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斥残酷的现实
被斥去朝一事,给李白留下的创痛太深了。诚挚的友情,纯朴的爱情,都不能消除;道箓上的符咒,也不济事;成坛的烈酒,成罐的丹药,更是饮鸩止渴。多日的五痨七伤终于使他大病一场,前后足有半年之久,直至746年秋后才好利索。
不顾家人和亲友的劝阻,李白决定出游,以为名山胜境或能清洗他的心魂,治愈他的创痛。
去哪里好呢,他忽然想起了贺知章,自从他告老回乡后,不知身体可好?也许他仍旧白发童颜,每天在镜湖,即浙江绍兴会稽山北,泛舟游览,上天姥山,即浙江省天台县西,看日出?啊!那才是真正的神仙境界呀!
李白想起谢灵运写的诗句:“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高高入云霓,还期那可寻?”对,就去会稽山,上天姥山,在那里不必向权贵低眉折腰,可以把功名利禄都忘掉,和贺老一起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隐居生活。
想着想着,他朦朦胧胧地觉得自己像飞仙一样,腾云驾雾,飞过了镜湖,飞到了天姥山。
只见峰峦挺拔,高耸入云;气势磅礴,超越五岳;巍峨的赤城山,即江天台县北,掩盖在脚下,像拜倒在它的东南。
正寻找上山的路,准备拾级而登,不知怎么一来,已经到了山中。抬头一看,只见一轮旭日正从东海上喷薄而出;侧耳一听,但闻报晓的天鸡在引颈长鸣。信步走去,景色非凡,幽岩绝壑,奇花异草,都不是人间所有。
正在心旷神怡之际,天色却突然暗了下来,巨熊的咆哮声和苍龙的呻吟声汇成一片,震得林中的树叶、山上的石头簌簌地直往下掉。忽然间雷雨大作,山崩地陷。
正使人震惊,突见崩陷之处露出一座洞府,石门大开,恍惚间走了进去,里面又是一番天地:足下好像是一片大海,深不见底;半空中好像是蓬莱仙岛,日月同辉。忽见一群仙人纷纷下降,穿着霓虹似的衣裳,坐着鸾凤驾的彩车,苍龙给他们充前驱,白虎给他们当后卫,密密麻麻,熙熙攘攘,直向人头上蜂拥而来。
这情景,这声势,惊心动魄,使人叹息!他连忙躲闪,竟一跤就跌下了九霄云。
李白醒来,万象皆空,“啊!原来是一场梦。”
这个梦使李白想了好多天,越想越觉得这个梦恰似他两入长安的经历:“这势拔五岳,高耸入云的仙山,不就像帝京长安么?这一夜飞度,直上九霄,不就像当年奉诏入朝么?山中的风雨晦暝,不就像君心之莫测么?山中的熊咆龙吟,不就像君威之可畏么?山中那些仙人,不就像长安城中那些贵人么?那神仙洞府,不就是皇宫内院么?我这一交跌下九霄云,不就像所谓的赐金还山么?
啊!我三年待诏翰林生活,的确不过是一枕黄粱!既是一枕黄粱,我又何必低徊不已?富贵荣华原是东流逝水,过眼云烟,甚至是敝屣,我还留恋它作甚?况且我这个人哪能低眉顺眼,点头哈腰去侍奉那些权贵们?还不如当老百姓还开心一些!
别了,那在我心头曾经是金光闪闪的长安!别了,那在我心头曾经是伟大英明的圣主!别了,我多年来的登朝入仕的梦想!”
于是,李白写了《梦游天姥吟》一诗: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一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唯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
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渴望出游的李白冒着大雪启程南下。好像走得远一些,就可以把长安忘却,就可以把往事丢开。因此,不管天寒地冻,他毅然踏上了千里征途。半个月后,李白来到了会稽山、镜湖之滨,他满怀喜悦和崇敬的心情,去拜访久别的贺知章。谁知晴天霹雳!贺家的子孙告诉李白:贺老已在去年春天去世了。
对着故宅门前的荷塘,想起他们在长安的交往,三年待诏翰林的甜酸苦辣,又一齐涌上心头。“稽山屋贺老,却棹酒船回!”李白最后又望了望会稽山和镜湖一眼,洒着眼泪,乘船北上了。李白一心想忘掉长安,一心想忘掉人世,然而走到天涯海角,他也未能忘掉。
748年春,李白从越中返至金陵,从友人王十二处听到一连串惊人的消息。故人崔成甫被贬到洞庭南的湘阴去了,又一故人王忠嗣被贬到当汉阳太守去了,还有一个故人李邕竟被刑讯致死。原来,在近两三年中,朝廷屡兴大狱,株连的人不计其数。
首先是韦坚的冤案。744年,崔成甫的上司陕郡太守兼水陆转运使韦坚,以开新潭、通漕运有功,升任三品刑部尚书,成甫以领衔唱《得宝歌》有功,也随之由九品县尉升任八品监察御史。
谁知还不到两年,韦坚就被李林甫以交通外官,谋立太子的罪名贬出长安,而且株连了一大批人,“饮中八仙”之一的李适之也在内,甚至连当日划船的船夫也未能幸免。
韦坚贬到外地后,又被李林甫派去的爪牙罗希奭和吉温追逼致死。李适之在贬所,听说罗、吉两人来,害怕受不了他们的严刑逼供,干脆服毒自杀了。崔成甫即受此案牵连,但他毕竟是个小人物,所以还算侥幸,被贬到湘阴了事。
接着是李邕的冤案。李林甫诬陷李邕曾经私下里议论朝政得失,说过皇帝吉凶的话,李邕不服气,他们就采用刑讯逼供,把李邕活活打死在刑堂之上。淄州太守裴敦复也被牵连进去,也被活活打死在刑堂之上。
接着又是王忠嗣的冤案。河东节度使王忠嗣是一名守卫西北边睡的有才干、有战功的将领,向玄宗皇帝进谏不要攻打吐蕃的石堡城,因为那样要死数万人。
这本是从国家和人民利益出发提出的忠告,想不到唐宗大发雷霆,要治他的罪,李林甫落井投石,派人诬告他奉立太子图谋不轨,也曾几次动用大刑,最后把他贬为汉阳太守,不久就忧愤而死。
李林甫还勾结杨贵妃的叔伯哥哥杨国忠,进一步残害忠良。
接二连三的冤狱,牵四挂五的株连,使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州县官吏更是重足而立。因而石堡城一仗死亡数万将士,消息传来,举国震动,但是大家都敢怒而不敢言。
这些事使李白不安起来,从“出世”、逃避社会现实的思想中猛醒,又深深地忧虑起国家大事来!心里犹如一团火在燃烧!这天夜里,李白久久不能入睡。外面起风了,庭院里那棵百年苍松在怒吼着。他仿佛听到贺老在大声疾呼,李适之在慷慨陈词,李邕在仰天长啸。
李白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情绪,奋笔疾书了《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在诗中他怒斥了“坐令鼻息吹虹霓”的斗鸡之徒,也怒斥了“西屠石堡取紫袍”的哥舒翰之流,指责他们穷兵黩武,为邀功请赏而滥杀无辜。还还指天发问:“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上坟三尺蒿棘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