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江淮苦寻伯乐

738年春,李白的第二个孩子儿子伯禽出世了,这个新生命的诞生,给李白带来一番欢喜:“哈哈,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同时,也又给李白带来一番烦恼:“唉,儿女成双,年近不惑,前途依然杳茫,八字未见一撇。怎么办呢?”唯有借诗酒消愁。

他写了一首《短歌行》,又写了一首《长歌行》;写了—首《愁阳春赋》,又写了一首《惜余春赋》,首首都是感叹青春将逝而功业未立。再不然就抱着酒壶,一壶,一壶,又一壶,直喝到酩酊大醉。酒醒以后,面对妻子儿女,自己越发感到惭愧。

宗璞看着李白每日借酒消愁,心里甚是痛惜,于是她向李白建议道:

“相公,我知道你志向远大,就这样在这小小的安陆居住下去,一定会埋没了你的才能,不如你去出游江淮,那里是咱大唐的腹心地带,到那淮南道和江南道几十个州去转转,我相信总会有伯乐识得你这千里马的。”

宗璞的这番话这中李白的下怀,他早有这个打算,只是孩子尚小,而妻子又体弱多病,所以迟迟没有开口,现在听宗璞这样一说,他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下来。

以前有许老员外的资助,李白一家吃穿不愁,可自从他死后,一家人的生活便没有了着落。再加上近些年,李白东奔西跑,家中的积蓄已经用的差不多了,这次出远门的盘缠成了最大的难题。

宗璞看见李白愁眉不展,偷偷地变卖掉了自己的首饰,这才凑足了路费。

临行之前,李白的心情是酸楚的,看着消瘦的妻子,看着年幼的孩子,他的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我走以后,你们拿什么来生活?”

宗璞强装笑颜,说道:“我还有点积蓄,再加上会些女红,我们的生计不成问题。到时你,旅途上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体。”

听完妻子这深明大义的话,李白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宗璞,你放心吧,我这次一定会功成名就地回来的,你和孩子就在家里等我的好消息吧。”

李白怀着对亲人的不舍,对前途的期待,踏上了南下江淮之路。

以李白豪爽的个性,那点盘缠不久就光了。好在开元年间府库丰盈,朱门官邸有的是浪酒闲茶。凭着李白不大不小的名气和倚马可待的捷才,给这个县令、县丞写首诗,给那个刺史、长史作篇序,按规矩,他们就会留他住个十天半月,临行还会送个千儿八百盘费。

这一则表示诸侯们礼贤好士之风;二则官员们在宴饮行乐之际,除了歌女舞妓之外,也需要个把骚人墨客添一点雅兴。所以并非腰缠万贯的李白在这万里之行中倒也吃喝不愁。

可是当李白谈起报国壮志来,一个个不是爱莫能助,就是置若罔闻,李白的心一天冷似一天。李白行至宋州,宋城县令是他的故人,招待他住了好些日子。但,这位县令却爱莫能助。

“且不说我这七品芝麻官无权向朝廷推荐非常之士,就算我是五品刺史、六品长史也无能为力呀!朝廷近年来重武轻文了,谁要能到边塞上去攻城掠地,斩将搴旗,就不愁功名富贵。否则任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难有出头之日。”

王县令一席话给李白泼了一大盆冷水,但李白仍是半信半疑:“曾几何时,世事已经变成这样了么?”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决定仍然走下去。

李白经徐州而至泗州,这泗州有个下邳县,下邳城外有个圯桥,就是张良遇见黄石公的地方。李白来到圯桥上,缅怀先贤,钦慕不已。他多么希望也能遇见黄石公一类的奇人,授他以秘籍,助他成其大业。但他在圯桥上站了半天,只见桥下流水,到哪里去找黄石公呢?

李白继续南下到了楚州。这楚州就是汉代的淮阴郡,一代名将韩信的故乡。李白早在十余年前落魄长安时,就曾自比韩信。而今来到淮阴市上,虽未受人胯下之辱,却遇到一个“漂母”用了一壶酒和一只鸡招待他。这就使李白越发感到自己像当年的韩信。但是项王在哪里呢?汉王又在哪里呢?

当李白南下广陵时,已是739年初夏了。

这里是他十年前旧游之地,虽然仍是青山隐隐,绿水悠悠,遍地园林,满耳笙歌,但社会风气却大不一样了。只见一群群少年游侠,穿绸挂缎,趾高气扬。白日行猎,黑夜聚赌。三千五千,只不过是他们的一夕酒资。十万八万,也可能是他们的几次赌注。

州县里待他们如上宾,王侯们和他们交朋友。因为他们今天是内地的游侠,明天就是边塞上的将军,说不定还可能紫袍玉带朝见天子呢!

李白重游金陵也是如此。州县里虽然接待了他,但和接待那些游侠截然不同。人家住的是头等宾馆,他住的是三等客舍。人家吃的是上等伙食,鸡鸭鱼肉都吃厌了;他吃的是普通饭菜,有点荤腥也是点缀。至于请求荐举就不用提了。

李白溯江而上,行至当涂县境,已是夜深。船只停泊在牛渚矶下,一轮秋月,高挂天空。李白伫立船头,前思后想。离家已经一年有余,竟然一无所获,不觉仰天长叹。忽见牛渚矶高峙江岸,陡然想起这里正是晋代镇西将军谢尚识拔袁宏的地方。

袁宏,少时家贫,为人驾船运货,夜泊矶下。恰好谢尚月夜泛江,听见货船中有人高声吟咏,诗意新颖,情致非凡,便派人去打听,原来是袁宏在朗诵他创作的《咏史诗》。

谢尚马上请他过船相见,大加赞赏,并用为佐吏。从此袁宏声誉鹊起,后遂成为一代名士。

“我也能高咏呀,我的诗也不在袁宏之下呀,为什么我就遇不上谢将军呢?”

每到一处,李白都会触景生情,感叹万分。他怀才不遇的愁肠,有志难申的苦心,到底谁能够听得见?

秋深岁晚,李白在洞庭湖畔古称巴陵郡的岳州遇见了王昌龄。

王昌龄比李白年长十来岁。当李白刚离开蜀中时,其已考上进士,踏上仕途,并有了“诗家夫子”之称,特别是他的七绝更是脍炙人口。

李白浪迹长安时,就听见过歌女们唱他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李白买醉洛阳时,又听见士人们传诵他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王昌龄也早已听人传诵过李白的《蜀道难》《将进酒》等乐府诗篇。

两人相闻已久,只是缘悭一面。这次在黄鹤楼中不期而遇,虽是初次相见,却如故人重逢。抵掌促膝,互诉衷情,李白才知王昌龄是在贬谪途中。

原来,王昌龄虽然早已登科入士,却多年沉沦下僚。进士及第后,授河南汜水县尉。这九品县尉之职只比衙役稍强,每日拜迎长官,恭候差遣,有时免不了还要鞭挞黎庶。这样的差事,王昌龄实在干不下去,便去考上了博学宏词科,进了秘书省,当了校书郎。

这校书郎虽然也仍是九品,每日里也不过校对一些等因奉此的文书,但名义上却比县尉好听得多,时人称之为“折桂枝”“坐芸阁”“登蓬山”等。王昌龄开头倒也高兴了一阵子,待干了几年以后,才知道这秘书省实际上是养老院。即使熬到头发胡子白完,封了顶,当了三品秘书监,也不过像老诗人贺知章那样,闲散以终。

正在盛年而又心怀壮志的昌龄岂甘如此虚度一生?何况又有几人能到贺监那样的地位?多数人进了秘书省就是当一辈子书鱼了事。王昌龄正对校书郎之职感到厌倦,不料朝中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事。

监察御史周子谅上书弹劾宰相李林甫引荐的牛仙客,只知唯唯诺诺,不是副相之才,竟然触怒了龙颜,几乎当场被打死在朝堂之上。张九龄仅仅因为是周子谅的荐举人,竟被罢去了宰相之职。从此以后,李林甫一人大权独揽,谄上骄下。朝中众官皆求容身保位,不敢直言。

王昌龄虽然官居末品,却是心忧天下,眼见朝政日非,自己的前途也越发黯淡,内心苦闷,与日俱增,便不免时时到街头买醉。

一次因宿酒未醒,误了当值。此事贺监本已从轻处理,李林甫却以王昌龄位卑名高,故意轻罪重判,贬谪岭南。

李白听到朝中发生的事,固然感到惊讶,对王昌龄的遭遇也愤愤不平。可他转念一想:“是不是自己以前的思路错了呢?这次江淮之行,耗时两年,行程数千,一路行来耳闻目睹,都是‘衣冠半是征战士,穷儒浪作林泉民。’

朝廷重武轻文,我以儒生的身份寻求仕途,当然得不到赏识,如果我是胸有韬略的楚壮士,那么是不是就前途一片光明呢?朝廷不是奖励边功么?我如果奔赴沙场,以我自幼学习剑术,且有安边之上策,是不是就能够实现我安社稷、济苍生的宏愿呢?”

于是李白有了给弃文从武的念头,当王昌龄劝他到河南叶县石门山中去隐居时,他哪里听得进去,反而在酬答诗中写道:“耻学琅邪人,龙蟠事躬耕。欲献济时策,建功及春荣。”连高卧隆中的诸葛亮都不愿学了,等不及了。

昌龄见劝他不醒,自己是有罪之身,也就不敢再往下深说。只好在分手时写了一首《巴陵送李十二》,留给李白自己去体会:摇曳巴陵洲渚分,清江传语便风闻。山长不见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

李白虽然性格豪爽,毕竟粗中有细,何况他自己是惯用比兴的诗人。他仔细玩味了这首小诗,充分体会了诗中的深意。

“秋城”,语出刘歆《甘泉宫赋》:“轶陵阴之地室,过阳谷之秋城。”代指长安。“蒹葭”,《诗·秦风》篇名,其首章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似此,则昌龄诗的后两句显然是:山长水阔,不见长安;暮色苍茫,空有水云。其言外之意自然就是:伊人难觅了!

李白一想:“725年,我去蜀出峡,可谓‘溯游从之’,此次江淮之行,可谓‘溯洄从之’。但我几乎跑遍了中国,何曾见到伊人?难道我终将不能与她遇合么?”

李白虽然仍有些怀疑昌龄过分悲观,但自己狂热的心总算冷却了一些,想想自己已经是年近不惑,而且剑术已经是搁置多年,这弃文从武的想法还待从长计议。

不久,李白收到家书一封,信上说许宗璞因积劳成疾,重病在床,家中两个儿女无人照料,让他速归。李白看完信后,心急如焚,立刻启程奔往安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