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与革新

人在智慧上应当是明豁的,道德上应该是清白的,身体上应该是洁净的。?

创作一流的作品

1885年12月,莱金用自己的钱邀请契诃夫去圣彼得堡住两周,契诃夫还从来没有到过京城,因此高兴极了,于10日乘火车前往雾城圣彼得堡。

在圣彼得堡,契诃夫还结识了新闻界巨头、当时最大一家日报《新时报》的创始人兼社长阿列克西斯·苏沃林。他早就读过契诃夫的作品,因此一见面就主动邀请契诃夫同他的报纸合作,并允诺稿酬为每行字12戈比。

苏沃林与契诃夫的这次会面是两个人生命的一件大事,两人以后的友谊极为亲密。

而且令契诃夫更感到高兴的是,《新时报》不像《花絮》有那么多限制,不但欢迎长稿也不限制稿件内容一定要幽默有趣。他回到莫斯科不久就给《新时报》寄去了他的新作《追思》。作品很快就在1886年2月15日发表了。

从此,契诃夫开始展露出另一端发展的现象,大半都是探讨人类的不幸,对于一个习惯于创作幽默作品的作家来说,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转变。

而且,契诃夫的小说范围更广了,人物的刻画也更为深沉。他的作品渐渐地受到彼得堡读者的注意。

契诃夫在诊治病人之余,即使有些闲暇时间,也很难集中精力写作。因为他的楼上是一家餐馆,那里不是举行婚礼宴请,就是大摆各类筵席,整天处在喧嚣之中。他抱怨说:在我头顶上,乐队在为一对新婚夫妇演奏。我不知道新是哪个蠢驴,人们跺脚发出的响声如同马蹄蹬地一般。

写作条件不好也不能停笔,因为他不能辜负苏沃林对他的垂爱,尤其是作家葛里高乐维奇对他的评价,更使他信心百倍。

那是一天下午,契诃夫收到了作家葛里高乐维奇给他写的一封信。葛里高乐维奇虽然在国外名声并不很响,但在本国内却是一位顶受人尊重的老作家,他是40年代末“自然主义”的拓荒者,这时已经65岁了,好几年来都没再写什么东西。但在当年,他同杜思妥也夫斯基、屠格涅夫以及一些作家写些宣传“博爱”的作品,因此也被认为后来发展成俄国写实主义运动中的几个先驱之一。

看到信的末尾葛里高乐维奇的签名,契诃夫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知道自己竟有这么了不起之处,承受如此的恭维。老作家在信中说:

大约一年前,我开始注意到几篇发表在《圣彼得堡报》的短篇故事,从此只要人契洪特的名字的文章,我都仔细地看。你很有才气,你的才华是新一代作家所望尘莫及的。你应该爱惜自己的才华,是一种罕有的天赋。

你的使命是写几部卓越的、真正的作品。如果你辜负了这些期望,你就会犯重大的道德方面的罪过。请珍惜你的灵感,要深思熟虑,精雕细琢地去写作。不要再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我不了解你的经济状况,如果你感到写不出来,不妨饿几天肚子,抓紧你困顿的感受,然后当你心静下来之后再写,不要草草就落笔,在内心最幸福的时候动笔。

我写这封信时,不是把自己看作你的师长,而是向你表达一位老人纯朴的心。

契诃夫也充满感激之情,给老作家回了一封信,从此,他们就书信不断,契诃夫非常珍惜老作家对他的鼓励。

于是,在这些喧嚣的夜晚,契诃夫伏在桌子上,两手支着头发蓬乱的头,一双清澈深邃的眼睛,透过无腿夹鼻眼镜的镜片,镇静地盯着昏暗的墙壁,苦苦构思。

1886年,契诃夫又发表了一篇与《哀伤》类似的悲剧小说《苦恼》,他的悲剧因素明显地增加了,从讽刺幽默中逐渐转向深沉,描写下层劳动人的痛苦成为了他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

在《苦恼》中,年老的约纳驾着马车在风雪中的彼得堡拉客,他刚刚死了相依为命的儿子,急于找人倾诉自己的悲伤。但是,客人不是因急于赶路而不加理睬,就是因为他不留心拉车而叱骂他。在他们看来,自己的赶路显然比车夫死了儿子更为重要,况且,拉车的老头与自己有什么相干?“凭什么”要同情他?正是这种“凭什么”的心理使人们相互隔膜起来,失去了最起码的同情心。

在小说的结尾,老约纳无奈地抱着拉车的瘦马倾诉了好一阵子:“比方说,你现在有个小驹子,比方说,这个小驹子下世了,你不是要伤心吗?”不但陌生人之间是相互隔膜的,甚至亲人之间也缺少交流。

《苦恼》引起了广大读者的共鸣。但这时,契诃夫虽然在苏沃林的再三鼓励下,仍然没有信心用自己的真名,而是依然用了“契洪特”的署名。他自己说:医学是一项严肃的事业,文学则是一种游戏,因此在同一时候从事这两项工作,应该使用不同的名字。

托尔斯泰认为《苦恼》是契诃夫当时的第一流作品。“这部作品显示了年轻作家对社会生活有了比以前深刻得多的认识。”

契诃夫对于约纳的苦恼,没有平铺直叙,也没有刻意渲染,而只是把它放在主人公与周围的人的接触过程中来表现。约纳满腔苦水,想向人倾吐,而和他接触的人,却没有一个给他以倾吐的机会。就是在这一次次的欲诉不得的过程中,约纳的双重苦恼——失去儿子的痛苦和无人可诉说的痛苦,逐渐地被揭示了出来。而且揭得层层深入,丝丝入扣,具有强烈的感染力。

契诃夫在《苦恼》中,轻描淡写地勾画出两个世界、两种生活:有钱人吃喝玩乐,穷苦人则哭泣悲伤,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同在这一年,契诃夫同样以“契洪特”署名发表了另一篇杰作——短篇小说《万卡》。

《万卡》这篇短篇小说,既没有复杂多变的情节,也没有光采照人的文学形象。作品通过描写主人公万卡的不幸遭遇,深刻暴露了沙皇时期童工的悲惨生活。契诃夫用沉静细腻的笔调把主人公万卡这个人物推至读者面前,即使是有可挖掘的幽默之处,比如小说结尾写错地址的细节,也写得暗含心酸,引人深思。

在《万卡》中,作家含蓄地塑造了受剥削受压迫的童工万卡的形象,那是真实的描写,不是作家本身的评论。

契诃夫的客观描写,读者可以看到“一双冷静地探索人类灵魂和社会本质的艺术家明澈的眼睛”,可以体会出作家巧妙隐藏在客观叙述中的爱憎情感。

以给爷爷写信为主体,构成了《万卡》这篇短篇小说的基本线索。在给爷爷的信中,万卡写道:亲爱的爷爷我在给你写信。我没爹没娘,只剩下你一个人是我的亲人了。

契诃夫借万卡之口,点明小主人公无依无靠的孤苦处境。9岁的万卡做学徒仅仅是三个月的光景,但这短短的三个月给他带来的是什么样的灾难呢?看看万卡的乞求吧:

亲爱的爷爷,发发上帝那样的慈悲,带我离开这儿回家吧。我再也受不了啦,不然我就要死了。

只有三个月,一个天真活泼的孩子就发出这样的哀告,足见其受压迫之深。这充满童稚的乞求,带给读者的心灵震颤竟远远大于对黑暗的童工制度的批判嘲讽。

在描写万卡所遭受的非人待遇时,契诃夫更加小心谨慎地让万卡自己在信中说明,而不添一丝一毫的评语感叹:昨天我挨了一顿打,老板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拖到院子里拿皮带抽了我一顿。

挨毒打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万卡在摇老板的小娃娃时,一不小心睡着了,一个小小的疏忽竟然招致一顿暴打;老板的孩子睡在摇篮里,而又困又累的万卡却连眼也不能合一下。朴素的陈述中蕴含着作者极大的愤怒,这种用事实说话的手法贯穿于短篇小说《万卡》的始终,使其具有巨大的艺术震撼力,谁能不为万卡的不幸而伤心流泪呢?

独特的角度,从童工的眼中来看世界,来看冷酷的社会。《万卡》篇幅很短,却把一个受尽苦难的童工万卡刻画得栩栩如生。

契诃夫曾经说过:

写短篇小说不应该有过多的人物,以免把笔墨摊开而分散了读者的注意力,从而破坏了文学的凝聚力和感染力。

在短篇小说《万卡》中,主要人物有三个,那就是万卡、鞋店老板和爷爷。出场的只有万卡一个人,作为反面人物的鞋店老板虽然一直没有露面,在小说中若隐若现,却给万卡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爷爷是伴随着快乐的童年记忆并且象征着脱离苦海的希望出现在万卡的回忆和憧憬中的,这样处理之后,爷爷和鞋店老板就构成了一明一暗的两道布景,万卡则被推到读者面前,展现他的快乐,他的悲伤。只用三个人物,就把一部短篇小说拉开了层次距离,这正是《万卡》这篇短篇小说独特的角度、精湛的技巧的艺术融会。

万卡单调的写信,可在小说里却是鲜活活的人物,这有赖于作品的艺术魅力。契诃夫的《万卡》,独特的角度,精湛的技巧,绝妙地体现在从外部动作和内部蕴含两方面来刻画万卡的心理。

万卡的外部动作多是带有悲伤或恐惧色彩的,只有在写信后才显得欢快起来。万卡在写信前,“好几次战战兢兢地回头看门口和窗户,还斜眼看了一下那个乌黑的神像。”他没法摆脱这种神像给他心灵带来的阴影,鞋楦头就更可怕了,它不仅象征着堆积如山的工作,还常常带给他以毒打。

写信的间隙中,万卡小小的心灵中充满惆怅和悲伤,“玻璃窗上映出他和蜡烛的影子”,这句描写将黑暗中孤独孩子伴着孤灯写信这幅令人心酸的图画栩栩如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万卡向爷爷发出求救的哀告后,陷入极度的悲伤中。他终于忍不住,“嘴角撇下来,举起黑拳头揉眼睛,抽抽搭搭地哭了。”

万卡这种悲伤与写完信后的欢快判若两人:

他想到写信的时候居然没人来打扰,觉得很痛快,就戴上帽子,顾不得披羊皮袄,只穿着衬衫,跑到街上去了。

写完信后连衣服也顾不得穿就去邮信,可见他希望获救的心多么迫切,而他愉快的心情建立在这封求救信上,仿佛信一写完他的苦日子也就到了头,这天真的想法非常符合儿童的心理,却使读者更添悲伤。

《万卡》的结局,似乎是小说发展到最后的必然结果,实则更具不朽的魅力,有两点耐人寻味。

首先,信的地址是“寄乡下祖父收”,读者不禁痛心,这个连信都写不明白的孩子,怎么能摆脱悲惨的命运呢?因为寄托了他全部希望的信永远地寄不到爷爷的手里。

其次,万卡在邮完信后做了一个梦,梦中看见“一个炉灶,炉台上坐着祖父,搭啦着一双光脚,对厨娘们念信。泥鳅绕着炉子走来走去,摇着尾巴……”这梦,是痛苦惨然的暗示。

万卡的梦只能是儿童玫瑰色的梦,血淋淋的现实仍在老地方等着他。这既给读者心灵以震颤,也给万卡的惨淡人生添上了悲剧的色彩。

到这个时候,契诃夫对他的写作前景充满了希望:

我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将来,我现在只有26岁。虽然岁月不等人,我相信我会有所成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