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奔波

乍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黄金笼下生。天地至广大,何惜遂物情。善卷让天子,务光亦逃名。所贵旷士怀,朗然合太清。

诗坛巨星相遇

744年,已是临近暮春季节了。李白骑着金鞍飞龙宝马,缓缓地走着。他这次取道商州前往洛阳,心情非常复杂:唐玄宗对自己的宠信,谗言的卑鄙、小人的龌龊、朝廷的政事、知己者的醉饮,在脑际索绕、回旋。

沿途落红阵阵,残春景色亦时时从他眼前晃动,更增加了他内心的惆怅,一时也得不到排遣。心中无比的烦闷,猛然一鞭飞龙马双蹄腾空而起,飞奔向前,有如腾云驾雾,只听耳边呼呼风声,两旁景物模模糊糊,纷纷退后。

这一阵猛跑,真够刺激的,把沉闷又带一些辛酸的情绪推开了。一路上飞龙马说跑便跑,说停就停,倒也甚为惬意!

洛阳被称为东都,这是皇亲国戚和贵族们定居的地方,因此,不仅经济富庶,而且也是文人墨客聚会之地,文化活动的中心。这里还住着唐朝文坛的另一颗巨星杜甫。

李白随便找了一个酒家,准备吃点饭休息一下,然后再去四处走走。酒一杯杯地下了肚,往日的情景又一幕幕地上演了,他不由地高声吟道:

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

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

倏烁晦冥起风雨。阊阖九门不可通,

以额叩关阍者怒。……

他越吟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激昂。等他缓过神来,发现在楼梯口有一个面容清癯,穿著朴素的书生,正直勾勾盯着自己看。看他的样子想上前和自己攀谈,但又不敢冒昧,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李白向他招了招手,豪爽地叫道:“来!来!来!能喝酒,就陪我喝三百杯!能吟诗,就和我吟一百首!”

那个中年书生走了过来,还没开口,旁边几名顾客就嚷嚷开了:“客官,你也太狂妄了!你可知道,眼前这位就是我们洛阳有名的诗人吗?”

“哈哈”李白放声大笑道;“那就请吧!”

那人毕恭毕敬地施礼,然后自我介绍道:“小弟杜甫,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李白一听,连忙站起,惊喜地说:“原来你就是那个李邕要跟他见面,王翰要同他结邻的杜甫!”

“听先生的口音,好像是巴蜀人吧?”

“在下蜀中李白!”

“你就是醉草《答蕃书》,喝令高力士脱靴的李学士!”

“正是在下!”

刹时间,酒楼上沸腾了。顾客们高声叫道:“好哇!一个是诗仙,一个是诗圣,今天在洛阳相会,真是诗坛上的一桩盛事,一段佳话啊!”

李白的兴致高极了,他郑重地端起桌上的那杯酒,喜笑颜开地说:“今天有幸相逢,真是难得,来来来我们共同干了此杯!”

从接下来的言谈中,李白得知杜甫生于河南巩县一个官宦世家,祖父杜审言是武则天时期的著名诗人,父亲杜闲为奉天县令。

杜甫自幼受到正统的儒家文化熏陶,7岁能写诗,十四五岁时便“出游翰墨场”,与文士们交游酬唱。自24岁参加进士考试落第以来,至今既无功名又无官职。

以前热衷于一些达官贵人和文人学士,举办的酒宴和诗会。后来逐渐发现那些显贵举行的诗会,不过是为了赢得风雅的美名,至于那些文人学士,也多数是依附权贵的庸人。所以,现在只是呆在家中看书写诗,很少出门。面对丑恶与庸俗的现实,心情异常苦闷。

诉说了自己的一些情况后,杜甫兴致勃勃地询问李白在长安时的所见所闻,尤其是那些大快人心的事情。李白向他娓娓道来,杜甫像个孩子似的听到高兴处手舞足蹈,听到伤心处黯然伤神。

两人虽然相差12岁,可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杜甫问起李白日后的打算,李白说:“我现在是只收起翅膀的大鹏鸟,决心在山林湖海之间过一段自由自在的生活。贤弟你呢?”

“我虽然经事不多,但是却也有隐居山野的想法。不如我们一起去游历梁宋吧。”

李白对这个建议也非常赞同,于是约定在秋天到大梁相见的约会。

秋风送爽,大地一片金黄。李白提前两天来到了大梁,凑巧的是还遇见了故人高适,于是结伴而行。

高适,字达夫,自幼学书学剑,雄心勃勃,非常自负。与李白一样,他也不屑于走科考入仕的常道,而寄希望于经人举荐得到天子的赏识,一鸣惊人。

20岁时,他曾西游长安,首探仕路,结果无功而返。此后十年间,他居住在开封一带耕田读书,等待时机。后来,又北游燕赵,试图走从戎入幕而登仕途的道路,仍然失败而归。“兔苑为农岁不登,雁池垂钓心良苦。”

两次求仕失败,使高适贫困潦倒,但凄草荒田掩不住他过人的才气,他那雄健奔放的诗句早已让他的名字远播四方。李白与高适相见非常高兴,无话不谈,到了宋城又待了两天,杜甫才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杜甫进了门,先向李白告罪说:“太白兄,我来迟了一步,让你好等!”

回头一看,“呦,高兄也在这里,真是千里有缘来相会呀!”拉起高适的手寒暄起来。

李白一看,高兴地说道“原来都是旧相识,太好了!今天可要庆贺庆贺,一定痛饮几杯!”

高适也是豪爽之人,于是三人同去酒楼,找了个安静的座位,一是为杜甫接风;二是庆祝三人相遇。边喝边谈,不免说到诗歌写作上来了。

三人中杜甫最年轻,李白44岁、高适43岁、杜甫33岁。杜甫敬佩李白的诗篇不说,也很称赞高适的诗作。推崇他们两人诗篇想象丰富、构思奇特。三人有着相同的宏大的政治抱负,然而又都不得志,所以相见话题一致,情绪一致,也就谈得非常投缘。

李白问道:“子美老弟,你怎么晚到两天呢?家里有什么事吗?”

“劳太白兄挂念,小弟家中并无事。只是我们洛阳分手以后,我去了趟长安,所以时间耽搁了。告罪!告罪!”杜甫叙说着、解释着。

“长安有什么新闻吗?”

“你不是说再也不提长安了吗?现在怎么主动问了起来?”高适在一旁打趣道。

“你就别笑话我了,必定那是我曾经朝思暮想的地方,怎能彻底地割舍开呢?”李白叹息道。

杜甫举起酒杯,说:“晚到两天,就先由我自罚一杯吧!”说罢郑重地一饮而尽。

沉默了一会儿,杜甫见李白还等着他说下去,就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长安城里的百姓都在议论,说安禄山兼范阳节度使,穷兵黩武,无故挑起与北部奚族人的战争,来邀功请赏。太白兄在长安时可曾听说?”

“听说过,皇上如此信任他,真是令人放心不下!”李白忧虑地说,“皇上沉迷酒色,平日里歌舞升平,宠幸杨贵妃,疏于朝政,现在朝廷全由一帮小人控制,真让人放心不下!”

杜甫、高适听着,都不约而同地赞叹李白至今天还不忘朝廷。还不忘安社稷、济苍生,雄心壮志犹存!

梁宋一带名胜古迹很多,三人先游宋城梁园。梁园建在开封城东南,规模宏大,梁孝王在其间赏游驰猎、广纳宾客,当时名士司马相如、邹阳等均为座上客。

三人登临吹台,吹台相传为春秋时期乐师师旷所筑。汉孝文帝时期,深受宠爱的皇子刘武被封到开封为梁孝王。梁孝王在吹台四周兴建亭台楼阁,遍植奇花异草,常在此饮酒作赋。

他们三人环顾四周,思怀古人,想起玄宗崇尚武力,频动开边之战,不禁都面露忧虑之色。

在此处,高适写下了古朴豪迈《古大梁行》,杜甫写下了沉郁苍凉的《遣怀》,李白写下了气势磅礴的《梁园吟》。

其后,他们又同游单父台。单父是春秋鲁国邑名,相传孔子弟子宓子贱作单父宰时,很得民心,终日弹琴却将单父治理得很好,后代人为了纪念他,称其弹琴处为琴台,即“单父台”。

他们三人登上此台,发现天上万里风云,地上大泽霜冻,树叶纷飞,禽兽哀鸣,这萧飒的景象又唤起他们对时局的忧怀。

这段时间里,他们简直高兴极了,不仅凭吊古迹,抒发思古之情怀,感慨今昔之别,且纵情谈论国事,随意抨击、无所顾忌。谈到个人怀抱,将来的打算,李白安社稷、济苍生的胸怀没有什么根本变化,朝廷未能委以重任,所以一谈至此,只是多了一层阴影。

此时的中原,草衰马肥,正是狩猎的好季节。杜甫为了排遣李白心中的烦恼,于是倡议去孟诸大泽里携弓狩猎。

他们一行人骑宝马、持良弓、携猎鹰,一路风驰电掣。他们在孟诸的大泽里左驱右逐,将鲜肥的野兔和狐狸赶出草丛,使之暴露在弓箭和猎鹰之下。

他们在那里整整闹腾了一天,回到单县县城已经入夜,接着又在酒楼饮酒观艺。他们边吃边喝边看,吟诗联句,惬意极了。最后还轮流持剑起舞!总算排遣了一些闷在各自心头的愁苦!

秋去冬来,高适决定离开梁、宋之间,南游楚地。

杜甫和李白两人又在齐州,即今山东省济南市,兖州一带逗留了好几个月。他们一同到山中访友,一同饮酒赋诗。白天携手出游,醉后同床共被,形影不离,就好像是亲兄弟一般。

后来,杜甫因为家事和李白分手匆匆赶回洛阳。杜甫走后,李白回到陈留,并拜访了陈留采访使李彦允。按辈份算,李彦允是李白的从祖,他介绍李白到齐都历城的紫极宫,请道士高如贵授道。

按照道教的规矩,授道相当于佛教的剃度,意味着李白成为了一名真正的道士。

齐州郡道教寺院紫极宫里连日传出洪亮的钟声,日夜不断的香烟烛火薰得院中树上的白鹤都搬家了。这里正在举行新道徒入教仪式。

院中高约三尺的土坛上,四角挂着神幡,上面画着八卦。土坛周围牵着绳子,绳子上挂着纸钱。当中一个大神案,上面供着众神祇的牌位。

特地从北海郡请来的高天师,正在披发仗剑,踏罡布斗。几十名信徒衣冠整洁,神气肃穆。每个人的手都反剪在背后,就像绑赴刑场的罪犯一样。他们一个跟着一个,环绕着神坛不停地走动,口中念念有词,向神祇忏悔自己一生的罪过。

他们这样已经过七天七夜了,除了在凌晨休息片刻,吃一点素食,喝一点清水以外,基本上是昼夜不息。

好容易熬到七天上头,高天师重新登坛,大家又强打精神,走完最后一圈。然后齐集坛前,等候高天师给他们授“道箓。”

面色苍白,冷汗淋漓的李白,已在半昏迷状态中。听到高天师喊他的名字,已几乎不能举步,幸好有两个小道士搀着他站到坛前的台阶上。

高天师训示的“真言”,他已不能听清,只断断续续地听到几句:“凡道士者,大道为父,神明为母,虚无为师,自然为友……慎言语,节饮食,勤修炼,戒嗜欲,炼尔冰雪之容,延尔金石之寿。”当他从高天师手里接过白绢朱文的“道箓”时,差一点晕倒在地。仍是两个小道士扶着他,并帮他把道箓系在左肘上,这才算大功告成。

当李白从三天三夜的昏睡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庆幸自己终于通过了七天七夜繁琐而又痛苦的仪式,正式成了道门弟子。他以为这一来,名隶紫府,品登仙箓,就可以了却尘缘,忘情世事,超然独立于成败得失之上,从而永远从忧愁痛苦中解放出来。

其后李白又特地奔赴德州安陵县,寻找这一带善写符篆的盖寮,为他造了真寰,即道教的秘文。至此李白的求仙访道,得到了完满的结果。

把这些事情都处理完后,李白回到了东鲁。到家后发现妻子刘氏早已离家出走,只留下自己的一对儿女,幸亏有书僮丹砂照顾,才不至于流露街头。李白拿出皇上赐给的银两置了一块田产,交给丹砂打理,想想也够两个儿女享用,了却了后顾之忧。

745年秋天,杜甫在洛阳处理完家事就匆忙赶往东鲁,与李白相聚。

当时北海太守李邕的族孙李之芳任齐郡太守,在鹊山湖对面另建了一座新亭,邀请李邕前去游玩。

李邕是当时有名的书法家,诗文也写得很好,加上喜好交结名士,在社会上名气很大。他与杜甫相识甚早,听说杜甫在东鲁,便邀请他前来做客。李白和杜甫相携来到齐郡,拜见李邕。两人见面时,你看我,我看你,看来看去,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李邕说:“果然是‘谪仙人’啊。”

李白说:“惭愧,惭愧!您老已近古稀之年了吧?倒是越老越精神,不但是名满天下的贤太守,而且是不畏权贵的干将、莫邪!”

这两人越说越投缘,李白讲了讲他的“攀龙堕天”的经历,李邕讲了讲他屡遭贬谪的经历,两个人都是胸怀大志,却都是命运不济。

李邕早在725年,唐玄宗东封泰山时即蒙召见,本以为自己当居宰相之职,结果不但未得升迁,反屡遭忌妒,加以迫害。李邕讲完了他的遭遇,仰天长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早已生死富贵置之度外,就谁也不怕了!”大家听了,感叹不已。

随后,他又问李白和杜甫:“两位才华横溢,年轻有为,能不能对老夫谈谈自己的志向呢?”

“我要时刻都不忘记君主,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为国家、为百姓做点事情。只有这样,才不枉您对我的期望和栽培!”杜甫诚恳地说。

李邕点点头,然后转身向李白。李白没有正面答复,而是开口吟道: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时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诗的意思是,我好比那大鹏鸟,一旦与风同起,可以驾着急剧盘旋而上的暴风,直上九万里高空。假如风停了下来,我还能够翻荡大海里的水。

可是,一般的人间我常常唱着不同的调子,听到我的豪言壮语,都对我冷笑,当年孔子说过“后生可畏”,认为有志气的年轻人也是值得敬重的,大丈夫不可轻视年轻人啊!

“好诗!气魄大极了!”杜甫首先惊叫了起来。

“嗯,是有一点大鹏鸟的气派。特别是现在你刚刚受了李林甫、高力士等人的迫害,刚刚被‘赐金还山’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不同一般啊!杜老弟,你的阅历还浅,希望你以后也能和李老弟那样百折不挠。”

“谢谢您的指点。”杜甫又恳切地说“太白兄的文章和风格真是人间少有我一定努力学习。”

“哪里哪里,杜老弟谦虚谨慎,不像我狂傲自大,我向你学习才对!”李白诚恳地说。

此时的李白一心寻仙访道,杜甫也就陪着他东访西寻。

有一次他们去寻访鲁郡北郊一位叫范十的道士,中途迷了路,在山中乱转一气,结果弄得满身都是苍耳,好不容易找到范家,范十见李、杜两人满身苍耳不禁哈哈大笑,随即叫小童搬出新鲜的蔬菜瓜果和家酿的黄酒招待客人。

酒过数巡之后,三人兴致渐高,上下古今,天南地北,奇闻轶事,三教九流,无所不谈,只是绝口不谈个人的功名富贵。

最后,李白干脆脱去衣帽,躺在院中一块大石头上,高声吟起陆机的《猛虎行》来:“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恶木岂无枝,壮志多苦心。”

直到夜半,他们才进屋安息。

李白和杜甫在范十庄上盘桓了十来天。白天他们手拉手地散步谈心,到晚来同床共被而眠。范十看着他们两人说:“你俩简直像亲兄弟一样。”

暮秋,杜甫终于放弃了隐居的想法,决定到长安去寻找政治出路。这条路李白也曾经走过,虽然没能走通,但他能理解杜甫的心情。想当年孟浩然虽然已对长安失望,却也没有劝阻自己的长安之行。现在轮到自己来做孟浩然了,他也不想劝阻杜甫。

李白深知人生的分别总是难免的,于是他在城东石门设酒饯行。

一片秋意,十里长亭。只有那官道两旁的垂柳随风摆动。

李白抚弄着柳枝,深情地说:“古人折柳赠别,可是今天咱们两人都是异客,而且就将各奔前程了。但愿来年这柳枝飘摇的时候,咱们还能在这里相会!”

一行大雁飞呜而过,杜甫一语双关地笑道:“你看,那大雁如今飞到南方过冬,明年春它们又会回到家乡的!”

李白深情地吟道: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就这样,诗坛上的两颗巨星分了手。他们满以为令后还能相逢,没想到这竟是两人的最后一刻。

杜甫刚走的那段日子,李白觉得生活被抽空了似的,听歌没有味,甚至连平日喜好的美酒也觉得没有滋味。望着城边荡漾的汶水,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远远流去了。

两个人珍贵的友情在李白心中扎了根,生了芽,开了花,结了果,永远沉甸甸地驻扎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