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决裂

马克思说，在一切意识形态领域内，传统都是一个巨大的保守力量，一切已死的先辈的传统，像梦魔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传统压抑着人的思想，瘫痪着人的活力。如果依恋传统，倾慕传统，人的活动，只能止步。因此，活动于自己时代的人，首先是与传统决裂，与意识形态领域内的保守力量决裂。费尔巴哈说过：“假如人类想建立新时代，他们必须坚决地和他们的过去脱离关系；他们必须假设过去的一切等于零。”这话有点片面，也有点肤浅。但是，在新时代即将来临，旧时代即将逝去的历史性变革时期，人们的思想偶尔越出常规，偶而作得过火一些，是在所难免的。与过去脱离关系，与传统观念实行决裂，是一次重大的精神暴力行动，它对过去的传统，不肯安份守俗，不肯俯首就范，更不肯循规蹈距，而是冲击，在冲击中为自己杀开一条血路。

传统观念不仅反映在过去学者的著述中，思想家的论证中，更多地是反映在人民大众的思维活动中，或思想方式中。例如，由孔子、孟子所奠定的儒家思想，它适合小生产者的农民意识，能够满足封建大统一的中央集权体制的政治需要，又与天然朴素的宗法制度相为吻合，就为中国人普遍地接受下来。儒家思想经历了两千多年的锤炼，精巧细致，又与人们的血缘感情联系着，人们不仅在思想上承袭着它，而且在感情上眷恋着它。儒家思想在中国，就像中世纪的神学思想在欧洲一样，不仅在人们的思想层面上，而且在人们的情感底蕴中，久受敬畏，习被推崇。人们对外部世界的一切存在对象，一切思想观念，都要用这种思想，加以衡量，加以品评。合者取之，违者拒之。

我国两千多年的封建体制，经济上表现为个体的小分散，政治上表现为集中的大一统。经济上小分散的社会支点，是自然经济，政治上大一统，其社会支点是皇权至上。它反映在思想上，一是自足性，自我生产，自我满足，

从衣食住行到生老病死，“万事不求人”；二是封闭性，从生产到消费，始终独立运行，彼此联系少，相互往来少，商品交换更少；三是固守性，生产对象固守，生产手段固守，生产行为固守，劳动产品祖辈相同，产品消耗方式世代一样；四是缓慢性，生产力发展缓慢，甚至长期处于停滞状态，因而生产积累很少，即使有了积累，也不是用于扩大再生产，或将所积累的资金用于别的生产部门，而是用于购置农田，仍；日分散经营；五是散漫性，生产者之间，由于各自经营，彼此隔绝，相互散离，没有也不可能形成整体性的社会联系，“各人自扫门前雪”，除了遵循自然节令外，几乎没有也不需要生产活动中的社会纪律。“交了粮，自在王”，是自然经济下小生产者农民的一种生活样式，也是他们的思想样式，不必关心市场供需，更不必引进外来产品和新的科学技术，自己消耗自己的产品，就足够了。生产者的个性，个人的主动性，个体的积极性，被抑制住了。人被抑制，物也就得不到开发利用。人的精神被捆缚着，人的手脚也只好被捆缚着，不敢也无法对物开战。人不能尽其才，物也就不能尽其用。这种社会状况和思想状况，正是封建大一统，皇权至上所需要的。皇帝一言九鼎，他的意志就是法律，他的愿望就是人们的行为指向，他的情感就是人们的追逐向往。不允许人们有自己的思想，更不允人们自己制定自己的思想。小生产者的农民除了按照常规和习惯，进行生产和生活活动外，不可能也从来没有提出过自己的思想。

计划经济体制，并没有冲破这种传统的思想方式，相反，它助长了人们的依赖心理。一切唯上，一切听命。人的积极性、主动性，人的自我创造、自我实现的能力，被有形和无形的绳索捆绑住了。1992 年，是我国商品经济扩大发展的一年，是市场经济开创建立的一年。它动摇着人们的传统观念，引起了人们思想观念的惊人的变化。

——“官本位”观念开始淡薄，弃官经商，弃官经营企业、事业的人，尽管为数不多，但并非个别；

——“跳槽”现象出现，一些科学技术专家、技术工人、青年教师，甚至大学教授，抛弃原来的工作单位，到涉外单位、公司、集体企业、乡镇企业，另谋职业或者开创自己的新事业；

——“皇帝的女儿也愁嫁”，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国营企业的产品全由国家包揽下来，“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市场经济却逼使企业主动地去适应市场需要，使自己的产品占领市场，这就要求企业在产品质量上下功夫，皇帝的女儿也愁嫁了。

——“自己推销自己”的人才市场出现了，人不再是棋盘上的棋子，听由摆布，人开始自己选择自己的职业，显示自己的才能了。这就逼使人提高自己的素质，适应市场经济的需要，凭本事吃饭。迎逢上司，拉关系，凭人情，靠照顾，越来越行不通了。

——“猴子吃老虎”的空前奇观出现了。灵活机敏的猴子乡镇企业，呈几何级数繁衍生殖，把手脚尚未放开，困在半开半闭笼中的老虎国有企业吃掉了。国有企业是国家的经济命脉，但是，市场竞争的法则是优胜劣汰，质不优，不管是产品还是人，都要在竞争中失败。国有企业的破产、兼并、拍卖，潇洒地“死去”，生气地“活来”，关、停、并、转，正在推动着企业经营机制的转换。拍卖、兼并、破产，已经成为企业生存发展的激励措施之一。

——对“下海”的看法，发生了一个大转变。儒家重义卑利，孔子提出：

“君于喻以义，小人喻以利”。对君子喻之以义，对小人喻之利；封建统治者重农抑商，以为农业是务本的，商业是逐末的，在思想和政策中，始终贯彻“重农抑商”，“重本轻末”；文人学士轻卑商业，提出“文不以商”， “士不理财”，老百姓也瞧不起经商，认为“无商不好”。商，在中国人的思维形象中，是奸诈巧骗，市井小人所干的勾当，以致自以为高尚圣洁的人以“手不沾钱”为无上光荣。照中国的传统思想看来，人的社会行为，一旦与钱联系起来，就要掉价，就要失落作人的资格。但是，1992 年，人们下海经商，以能够灵敏地反映市场动向（不是阶级斗争动向）灵活地适应市场需要（不是政治路线的需要），当作展示自己才干，施展自己才华的新舞台。

——教授卖馅饼之事，引起纷议。议者或叹我国分配制度中的体脑倒挂，或斥教授不务本职，或谓教授有余力可以著书立说，也可以兼课讲学，为何去卖馅饼？议者是非，姑置一旁。但是，连卖馅饼的教授自己，也发现“转变我们知识分子头脑中不适应现代社会要求的旧观念尤其不易”。为图遇不到熟人，第一次卖馅饼特意拉到了远离学校的大钟寺，那张“学习馅饼启事” 广告，是夜深人静时在校园内四处张贴的。观念的转变确实难。不过，这位教授和他的老伴，还是利用星期日卖馅饼。教授卖馅饼，这一观念的转变，可谓大矣。至于我们在政策上是鼓励还是抵制，在社会生活中是提倡还是反对，那是另一回事，问题是观念的转变。

1992 年的中国，冲破了那种文温尔雅，“君子无所争”，不敢试，不敢闯，不敢冒尖，不敢承担风险的传统观念，现代社会化大生产的思想要求，向传统的思想观念展开了拼搏，出现了决裂。

邓小平同志 1992 年年初提出的，看准了的，就大胆地试，大胆地闯。不冒点风险，办什么事情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万无一失，没那么回多。试、闯、冒，引出了 1992 年思想观念的变化，尽管这种变化还只是一个开头，还同建立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有段距离。但是，人们旧有的观念变了，思想活跃起来了，行动已经冲开传统观念的枷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