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戏剧杰作

1901年2月,《三姊妹》在莫斯科首次上演后,契诃夫就想再写个剧本。他写信给奥尔加说:“我经常都有为艺术剧院写一出四幕通俗笑剧或喜剧的强烈愿望。我将要写出的下一个剧本一定是可笑的,非常可笑的,至少构思是这样。”

他想借此剧改变人们把他的剧本曲解为“反映俄国令人痛苦的沉重生活的凄凄切切的悲剧”的看法。契诃夫差不多没把喜剧解释为乐观向上的同义语。

但是,由于写《未婚妻》精力耗损过大,他很想休息一段时间,恢复元气。然而,一些读者期待他写出新的引人注目的戏剧作品。他理解读者的心意,他为不能满足他的崇拜者的愿望而深感不安。但觉得自己已经跑到了终点。

奥尔加从莫斯科来信,总是要他再写一个剧本。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丹钦科也附和着奥尔加,他们把剧院的成就总是寄托在作家身上:

我觉得自己总是留恋难舍地倾心于你的笔触之下所产生的那种合乎我心意的曲调。如果你的歌停止了,那么我的精神生活也就要中断。我的话说得有些夸张,但你知道,这是出于一片真诚。请采纳我的意见吧!希望你振作起来,运用你所熟悉的那些描写人物心理的手法,发挥你的美妙如诗的才能,完成你的剧本吧。

尽管我们一天天变老,但我们不会拒绝能使心灵得到满足的东西。我觉得,有时你仿佛在暗自思量,以为自己已无用,请相信我,充分相信我的话吧,你完全错了。且不说我们这一辈人,就连年轻的一代也很需要你的新作。我是多么希望能够在你身上激发这种信心啊!

契诃夫的责任感也使他不能放下纸笔,就此罢休。实际上他早已在酝酿写一出新剧,并积累了一些素材,只是没有告诉任何人。

后来,《未婚妻》脱稿后,他想趁创作激情未消,全力写作新剧,并构思完成了剧本的主题、人物和框架,定名为《樱桃园》。

这出戏的写作对契诃夫来说,有更多的困难。它与写小说不同,剧中台词,人物对话的个性化,相互衔接,都很费脑筋,更主要的是它完全写的是新题材,新人物,所以进展很慢。

同时,气候和病痛给契诃夫带来很大干扰。有时,一天里只写几行,他就支持不住了。望着书桌上摊开的手稿,他异常痛苦。他不仅咳嗽、咳血,而且常常头疼,还有突发性的心跳间歇和痔疮等病。他的咳嗽越来越厉害,经常通宵不断。

母亲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她也和儿子一样彻夜未眠。有时母亲或玛丽看到契诃夫闭着眼靠在沙发上,就不安地问:“不舒服吗?安托沙?”

契诃夫睁开眼睛,平静地回答:“没什么,就是头有点疼。”

这年雅尔塔气候恶劣,狂风怒号,树木都被吹弯了。屋里阴冷,契诃夫只好来回走动。他试着在卧室写,后背被火烤得很暖和,可是前胸和两臂还是冰冷的。他抱怨这是一种“充军式的生活”。

契诃夫在雅尔塔感到孤独和寂寞,他想念艺术剧院,想念莫斯科,他在信中向丹钦科说:“这里沉闷得真可怕,工作时还感觉不到,可是一到夜晚忧郁便涌上心头。在你们演完第二幕戏时,我已经上床了。早晨醒来一看,天还是黑的。你想象一下风不停地呼啸、雨点打在窗上的那幅情景。”

他很想到莫斯科去完成《樱桃园》的写作,但医生不允许他外出旅行。他便写信给奥尔加,要她请假到雅尔塔来。但奥尔加要随团去圣彼得堡巡回演出,脱不了身。他们两人都没有行动自由。

他只好只身一人留在海边城市。天气晴朗的时候,他便去庭院里走动,带上两条狗,查看一下树木,看仆人修剪玫瑰枝,然后坐在一条长凳上凝视大海,沉思默想。

那时高尔基、布宁和库普林又来到雅尔塔,时常到他别墅跟他闲谈,为他解闷。他的情绪仍然不好,听朋友谈话总是心不在焉,脸色灰暗,神情呆滞,再没有过去的那种对生活的温馨和对朋友的热情。他给奥尔加写信,抱怨来访的客人多,呆的时间太长,他恨雅尔塔,恨那些不知趣的来访者。

这年7月,契诃夫和奥尔加在一位好友的位于莫斯科郊区的别墅里度过了两个月后,回到了雅尔塔,又开始紧张的写作。他决定10月份完成《樱桃园》,以便在下一个戏剧节上演。

雅尔塔这时正是明媚的春天,别墅里到处花团锦簇,姹紫嫣红,丽日临空,海风习习。但家庭中却没有春天那样和谐优美。奥尔加任意支配着丈夫的生活,命令他每天换衣,监督他的饮食,强迫他每天洗一次冷水浴,断言冷水浴可以使他身体强健。

玛丽和母亲总是以责备的目光注视着这种温和的家庭专制。奥尔加则向契诃夫抱怨,说她一来就有那么多的麻烦事。

艺术剧院不时给奥尔加写信,询问剧本写作进展情况。奥尔加不仅在日常生活方面指挥契诃夫,而且总是站在他身后,督促他写作,唠叨艺术剧院秋季要上演。

契诃夫写信给剧院表示歉意,说剧本还未写好,进展很慢,原因是自己懒惰,天气诱人和主题困难,而丝毫没有提及健康原因。

其实,这时他的病还在恶化,身体继续虚弱下去。奥尔加走后,有时竟两三天卧床不起,不能动笔。稍微轻松一点,他就硬撑着提起笔来。但每天仍只能写几行字。他给奥尔加写信说:

我很拖拉,实在拖拉,正因如此,我才觉得写剧本真是一件庞大工程,它使我恐惧,我简直无能无力。

10月12日,契诃夫终于舒了一口长气,并立即写信给奥尔加:

亲爱的,你我的长时间忍耐万岁!剧本完成了,全部完成了。明天晚上或者至迟14日早晨即将寄到莫斯科,同时我还要寄给你一些注释之类的东西。这个剧本最糟的不是一气呵成,而是断断续续写了很久很久,因而不能不使人感到有点拖,写戏对我是多么困难啊!

奥尔加正望眼欲穿地等着丈夫的剧本,那天剧本手稿寄到时,她还没起床。她在床上用颤抖的双手把它拆开,划了三次十字,一口气读了下去,贪婪地仿佛要将它吞掉。

奥尔加在泪流满面中读完了剧本,她满意得不得了,马上捧着剧本跑到剧院。

演员们听说剧本寄来了,顿时围拢上来。大家关好门,围坐在丹钦科身边,带着虔诚和神圣凝神静听他朗诵剧本。

莫洛佐夫迟到了,他恳求把剧本借给他看一个晚上。

五天以后,丹钦科给契诃夫发去电报,称《樱桃园》是他最优秀的剧本,也是最新颖、最有特色、最富诗意的作品:

我刚刚读完您的剧本,深感震惊。真至此刻尚未完全清醒过来。我发觉自己处于前所未有的陶醉状态中。我认为这是您的全部杰作中最精彩的一部。我由衷地庆贺天才的剧作家。每句台词都使我有所感受,让我觉得珍贵。感谢您使我每读一遍都能得到精神上的最大享受。

随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也拍去电报,说:

全院听完您的剧本,剧本获得极大的、光辉灿烂的成功。听众从第一幕就被吸引住。每一个细小的地方都耐人寻味。我的妻子跟大家一样十分喜爱它。还没有一个戏像它这样被我们一致快乐地接受。这个剧本比你写过的所有优秀的作品更胜一筹。谨向天才的作者致以衷心的祝贺。

该剧是讲一座古老的庄园,庄园主人朗涅夫斯卡雅和他的哥哥夏耶夫濒于破产,宅地将被剥夺,而他们却各自沉湎于幻想,耽于音乐,不去做任何实事以摆脱困境。

他们留恋在这所乡间别墅度过的时光,留恋住房和樱花,无忧无虑,但他们没有保住那般珍惜的东西的计划和行动,不愿做出任何决定,总是把不喜欢做的麻烦事推向明天,甚至不愿去看望她很富有的姨妈,而把希望寄托在出现一个摆脱烦恼的偶然机会上。

两位年轻人阿尼娅和特罗菲莫夫则兴高采烈地迎接樱桃园的破产。在樱桃园的拍卖最后决定之时,他们正在举行联欢会,大家把变卖财产的阴影置诸脑后,饮酒寻欢,乐而忘忧。地产的买主陆伯兴是一位粗暴、果断、务实的商人,他是“一个看见什么就吞什么的吃肉野兽”。他计划把樱桃树通通砍掉,把地皮分成几块,然后盖上别墅出售。

庄园出卖了,樱桃树被砍了,过去的一切全都过去了,代替它的将是新的生活。

这个剧本之所以说是最新颖、最有特色、最富诗意,是因为低沉的悲剧主题和轻松的喜剧人物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而且它与契诃夫的其它剧本相比,这出戏更缺乏情节,但却产生出悲剧性的紧张气氛,寓意深刻、冷漠无情的日常对话的魅力深深打动了观众,他们不再希望出现任何新的高潮,甚至担心发生什么突然事件打扰外省生活的宁静,都有一种“但愿樱桃园不要被卖掉”的心情。

契诃夫以细腻的温和的讽刺和出色的抒情方法,给全剧赋予了特别的情调。他也成为了抒情喜剧、社会轻松喜剧独特风格的创造者。

剧本《樱桃园》受到艺术剧院的极高的评价,使契诃夫的焦急不安的心情稍有些缓解。

他很担心,由于自己远离莫斯科,他的剧本会不会被别人得出错误的理解而搞得面目全非。演出的成败对他有着直接的影响,但他又不能参加上演前的准备工作。

他在给奥尔加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信中,表明了自己对导演、布景和人物心理分析方面的意见,并提出演员阵容的建议名单。但他也知道,如果他不在场,别人是不一定听他的建议的。

契诃夫急于要去莫斯科。但是,医生阿尔特舒勒再次命令他取消一切活动,因为他的身体健康急剧恶化,穿衣都累得气喘吁吁,一件大衣穿在身上都感到难以支撑。在花园里走上几步就会气喘、耳鸣、心跳,只得停下来。坐下写作,时刻要停笔,胸部被咳嗽震得像要破裂一般。进餐时,一看见食物就恶心。

1903年12月2日,契诃夫瞒着阿尔特舒勒,偷偷地急匆匆地起程上路了。当阿尔特舒勒医生发觉以后,心急如焚,高喊:“这简直是自我毁灭!”

契诃夫到达莫斯科之后,立即参加了《樱桃园》的彩排。正如他所预料的,剧院在对剧本的精神实质理解方面发生了根本分歧。

契诃夫多次申明他写的是一出喜剧,甚至是一出“笑剧”。并一再强调:“最后一幕戏必然是欢乐的,整个戏都是欢乐的,不管我的这个剧本多么枯燥,它里面总有些新东西。顺便说说,在整个剧本里没有一声枪响。再说一遍,我把这个剧本定为喜剧,喜剧!”

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则认定是一出社会悲剧,认为剧本再现了农村小贵族阶层在新兴的庸俗的顽强而又胆大妄为的资产者面前日益走向没落的悲惨结局。他认为此剧的表演“不应该让人发笑,相反,应该让观众哭泣”。

契诃夫生气了,他向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解释自己的构思和剧本内在的精神实质。

最终剧院认识了自己的错误,双方定下基调:喜剧是对悲剧的讽喻,是喜剧性的。

在彩排期间,契诃夫参加了剧院的新年宴会。宴会结束后,人们把桌椅拉开,开始跳舞。

高尔基和契诃夫坐在一旁。契诃夫不断逗乐,高尔基大笑不止,以至两人都咳嗽起来。契诃夫微笑说:“人们也许会说,两位作家彼此用有滋有味的咳嗽愉快地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樱桃园》的首演被定于契诃夫生日的前夕,1904年1月17日。莫斯科文艺界和艺术剧院早就计划举行契诃夫创作25周年纪念活动。正巧1月18日又是契诃夫的44岁生日。于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决定把三大活动,即《樱桃园》首演式、作家诞辰和从事创作25周年结合在一起进行。

确定的日期临近了,需要考虑庆祝会的开法和给契诃夫赠送礼物的事。这是一个难题。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派人跑遍了所有的古董商店,但是除了华美的刺绣和珍贵的纺织品外,一无所获,只好用刺绣品做一个花环送给他。

他们决定在《樱桃园》第三幕与第四幕之间的休息时刻,安排一些演讲与赠礼。于是,当天许多文学界、戏剧界与学术界的显要人士都带着礼品与赞扬辞的草稿,前来艺术剧院。

《樱桃园》首演式开始,第一二幕演出的效果都很好。但正在这时,他们却发现契诃夫根本不在剧院里。这不仅仅是因为身体原因,主要的原因还是契诃夫不愿接受任何官方的荣誉;每次见到类似的场合,由官方颁奖给某某人时,他都觉得很尴尬。何况这次轮到自己呢。后来维思洛夫斯基教授亲自登门,许多朋友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使他离开住所来到剧院。

第三幕接近结束时,契诃夫被请到台上。喜剧演员和莫斯科主要文学团体的代表都已聚集到那里。

契诃夫站在第一排,眼前的大厅里座无虚席,人们向他狂热地鼓掌欢呼。其中有许多人先前并没有见过契诃夫,但却热爱他的作品,现在更是欢欣若狂了。

观众看到自己爱戴的作家脸色惨白,不停地咳嗽,心里十分难过,纷纷向他呼喊:“您快坐下来!”“快拿椅子来!”

可是契诃夫皱了皱眉,继续站着,他觉得这是最起码的礼貌。他显得又瘦又高,两只手不知放在哪儿才好。

庆祝仪式开始了,首先是赠送礼品、花束和花环,接着是致祝辞。

首先是维思洛夫斯基教授讲俄国文学,接着女明星费度托维代表莫斯科小剧院致辞;此外,还有不少报刊杂志的代表赞美契诃夫的成就,因为他的文稿在他们的刊物上发表过。从全俄四面八方送来的贺信和贺电,也在会上宣读,称誉他的作品的永恒的意义,以及他对俄国文学和俄国社会作出的巨大贡献。

最后,丹钦科在贺词中说:

我们的剧院对你的天才、你的慈爱的心、你的纯洁的灵魂的感激已达到这样的程度,以致于你有权利说:“这是我的剧院,这是契诃夫剧院!

那些颂扬备至的讲话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面无血色的契诃夫一直坚持站立在强烈的灯光照耀下。当最后一次喝彩结束时,契诃夫已疲惫不堪,他连一句感激的话也没有说就离开了。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谈到契诃夫对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意义时说:“我们不能没有契诃夫,正如不能没有普希金、果戈理、格里鲍耶陀夫、谢普金一样。这是支撑我们艺术殿堂全部重量的主要支柱。从这些主要支柱中抽出一根,建筑物就会倒塌,那时就只有等待新的契诃夫们来重新建筑它了。”

纪念会开得很隆重,但是却没有人感到真正的快乐,大家的心情都很忧郁。虽然场面确实是轰轰烈烈的,但是就连最呆钝的观众当时也可以看出来,契诃夫为此感到身心俱疲,给人留下了沉重的印象,好像有点举行葬礼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