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夜郎的苦涩

757年,李白在一个风吼雪飞的日子踏上了长流夜郎的征程。

在浔阳江边,李白和宗氏泪眼相对,嘘唏不语。宗氏想:“就他这花甲之年的身躯,能挣扎到流放遥远的夜郎吗?他犯了什么罪?难道爱国有罪?竟然判如此重刑?”

李白想:”我身子虽然活着,心犹如死亡啊!我害得她为这个家操碎了心!”李白含泪环视四野,然后深情地举起酒杯,与诸位亲朋好友一一碰杯致谢:“多日来承蒙大家照顾。现在我要流放夜郎,恐怕这虚弱之躯就骨埋中途了。即使我有一天死在中途,也忘不了大家对我的恩情。”说着李白两行热泪索然落下。

接着说:“我请求大家答应我一件事,你们听到我的死讯,请到长江中游挂起招幡,为我招魂啊?”

此时宗氏已经掩盖不住内心的悲痛,放声大哭起来,众人也都随着哭啼。一位长者颤颤微微地说:“太白诗翁,你快不要说这些断肠之言。你乃太白星下凡,吉人天相,定会大难不死,我们还要等你带回大卷诗文哩!”

李白苦笑一下说:“什么生死离别?什么愁苦忧思?只要一杯酒就一切化为乌有。来,让我们以酒解愁,请大家干了这杯酒。”

“愿天无绝人之路啊!”

大家举起酒杯,齐刷刷一饮而尽。

李白看着脚下江水奔腾呜咽,空中大雁凄鸣,拉住妻子宗氏的手深情地说:“谢谢你!这些日子,你为我历尽了艰辛,你的心与东汉的女诗人蔡文姬一样,是那样高尚、坚贞!”

“蔡文姬流落匈奴,经受了种种磨难,磨练得十分坚强。我呢?出身相门,不了解人世间的风波与疾苦,所以经受了这次打击,就已经支持不住了。再说,蔡文姬是个女诗人,很有才华,而我呢,却只是识得几个字而已。等你走后,我一定精心整理你的诗文,不会让你的心血白费。那些诗稿我会看的比生命还珍贵。”

李白望着宗氏满脸的泪水,哽咽地道了一声:“夫人珍重!”说完猛然转身,上了小船,踏上了长流夜郎之路。

岸边围观的人,看了这个场面也纷纷留下了眼泪。不认识李白的人打听着:“这个人是谁啊?”

“他你都不认得?唐玄宗朝时的《答蕃书》就是他的手笔。”

“你没读过‘床前明月光’吗?”

“《将进酒》你没读过吗?我在书桌上还看到过一本诗歌选本里有这首诗呢?”

人们从不同角度议论着这位大诗人,也有不少人从他那高尚的情操方面来了解他:

“他看不起那些权贵,不愿意‘为五斗米折腰’!活着就是有骨气!”

“他对朋友可好了,接济落难人从不吝啬。他就说过不能把钱看得太重,‘千金散尽还复来’么!”

这些人简直把李白看成是自己的榜样,行动的准则了。

船逆水而上,艰难地走着,走得很慢。因为家人的打点和对李白的尊敬,两个押解的差役在一路上对他都很照顾,甚至摘掉了他的手铐脚镣。

5月,李白在流放途中行抵江夏。江夏太守韦良宰是李白的故人,把李白留下来休息了两个月。

8月,李白在流放途中行抵汉阳,适与故人尚书郎张谓相遇。当地官吏又留他们盘桓月余。

9月,李白在流放途中行抵江陵。江陵郡郑判官和当地一些人士又留李白住了不少日子。

直至入冬以后,李白才上三峡。两岸的山,一天天高起来,起伏的山峦渐渐变成了壁立如削的悬崖。广阔的江面一天天窄起来,无边无际的青天渐渐变成一条线。到了黄牛山下,只见那高岩间有石如人,负刀牵牛,人黑牛黄,船走了三天三夜,还望得见它们。这千里峡江竟走了两个月。

这一路上有人知道李白豪饮,便为他备下丰盛的酒菜;有人怕李白旅途受冻,为他送些衣服靴袜。但这些都不足以暖热李白差不多冷透了的心。

李白看见向日葵,觉得自己还不如它,向日葵还能以自己的叶子卫护根株,而自己却连家也守不住;他看见木瓜,又觉得自己的心比木瓜还酸;见到朋友,他感叹自己已因流放而泪尽心碎,不知自己何日是归期。

由浔阳出发,过洞庭,上三峡,李白一路悲歌,一路苦吟,他只期望着“何日金鸡放赦回”,好与家人团聚“旧守故园”。

直至第二年开春,李白才到了夔州州治奉节——古白帝城。再往前去就要南下黔中道——古夜郎了。

李白站在白帝城头,百感交集。他想起青年时代从这里出三峡,下长江,东游金陵与扬州,那时的大唐王朝光辉灿烂,欣欣向荣;自己也正是风华正茂,意气昂扬。

可惜“开元之治”竟如昙花一现。后来国事日非,自己也每况愈下。再后来战乱一起来,社稷在风雨飘摇之中,苍生在水深火热之中,自己也陷于九死一生的境地。最后他吃惊地发现:他这一生的遭遇和大唐王朝的国运竟是如影之随形!

李白正打算离开奉节,南下黔中道时,突然喜从天降,因皇上要册立太子和关中大旱,特全国大赦,死罪改判流放,流放的一律释放。李白属流放罪犯,因而也就在释放之列。

李白激动得几乎要发狂了。在拿到赦令的第二天早晨,他就怀着轻松愉快的心情,告别两名差役,调转船头向千里之外的江陵驶去。

看着江面上阳光灿烂,天空中云朵飞扬,两岸悬崖峭壁上猿猴不住地攀爬,沿途的万重山峦被轻舟一掠而过,多么轻快啊!李白止不住在船头引吭高歌: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760年秋天,宗氏躺在床上,又在思念流放夜郎的李白,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儿急促的敲门声。宗氏站起那瘦小的身躯,颤颤微微地点燃蜡烛,慢腾腾地向门口走去。

“夫人,快开门,是我,李白,我回来了!”门外传来了一阵喜悦的呼叫声。

宗氏以为自己听错了,自言自语道:“李白?不可能啊,是不是我太想他了,产生了幻觉?”

当她打开屋门,看见那朝思暮想的李白真的出现在眼前,她揉了揉眼睛,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终于确定这一切不是梦中!李白真的回来了!

宗氏喜极而泣,扑到李白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李白搂着宗氏那瘦弱的身躯,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

良久,宗氏抬起头,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凝视着满脸发须皆白、满面尘风的丈夫,深情地说:“相公,你瘦了!”

“你也是!”

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包含了多少的辛酸,多少的等待,此时的一切言语都成了多余。

两人相携来到屋中,叙了叙家常。宗氏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她从床底的一个木头箱子里取出一个用绸子布包裹着的东西,递到李白手说:“你看这是什么?”

李白从宗氏手里接过包裹,他一层一层拨开绸子布,每次拨开一层,他的心颤抖一次,拨开最里面一层,他已经是眼泪如注。

只见一张皱巴巴的纸上,竟然是他在流放途中写的一封家书:

夜郎天外怨离居,明月楼中音信疏。

北雁春归看欲尽,南来不得豫章书。

李白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激动,他顺手从墙壁上摘下那张古琴,深情地望着宗氏,他那似水的柔情立刻融入那快要干枯的心田。他轻轻地拨动古琴琴弦,一曲《高山流水》那流畅的旋律,那幽雅的琴声,在陋室里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