,是这种抽象的概念,但是就其对我们的关系而, 言这种概念是在客观的形式中(即被直观的)。在时间中没有过去与未来, 只有现在;现在存.在.是为了不存在,马上就消灭了,过去了,——这非有也同样转变为有,因为它是存在的。时间就是对于这种[由有到无,由无到有] 的转变的抽象直观。假如我们要述说赫拉克利特认作本质的东西在纯粹形式

① 译者增补。

②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第一卷,第三章、第八章。

③ 塞克斯都·恩披里可:“反数学家”,第九卷,第三十六节;第十卷,第二三三节。

④ “反数学家”,第十卷,第二六一节。

① “反数学家”,第十卷,第二三一——二三二节。

中(他在这种形式中认识到本质)对于意识是如何存在的,那末,除去时间以外我们就不能指出别的东西了。因而,说时间是变的第一形式,乃是完全正确的;这是和赫拉克利特的思想原理一致的。

(乙)作为过程的实在的形态——火.。但是这种纯客观的概念必然进一

步实现它自己。在时间中有与无只是被认作消极地或直接地消失的两个环节。除此而外,赫拉克利特更以较详的物理的方式来规定过程。时间是直观, 然而是完全抽象的直观。假如我们要以实在的方式来表象时间是什么,即是说,假如我们要说明这两个环节是作为一个独立的全体,作为一个现存的东西,那末,问题就是:什么样的物理的东西是相应于这个范畴的?带着这样的环节的时间就是过程;了解自然,就是说把自.然.当作过程来阐明。这就是赫拉克利特的真理,这就是真正的概念。因而对于我们是很明显的,赫拉克利特不能说本质是空气或水之类的东西;因为它们自身(这是首要的)不是过程。而火则是过程;因此他把火认作最初的本质,——这就是赫拉克利特的原理的实在形式,自然过程的灵魂和本质。正好在过程中诸环节区分开来, 如在运动中:(一)纯粹消极的环节;(二)现存对立的环节——水和空气; 和(三)静止的全体——土。自然的生命就是这些环节的过程:静止的全体

——土——分裂为对立,这些环节的对立的建立——消极的统一,回复到统一,现存对立的燃烧。火是物理的时间;它是绝对的不静止,是长存性的绝对消失,——火是其他东西的消失,但也是它自身的消失,它是不停留的。因而我们了解(即是完全一贯的)赫拉克利特是可以把火称作过程的概念的,

——这是从他的基本范畴出发的。

(丙)现在他进一步规定了火,继续发挥它,把它作为实在的过程;火自身就是实在的过程,它的实在性就是全过程,于是在这全过程中更进一步、更具体地规定了诸环节。作为有形体事物的变形者,火就是变化、确定东西的变易、气化、蒸发;因为在过程中它是那种东西的抽象的环节,而空气和蒸气却不是。赫拉克利特用一个完全特殊的字眼来称呼这个过程——气.化.(因太阳而产生的烟、雾);这里气化只是表面的意义,——它更多的意义是: 过渡。亚里士多德①关于赫拉克利特的这方面说道:“灵魂是原理,因为灵魂是气化,是万物的源起”,而这个气化、变“是最无形体的东西,并且是永远流转的。”这也是适合赫拉克利特的基本原理的。②

赫拉克利特进一步规定了实在过程的抽象环节,他把这过程区别出两方面来,“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一条是分裂的路,一条是合一的路。它们必须这样本质地来理解:分裂是实现,是对立面的建立;另一面是:统一自身的反映,是这个现存对立的扬弃。与此相应,赫拉克利特提出下面这些进一步的特性:“敌对、仇恨、斗争和友谊、和谐”,——分割与合而为一(用神话的方式来说就是:爱③等等)。“在这两方面中,敌对、斗争是差别发生的原理,——但导向燃烧的是统一及和平”④。就人与人的敌对而论, 就是一个人自认为独立,敌视另一人,或各人自为,——一般说这就是分裂、

① “论心灵”,第一篇,第二章。

② 约翰·斐罗朋注亚里士多德:“论心灵”,第一篇,第二章,第二十页。

③ 参看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第一卷,第四章。

④ “第欧根尼·拉尔修”,第九卷,第八节。

实现;而团结与和平就是从自为存在沉落到无区别性或非实在性。任何东西都是一个三合体,是本质的统一;自然就是这种绝不静止的东西,万有都是从这个到那个,从分裂到统一,从统一到分裂的过渡。

他对这个现实过程的较详细的规定,有一部分是有缺陷的和矛盾的。在这方面,现在我们从关于赫拉克利特的记载中徵引一些材料,据说他会如此规定这个过程:“火首先转化(变化)为海;海的一半转化为地,另一半为闪电”①——闪电就是跃出的火。这种说法是很一般性的,而且是很晦涩的。第殴根尼·拉尔修②说:“火凝缩变为潮湿,到固定时它就变成水”,熄灭的

(烧烬的)火就是水,就是过渡到冷淡的火,“但干硬的水变成土;而这就是下降的路。接着土又变成流质(被熔化),从它又产生潮湿(海):从此潮湿又产生海的气化,从此气化而发生万物”,气化之物再变成火,火作为火焰冒出来;“这就是上升的路”。因此这一切都是火的一般变形。“水自身分裂为黑暗的气化之物,变成为土——纯粹的、发光的变成火,在太阳系里它发起火来;火花变成殒星、行星和星辰。”它们并不被视为静止的、死的星体,而被视为在变中、在永恒的产生中的东西。这些东方式的、形相化的词句是不能从粗糙的感性的意义来了解的,亦即不能说这些变化是在外在知觉中出现的,反之,它们是这些原素的本性;土永恒地给自己裂造着太阳和行星。

自然就是这样的圆圈。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听见赫拉克利特说道:“宇宙并不是上帝造的也不是人造成的,它过去是、现在是、而将来也是一团永远活生生的火,它按照它自己的规律燃烧和熄灭”③。我们可以理解亚里士多德所引用的话了,原理是灵魂,因为灵魂是气化——是世界的自己运动的过程; 火就是灵魂。与此相联系的亚历山大里亚的克雷门还有另一种说明①:“对于灵魂(有生命的东西)说来,死就是变成水;对于水说来,死就是变成土; 反过来从土里产生出水,而从水中产生灵魂。”因此一般讲来这个过程就是熄灭的过程,对立回复到统一的过程,熄灭者重新甦醒的过程,从“一”中发生的过程。有几个人②错误地把灵魂的熄灭、火的熄灭于水和最后产生的燃烧叙述成世界的燃烧。说赫拉克利特会讲到世界的燃烧,即在某一时间(有如我们观念中的世界末日)之后世界将在火里毁灭,这不过是幻想的表象而已。但是立刻我们从最确切的段落③中看到,世界的燃烧并不是像他们所意谓的那样,而是持久的燃烧、友谊的生成,——宇宙的普遍的生命、普遍的过程。“赫拉克利特说,生命既像死亡一样交织在我们生活中,同样也交织在我们的死尸中;因为当我们生活时,我们的灵魂业已死亡并埋葬在我们身中: 但当我们去世时,我们的灵魂又复活并生活起来。”④

① 亚历山大里亚的克雷们:“基本问题”第五卷,第十四章,波特本,第七一二页(斯特方“哲学诗篇”, 第一三一页)。

② 第九卷,第九节。

③ 亚历山大里亚的克雷门,第五卷,第十四章,第七一一页。

① “基本问题”,第六卷,第二章,第七四六页(斯特方“哲学诗篇”,第一三一页)。

② “邓尼曼”,第一卷,第二一八页;“第欧根尼·拉尔修”,第九章,第八节。欧瑟比由:“福音之准备”, 第十四卷,第三章。

③ 参看斯托拜欧:“自然的牧歌”,第二十二章,第四五四页。

④ 塞克斯都:“皮罗学说概略”,第三卷,第二十四章,第二三○节。

关于赫拉克利特说火是有生命的,是灵魂,这话还有一种可能显得很奇怪的说明,即:“最干燥的灵魂是最优良的灵魂。”⑤诚然我们不致把最湿润的灵魂认作最好的,但却可从另一方面说,最生动的灵魂是最好的;在这里干燥的意思即是火热的,所以最干燥的灵魂就是纯粹的火,而这个东西不是不生动的,它就是生动性自身。

这就是真实的生命过程的诸主要环节。我在这里要逗留一片刻,因为这里已一般地表述了对于自然的思辨考察(自然哲学)的整个概念。这种哲学自身就是过程,在这个概念中一个环节、一个原素过渡为另一环节、另一原素:火变为水,水变为土和火,关于元素的变化及与不可变性的争论是早已有的争论。在这个概念里分别开普通的感性的自然探究与自然哲学。从思辨的观点看来,单纯的本体自在地变形为火及其他原素;而从另一种观点看来, 所有过渡都被取消了,水就正是水,火就是火,如此等等——没有概念,没有绝对的运动,仅有发生,即仅有业已存在的事物之一种外在的分离。如果说前一种观点主张变化,那末后一种观点就相信能够指出相反的一面来;诚然它也主张水、火等等不再是简单的元素,而是把它们分碎为氢气、氧气等等——但是仍主张它们的不可变性。它同时也公正地主张,从思辨的观点看来,自身应该是什么的东西,也必然还是具有实在的真理性;因为如果思辨的概念就是自然及其环节的本质的话,那末它也必然是现存的了。(人们想像思辨的概念只存在于思想或内心之中——这就是说,人们不知它在何处。) 思辨的概念也是现.存.的;但是自然科学家由于他们狭隘的概念而闭眼不见它。

我们常听到他们[自然科学家]说,他们只是观察并说出他们所见的;这话并不是真实的,而[事实上]是:他们不自觉地通过他们[有限和呆板]的概念直接改变着所见之物。而这个争论也就不是观察与绝对的概念之间的对立,而是褊狭的固定呆板的概念与绝对的概念间的对立。他们认为变化,例如水变为土的变化,是不存在的。直到最近这种观点还被主张着,因为当水蒸发的时候,曾留下一点土的残余。拉瓦谢曾经作了一个正确的实验,把所有的盛水器都秤过;他得到一点土的残馀,但是他从比较中得出结果,说这点残馀是从盛水器来的。他们承认有一种表面的[变化]过程,这过程并不能克服[或改变]实体的性质:“水并不变成空气,而只变成蒸汽,同时蒸汽又永远凝缩成水。”但是在那里也跟在这里一样,他们只把片面的有缺陷的过程固定起求,并把它当成绝对的过程。当我说:“自然过程是各种条件的全体”时,意即如果这些条件缺少了几个,就要产生与具备所有条件时不同的东西。铁变成磁铁,并不是当我烧红它的时候,而是用某种方式使它们相互摩擦的时候;诚然也有这种情形,摩擦之后,铁还是一样的铁。机械的分割永远仅仅是可能的;——一座房子能分割成石与砖,这些东西是作为石与砖而存在着的。他们只是在这个意义上说及全体与部分的关系,而没有说及思想的环节;——他们得到这些环节,然而这些环节对于他们是自在的,不可见的,潜伏的,而不是积极的(作为环节),但是在这里这些环节还是被当作表象。但在实在的过程中,在自然过程中,他们有这种经验:融解了的结晶体成为水,而在结晶体中水则消失了,变硬了——成为“结晶水”;土的氧化并不以蒸汽的形式(就外表状态而言)出现在空气中,而是:空气始终

⑤ “普鲁泰克”,de esu carnium,第一卷,第九九五页。克须兰版。

是完全纯洁的,亦即氢气在纯洁的空气中完全消失了。他们曾完全白费气力地在空气中去寻找氢气。他们同样又有这种经验:在完全干燥的空气中,他们既不见潮湿,又不见氢气,而这种空气却转化为云雾和雨等等。这就是他们的观察,但是他们由于凝固的概念而败坏了对于变化的一切知觉;——这就是说,他们带来了关于全体与部分的固定概念,带来了从部分构成一件事物的概念,带来了关于一种表现正在发生的东西的已经预先存在的概念。结晶体分解产生水,他们就说:“那并不是发生了水,水在以前已经存在其中了”;水在过程中分解,产生了氢气和氧气:——“这些不是发生的,而是在以前就作为部分而存在了,水就是这些部分构成的。”但是他们既不能在结晶体里指示出水,也不能在水里指示出氢气和氧气来。他们对待“潜热” 也是同样的。正如对于知觉和经验的一切表达一样,当一个人说话时,在他的话里就有一个概念,他是不能制止这概念在意识里再行产生的——因为在这一切里都常包含着普遍性和真理的微波。因为概念正是本质;但是只有对于有教养的理性,它才成为绝对的概念,而不像在这里一样限于规定性中。他们必然地达到他们的界限,这样,他们的苦恼就是在水里找不到氢气。温度计,从高地用气球带来的充满空气的瓶子,都不能给他们指示出氢气是存在的。结晶水不再是水了——变化了,变成土了。

回到赫拉克利特吧,他就是第一次说出了无限的性质的人,亦即第一次把自然了解为自身无限的,即把自然的本质了解为过程的人。哲学存在的开端必须自他始——这开端便是长存的理念,这个理念在所有哲学家中一直到今天还是同一的理念,正如它过去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理念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