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时光

只有受过教育的、诚心诚意的人才是有趣味的人,也只有他们才是社会所需要的。这样的人越多,天国来到人间也就越快。

迟到的婚恋

当契诃夫还年轻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到岁月的压力。当弟弟们都结了婚之后,几位朋友也劝他赶快结婚。契诃夫也并不反对,常常讨论到结婚这个主题,但往往得到相反的结论。有时,他还有终身不娶的论调。

1895时,当一位记者极力劝契诃夫结束独身生活时,契诃夫在回信中写道:

好吧,如果你希望这样,我就结婚。不过我的条件是:一切必须照旧,即她必须住在莫斯科,而我住在乡下,定时的探访会面。我不能忍受天天都生活得快快乐乐,我答应做一个出色的丈夫,不过得给我这样一个太太,她要像月亮一样,不会整天都出现在我的天空。结婚后,我写的作品也一定不会好了。

后来,虽然契诃夫也很喜欢、也遇见过聪慧而漂亮的女人,但他不轻易恋爱,直到他平生第一次深深地受上了女演员奥尔加。

自从1898年秋天在莫斯科艺术剧院见到正在排练的奥尔加,契诃夫就对她留下了深刻愉快的印象。契诃夫写信说:“如果我再继续留在莫斯科,我将会恋爱了。”

1899年春天,契诃夫又来到莫斯科,剧院单独为他演出了《海鸥》。然后就决定《万尼亚舅舅》一号女主角由奥尔加担当。这时两个人已经相当熟了,而且妹妹玛丽在与奥尔加见过几次面之后,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1899年5月7日,契诃夫刚回到梅里霍沃,就向奥尔加发出邀请,让她去领略一下俄国农村万紫千红的春天景色。奥尔加来到了契诃夫身边度过了美好憧憬的三天,她被契诃夫本人和他的家人吸引住了。当他们告别的时候,他们互道倾慕之情,渴望重逢。

6月,奥尔加动身前往高加索的姆次加特,去她哥哥家度假。月底的时候,她写信给契诃夫,建议他到南方会面。契诃夫欣然接受,他们于7月18日在新罗西斯克会合,然后一起从那里乘船去雅尔塔。8月2日,两个人双双起程回莫斯科。

一路上,他们饱览了沿途山区景色。在这馥郁芬芳的气氛中,轻松愉快地交谈。这次聚会使他们彼此更加接近了。

1900年4月的雅尔塔戏剧节过后,契诃夫越来越钟情于奥尔加,他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

奥尔加跟艺术剧院回到了莫斯科,契诃夫继续留在雅尔塔。契诃夫的精神有了新的寄托,但两地相思又使他产生了新的苦恼,于是便不断地跟奥尔加通起信来了,他对她的钟情通过书信中惯有的幽默传达给奥尔加。

这时候契诃夫成了新庄园的工程师和监工头了,他希望新住宅能尽早完工,以期有一个更好的生活和写作环境。

由于契诃夫闻名遐迩,到别墅的来访者接踵而至,在同一时间,一些高个子姑娘,戴着宽边白草帽,张着嘴,趴在他的宅院和路边之间的栅栏上,长时间向院里张望。

各阶层的人都来看契诃夫,其中有科学家、文学家、乡村村长、医生、军人、画家、教授、养老院议员、上流社会人物、神父、演员等,契诃夫虽然经常抱怨客人太多,但总是热情接待、招待他们。

尽管自己身患重病,契诃夫仍然关心着社会福利事业,关心着别人的痛苦和忧愁。

“小白楼”在雅尔塔吸引了来自俄罗斯四面八方的人,他们中有许多“小人物”,怀着虔诚的、胆怯的心情跨进契诃夫家的门槛。契诃夫具有一种使他们很快恢复到平常的自然心态的艺术,于是他们感觉到像到了自己家里。那时,许多穷教师、穷作家、穷学生都喜欢找他,请他帮忙,找住处、借钱、改稿,他从来没有推脱过。

这时,契诃夫的苦闷烦恼一方面由于他的健康并未因为戏剧节的欢乐而改善,另一方面他沉湎于对奥尔加的思念。

契诃夫在度过了40年的苦难人生之后,才尝到了真正的深厚的爱情滋味,使他已经憔悴了的心灵,又充满了青春活力,开始了新的生活。

1900年5月8日,契诃夫一个人在雅尔塔就呆不住了。他瞒过医生到了莫斯科,这时列维坦重病垂危,契诃夫去看望了他,这是两位老朋友的最后一次会面。然后才与日夜思念的奥尔加重逢。

契诃夫获知列维坦去世的消息后,他悲伤万分,他的病又加重了,不得不只身一人返回雅尔塔。回去以后,他立即给奥尔加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迷人的演员,你好啊!你近两天好吗?你感觉怎样?我返回雅尔塔途中,身体一直很不好,我在莫斯科期间,头痛得很厉害,而且发烧,我不该瞒着你,不过现在没什么了。”

回雅尔塔以后,契诃夫自我感觉不错,一时心血来潮,便决定跟高尔基和其他几位作家朋友去高加索旅游15天。

他们沿格鲁吉亚军事公路,参观了许多清真寺,到达第比利斯,并在那儿逗留了几天。然后到达巴统,经海路继续航行。

在从梯比利斯到巴统的火车上,契诃夫意外地遇到了奥尔加,惊喜万分。她陪伴母亲去巴统短期度假。他们在一起度过了欢快的6个小时,并约定奥尔加于7月份到雅尔塔相会。

奥尔加果然如期到达了雅尔塔。他们俩人之间交往、通信将近两年,但是在一起朝夕为伴、亲密相处还是第一次。

这期间奥尔加就住在契诃夫家。由于她跟玛丽已是好友,所以在那里生活得十分惬意自如。每日每时的接近,奥尔加那活泼欢快、充满青春活力的迷人的魅力,比相隔遥远的时候更加撩人,甚至她的任性也使契诃夫感到神魂颠倒。

奥尔加不时含情凝睇、娇言蜜语撩拨契诃夫,契诃夫则尽量克制自己的感情,保持着既亲热又冷静的姿态,只是用一些玩笑话向奥尔加献殷勤。她一次次地期待,但一次次地落空,这使她感到失望、恼恨。

一天晚上,母亲和妹妹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酣然入梦了。外面,天空一轮皓月,把皎洁的柔和的光芒,洒到白色别墅上,洒到工作间的桌上、地上,洒到他们俩人的身体上。远处传来了悠扬的手风琴声、歌声。夜是那么宁静,那么幽美,跟他们的欢乐幸福融汇成了一个整体。契诃夫终于打开了感情的闸门,他张开双臂,与奥尔加拥抱在一起。

从此,他们俩每天晚上都偷偷幽会,或在契诃夫的工作室里,或在他的卧室里,有时也在他早先买的海岸边的古里祖夫木屋里。那里海风习习,海浪拍岸,别有一番情调。

奥尔加经常穿着契诃夫最喜欢的白色长裙,波浪似的乌发披在双肩,轻声地唱着格林卡的浪漫曲:“不要白白追求我……”他俩亲热过后便静静地躺着,情意绵绵地诉说衷肠,尽情享受人间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光。

他们尽管小心翼翼地掩饰着,但仍然未能瞒过玛丽和母亲的眼睛。玛丽对哥哥能从奥尔加获得幸福自然很高兴。但她根据经验推测,认为他们的爱情不过是一时的冲动而已。

高尔基听说契诃夫的恋人来了,便时常来探望。给他们讲他的流浪生活,讲得十分迷人。契诃夫和奥尔加坐在书房里静静地听着。

奥尔加的假期在这安静舒适的环境里很快就过去了,她得赶回莫斯科艺术剧院。契诃夫和奥尔加在分别以后还久久沉浸在那些幽会的欢乐中。奥尔加数次在信中激动地倾诉与契诃夫相会时的生动印象和感想:

我是多么喜欢坐在你的书房里,只是为了静静地、静静地在你身边休息,然后就跟你捣乱,说些傻话,胡闹一通。记得吗,你怎样领我上楼,那该死的楼梯“吱嘎吱嘎”地响,把我们给暴露了。天啊,我简直像一个幼稚的女学生,都写了些什么呀!

契诃夫则写道:

你好!我亲爱的奥尔加,我欢乐的源泉!我现在仍在雅尔塔,由于你不在身边,我感到空虚怅惘,烦躁不安,我想着你。你离开之后,这里一切都糟透了。

要是没有你,我非悬梁自尽不可。我望眼欲穿,我常常有一种错觉,好像房门就要打开,你就会闪身进来,可是你来不了,你此时不是在排戏,就是远离雅尔塔、远离我,可爱的小姑娘。

当时,契诃夫和奥尔加的会面,主要取决于他与剧院的会见。由于这种关系,他开始写出了《三姊妹》。他在信中对奥尔加说:“我正在写一个剧本,但愿我在写时心情不要太忧郁,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将它搁置到明年或我想再动笔的时候。”

奥尔加回信说:“安东,没有你我太寂寞了。我恨不得马上见到你,亲亲你,看看你。我就像被抛在茫茫大海里一样。来吧,我要全力以赴,以便使你心情舒畅,精神焕发,让我的爱使你一切都美好。你的爱也会使我一切都感到美好吗?亲爱的,亲爱的,我多么想过完美的生活啊。”

奥尔加渴望过朝夕相处的完美生活,没有这种生活会使她萎靡。但契诃夫知道,他的后半生注定要在雅尔塔了,他的病体把他拴在了这里,不能给她这种完美的朝夕相处的生活。

而奥尔加虽然也舍不得离开南方、太阳和契诃夫,但她得回莫斯科去排戏啊。

这是契诃夫同样感到苦恼的。而且契诃夫自己没有完美充实的生活同样会萎靡。他们亲密相逢之后再次别离所带来的孤独感,使这种过充实生活的欲望更加强烈了。

奥尔加一再催促契诃夫离开雅尔塔来莫斯科相聚。她抱怨契诃夫是铁石心肠,不愿吐露真情:我们非见面不可,你必须来,一想到你形单影只在那里胡思乱想,真是怕得要命。安东,我心爱的,我亲爱的,来吧。或许你不想见到我吗?或许你一想到把我们的命运连在一起,就心情沉重?到底怎么回事,你写信开诚布公地告诉我!

契诃夫见奥尔加对他的爱产生了怀疑,他连忙给她回信,首先消除她的怀疑和指责,然后说:“我已经对你说过一万次,也许今后仍将长久地说下去的那句话,就是:我爱你,再没有别的了。如果说目前我们没有住在一起,那既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而是那个恶魔——侵入我肌体的杆菌以及在你心中对艺术的热爱。”

12月23日,契诃夫终于来到莫斯科,下榻在莫斯科一家旅馆,每天到艺术剧院去看排练或演出。奥尔加在排练的空闲时间总是急急忙忙地赶到旅馆去看契诃夫,给他带去糖果、鲜花、香水等物。在桌上放了茶炊,预备了切得薄薄的面包,抹上黄油和蜂蜜。

契诃夫看着她在身边来回忙碌,活像一个家庭主妇,可是他仍然不向她求婚。他对这种自由的、不公开的热烈的爱情感到满意。

一周之后,契诃夫的身体又受不住那里潮湿阴冷的气候,便离开莫斯科以后,去尼斯和意大利作了三个月的旅游。回来以后又住在雅尔塔,继续修改剧本《三姊妹》。他仍像过去那样几乎是每两天给奥尔加写一封信,那口气总是十分温柔亲切的,可是从不谈结婚的事。

1901年4月,艺术剧院带着《三姊妹》去彼得堡巡回演出,契诃夫向奥尔加提出,在演出结束后去雅尔塔相会:“我从国外给你带来一些很好的香水,你必须在复活节前周到我这里来取。你一定得来,我的亲爱的,我所爱的人。如果你不来,那就深深伤了我的心,就会把我害死了。我现在已经开始等你,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一小时一小时地数着时辰。给我写信吧,没有你,我就什么都完了。如果丹钦科派你在复活节前周里排戏,那么就去告诉他,说他可恶,说他像一头猪。”

但奥尔加不同意,她在给契诃夫的信中写道:“我很想到你那里去,但我们不能仅仅像现在这样的朋友的关系相处,这你是知道的,这种躲躲闪闪我已经厌倦了。这使我感到难过,非常难过。我要结婚,就在莫斯科完婚!我考虑成熟了,不能再等!”

这一次,契诃夫明白了,他感到如果为了恪守独身自处的原则坚持不结婚,可能失去他第一次钟情的女子,牺牲一生中最后的欢乐,也毁灭了他心爱的奥尔加的终生幸福。难道结婚以后就不能保持写作所需要的宁静心境吗?他经过反复思考,终于妥协了,3月16日,他给奥尔加的信中说:

好,我答应你,你可别后悔。我四处奔波,疲惫不堪,我未老先衰。说起来,你会觉得我像一位老爷爷,而不像丈夫。我已经完全放弃了我的文学事业,我们结婚以后,你也应该离开舞台,我们一起过田园生活。如果你不愿意,那么你就再演五年戏,以后再说。

如果你执意要结婚,我有个要求:5月初我去莫斯科。只要你答应,在我们的婚礼结束之前,莫斯科不会有一个人知道这一消息,那么我在到达的当天就可以跟你结婚。不知道为什么,我十分害怕举行婚礼,害怕人们前来道喜,手举盛满香槟的酒杯,对人茫然地微笑。

5月11日,契诃夫抵达莫斯科,16日去检查身体。他的病情大大恶化了,肺结核扩散了。

结论确实令人震惊,无论雅尔塔、无论尼斯的疗养都未能阻止病情的发展,相反,仍然在恶化、恶化,迅速地恶化,身为医生的契诃夫,自然明白病情的致命性。他清楚自己残留的生命已经不长了。

1901年5月25日,年满41岁的契诃夫和奥尔加在莫斯科一个小教堂举行了婚礼。

事先,不但契诃夫的朋友、奥尔加的剧院同事不知道,就连双方的家人,包括关系最密切的玛丽也不知道。而双方的证婚人是必不可少的,奥尔加一方是她的哥哥和叔叔,契诃夫一方则是两个陌生的大学生。

婚礼后,新婚夫妇立即去奥尔加的母亲那里,向她告别,便从那里直接去车站,登上了开往尼日尼诺夫戈罗德的列车,这是他们旅行结婚的第一个目的地。

遵照那位休罗夫斯基大夫的建议,决定到乌法州的疗养院去,契诃夫需要接受马奶酒的治疗。动身之前,契诃夫给在雅尔塔的母亲拍了电报:

亲爱的妈妈,请为我祝福吧,我已成婚。一切仍像过去一样。我去喝马奶酒治疗,我身体已见好转。

乌法州疗养院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是一个疗养的好去处,只是太闭塞。经过一个多月马奶酒的治疗,契诃夫体质有所增强。但他又对疗养地厌烦起来,于是在7月1日提前出院,和奥尔加一起回雅尔塔。

蜜月结束后,夫妻俩人彼此约定:婚后暂时分居,各自干自己的工作,每完成一个剧本,就到火车站候车室见面。

8月,奥尔加离开雅尔塔返回莫斯科。以后,只有夏天的几个月他们能住在一起,其它时间,只能用写信来抚慰彼此的心灵。他们的信件极多,几乎每天一封,一旦没有接到对方的信时,就疯狂地打电报询问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