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剧再获得成功

契诃夫知道,剧本要不断的上演,才是成功的剧本。

1896年,在《海鸥》第二次演出获得极大成功之后,契诃夫虽然刚刚吐过血,被诊断为大面积肺结核,但他却精神一下振奋起来,忘了自己“永世不再写剧本”的誓言,又拿起笔写了一部多幕喜剧《万尼亚舅舅》。

在《海鸥》初次在圣彼得堡上演失败时,契诃夫曾心灰意冷,相信自己不算是一个成功的剧作家,也希望不要把题材浪费在剧本上,宁可把它写成较好的小说。

但是,1897年他把《万尼亚舅舅》《海鸥》以及其它轻松的喜剧一同出版成书后,却出乎他意料之外,好几个省城的剧院都开始排演《万尼亚舅舅》,而且获得相当的成功与赞赏。

该剧写的是:乡绅万尼亚25年中放弃个人幸福,与外甥女索尼雅辛勤经营庄园,供养妹夫谢列布利雅可夫教授。但他终于发现妹夫只是个华而不实的庸才,他于激怒中枪击妹夫,幸未击中。最后在友人劝解下不得不与妹夫言归于好。

剧中的万尼亚舅舅被视为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小人物,25年来他默默地为教授做牺牲,奉献了自己的青春,把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教授身上。

结果发现,被自己崇拜和视为偶像的,不过是一个不学无术的骗子。

在全剧的意义系统的构筑中,主要的一对矛盾为:有意义的生活或无意义的生活。前者的代表是追求生活中美和诗意的万尼亚、医生以及索尼亚,后者是安于庸常生活的教授和他的夫人还有教授的岳母、玛里娜等。

整个剧情的走向是一个从“有意义的生活”向“庸常的无意义的生活”的运动过程。那种庸常的生活最后统治了一切,万尼亚和索尼亚还有医生被迫去忍受。

剧开场的时候,万尼亚已经从“偶像梦”中“惊醒”,对教授冷嘲热讽,而索尼亚尚沉浸在对爱情的幻想和渴望中。接着是她的爱情梦的破灭。这是双重的梦想破灭。诗意和美失落了,留下的,是真实的人生,是人不愿面对,但又无法不面对的那个没有希望,没有期待的现实,辛苦劳作,然后死去。

剧中,万尼亚和医生,两个面对平庸生存威胁的人,如同抓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忽然发现了叶连娜的美,他们试图通过不顾一切地追求她使生命获得意义,重新找回逝去的青春,结果证明不过是一场徒劳的挣扎。教授无力承载万尼亚的崇拜,久已安于日常生活的慵懒无聊的叶连娜又如何能承载他们的寄托?生活改变了一切。

直到最后,万尼亚和索尼亚也面临着这种改变。对于久已适应它的教授和叶连娜来说,它是喜剧;而对于充满渴望的心灵来说,它是悲剧。它意味着苦难和忍受。

该剧最大的悲剧性不在于万尼亚发现自己“受了骗”,不在于25年生命的无意义,而在于承受。在于面对毫无希望的苦难命运,再去承受它。正是在这一点上,它体现着人类心灵的力量,它象征着人类的命运。在清醒之后,在认清自己的命运以后,再去承担这个命运,像以前一样活下去,这需要多大的勇气!要多么坚强的心灵才能够承受!

万尼亚身上的悲剧性在于,他无法使自己安于平庸,使自己麻木,沉沦。他无法平息自己心灵的渴求。他无法变成教授或者是叶连娜,对生活的庸常熟视无睹。

日常化是一种力量。它形成生活的惯性,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人们,使人们置身琐碎无聊的生存中而不自觉,使人们安于流俗,丧失对生活意义和价值的追求。它使生命失去活力,失去想象,满足于平庸和浅薄,只从中寻求刺激。对日常化生存的无意义以及巨大影响力的揭示,是这部剧真正的深刻性所在,它才是更本质意义上的心灵的敌人。

这样一种生存使人丧失了激情,丧失了感觉,麻木、厌倦。正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上,万尼亚的挣扎作为一种不甘平庸的对日常化生存的对抗,才具有了更深广的悲剧意义。

万尼亚真正唤起人们共鸣的,不是因为他是小人物,不是因为他是“被损害者”,而是他的心灵,渴望着意义、价值和美的心灵,以及它不甘庸常生存的努力或者说是挣扎,还有在这个貌似平凡的小人物身上蕴藏着的高贵和美。

每一个不甘平庸,在日常生活中苦苦挣扎的人,都能从万尼亚身上看到自己。人们悲悯万尼亚和索尼亚,实际上是悲悯自己,悲悯着人类的命运。

善良的苏尼亚,在整部剧的最后安慰万尼亚舅舅的那一句:“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总得活下去呀!”也许是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句话了。后边是她的心里话,也可以算是一种对人生和自己的语言。她承认自己的今生的不快乐,承认受过一辈子的苦,流过一辈子的泪,一辈子过得都是漫长的辛酸岁月。但是心里怀着希望,这种希望是寄托在自己“毫无怨言的死去”之后的。她希望“上帝自然会怜悯”带来的天堂的生活。多么的凄惨,但是里面好像又有一种很坚实的东西。

这就是天才的契诃夫在《万尼亚舅舅》中达到的高度。无怪乎西方将他的创作作为现代戏剧的三大起源之一。

他确实无愧于这样一种地位。

《万尼亚舅舅》在莫斯科艺术剧院公演获得很大成功。上演的第一晚,契诃夫的电话铃就不停地响起,他接到无数的贺喜,当晚,他一直无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