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库页岛体验生活

1889年底,契诃夫对自己的文学生涯进行了总结:

错误和败笔不可胜数,尽管写了成百斤的纸,得过科学院的奖金,但在我眼中没有一行有真正的文学价值。我为谁写作?为何写作?为大众?可是大众需要不需要我?我却不得而知。

他整天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终于在一天,他突然作出一个使周围的人、包括他的亲人大吃一惊的决定:去库页岛旅行!

这个念头源于几天前,他到小弟米舍尔的学校去看他,发现米舍尔正在宿舍准备法律科的国家考试,就默默地躺在一边的床上翻看讲义。

过了一会,契诃夫对米舍尔说:“我们对罪犯的全部注意只集中在作出判决以前那一时间上,一旦把罪犯遣送去服了劳役,大家也就把他忘记了。至于在服若役的地方又会怎么样呢?”

从宿舍出来。契诃夫直接来到市图书馆,在那里借阅了大量书报杂志,看到一行字:库页岛是一个不堪忍受的痛苦的地方!在那儿的监狱里死去了千百万人!

契诃夫又想到,柯罗连科曾经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雅库茨克,四年的流放生活磨炼了他的意志,也丰富了他的阅历。他的作品都是许多“现实的事件和景象,把读者带到了西伯利亚的丛林和亚库梯人的帐篷,这都是人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契诃夫对柯罗连科极为佩服,他于是决心要到沙皇俄国罪恶最集中的库页岛去。

苏沃林知道契诃夫要去库页岛,来信劝阻他说:“库页岛同一个人间地狱,岛上只有大批囚犯,住房和食物都不够,官员胡作非为。那是谁也不需要、谁也不感兴趣的地方。”

契诃夫回信反驳说:

整个欧洲都在注意库页岛,而我们却不需要它?我们只知道坐在四堵墙里抱怨上帝创造人不好,库页岛是个痛苦不堪的地方,这种痛苦只有意志坚强而失去自由的人才能忍受。

我们应当像土耳其人到麦加去一样,到库页岛这样的地方去朝拜。我们使千千万万人民在监狱里受磨难,这种磨难太没道理、太没理性、太野蛮了。

我们给人们带上脚镣手铐,赶着他们在严寒之中跋涉万里之遥,让人们染上梅毒,使他们淫乱堕落,使犯罪的人越来越多。而我们把这一切责任都推到酒糟鼻子狱吏身上,现在所有有教养的欧洲人都知道,有罪的不是狱吏而是我们大家,可是有人却说,这跟我们毫无关系、我们不感兴趣。

契诃夫被强烈的作家责任感所驱使,他要深入进那个可怕的角落里,身临恐怖岛,去勇敢地迎接深沉的痛苦。他早就说过:“文学家不是糖果制造者,不是美容师,也不是消愁解闷的人,而是被自己的责任感和良心所约束的人。”

在准备出发的期间,契诃夫发表了第七个短篇小说集《默默无闻的人》,这本书是献给柴科夫斯基的。他还给苏沃从寄去了一个篇幅较长的叙事小说《捣蛋鬼》。

另外,他还以他素有的认真严肃态度研究各种科学专著:历史学、人文学、地质学、生物学、刑法学、监狱学和气象学等。他整天看书、作笔记,脑子里和纸上几乎都是“库页岛”“西伯利亚”。他还请弟弟妹妹到图书馆从各种文献中摘抄有关库页岛的资料。并阅读了米舍尔这几年的法律专业的全部讲义。

他在圣彼得堡找到一个监狱长,请他给库页岛地方当局写封信,当时对方答应了,但是后来根本没给他办。契诃夫只好凭着《新时代》的记者证去闯一闯了。

刚开始说起的时候,家里人都以为契诃夫在开玩笑,只到他郑重地收拾起行装来,人们才开始担心起来,尤其是母亲和妹妹。叶甫盖尼亚说:“什么?库页岛?你原来是当真的?”

“是啊妈妈,我听人朗诵《致西伯利亚的囚徒》,觉得作为新一代俄罗斯作家,应该去,而且已有人去了,我有责任去了解流放在那里的犯人的苦难。”

妹妹不安地说:“可是那里不通火车。而且骑马就得骑两千多公里,光路上你就得走五十天左右。而且你的病……”

契诃夫连忙打断了她,怕她说出自己咳血的事。只是对她们坚定地说:“妹妹,不要紧,我只是有点牙痛!别说了,亲爱的妈妈和妹妹,我决心已定。”

1890年3月5日,他又告诉自己的女友莉卡:“我自己派自己出差了,但是不报销。”

但是,契诃夫还是为以防万一作了安排。他写信给苏沃林说:“如果我淹死了,或者遇到这类不愉快的事情,您应该知道,我所拥有的、或今后可能拥有的一切,都属于我的妹妹。她将为我偿还债务。”

然后,他把刚刚买来的行装放进一个沉重的皮箱里,皮箱是米舍尔送给他的礼物。行装包括一件单皮袄,一件军官用的防雨皮大衣,一双翻毛长靴,一支手枪和一把长刀。这是探险者的装束,而契诃夫戏谑说:“刀是用来切香肠和对付老虎的。”

苏沃林给他预支了1500卢布,说是他将来《旅途印象》的稿费。

4月21日正式出发。头天晚上,全家人和几个朋友送契诃夫到莫斯科火车站。在候车室里,大家都难以掩饰离别的悲伤和忧愁。库夫申尼科夫医生送给他一大瓶白兰地,并嘱咐他,不到太平洋决不能喝一滴。母亲和妹妹抹着眼泪。莉卡勉强含泪微笑着。契诃夫递她一张照片,背面上写着:“赠给使我逃往库页岛的善良的人。”

契诃夫从莫斯科乘火车到雅洛斯拉夫斯克,他的几个兄弟,还有列维坦、莉卡、孔达索娃和其他朋友一直送到这里。然后,契诃夫坐轮船到喀山,再从喀山沿卡玛河到彼尔姆,然后乘一段火车到秋明,又坐船到贝加尔湖,接着交替乘马车或船,沿黑龙江航行,到尼古拉耶夫斯克,最后到达库页岛,总共行程一万多公里。

虽然已经到了春天,但是俄罗斯的春天还是十分寒冷,而且一路上气候恶劣,狂风暴雨,行李都被打湿了,道路泥泞难走。契诃夫临行前买的皮靴太小了,他这时只好穿毡靴。毡靴被水泡过之后,结了冰,就像拖着两个大冰坨一般。

乘船从卡玛河到彼尔姆,阵阵寒风吹进船舱,直冻得契诃夫浑身发抖。但他只能忍着,他知道,漫长的旅途才刚刚开始。去托木斯克的途中,契诃夫蜷缩在四轮带篷马车里,那篷子被刀子一样的寒风刺透,他的脸和脖子都被刺得生疼。就连身上的皮袄也抵挡不住。

这样的折磨大约要持续十多天,但三天后,他的背就疼得不能忍受,下车后腰直不起来,也不能再躺下。

旅途中不但要冒着生命危险乘船渡过汹涌的西伯利亚大河,经受寒风大雨的折磨,还经常要防备毒蛇猛兽和强盗的袭击。契诃夫写信给妹妹说:

就这样,车轮向前滚着,滚着。路碑,水塘,白桦树林,不断在车外闪过。我们遇见了背着锅的流浪汉。他们毫无阻拦地在西伯利亚的大道上游荡,一会儿杀死一个可怜的老太婆,扒下她的裙子当袜子,一会儿拔下路碑的铁牌,这可以派用场,一会儿又敲破路上碰见的乞丐的脑袋。

马车向前走着,忽然迎面一个大湖,湖上斑斑点点地可以看见一些陆地和簇立的树丛,原来这是一片被大水淹没了的草原。他下了马车,契诃夫穿着毡靴在水里走着,一跳一蹦地牵着马,老天继续风雨交加,契诃夫却兴奋地喊着:“救救我们吧,圣母玛丽亚!”

天总算暖和起来了,可开化的冰雪把路面弄得泥泞不堪,他们“不像是乘车行走,倒像是驾船荡漾”。车子左右摇晃,弄得人们头昏脑涨的。

时间长了,契诃夫反而适应了这样的严厉刑罚,他的头痛、痔疮甚至轻微的咳血竟然都消失了。一天早晨,在一条小道上,一辆庞大的邮件马车同他的马车相撞,他被摔出车外,所有的行李都压在他身上。他爬起身来,竟然发现自己没有一点不舒服。

在停下歇息的日子里,居住着各民族的居民:俄罗斯移民、乌克兰人、鞑靼人、波兰人以及服刑期满后成为农民的犹太人。契诃夫惊讶地看到,虽然他们民族不同,但却和睦相处,愉快地生活着。他在《旅途游记》中对他们的彬彬有礼描述道:

他们的某些举止甚至比乌拉尔山那边的人更有教养。夜间,当你走进人们熟睡的房间,你既闻不到野兽那样的气味,也闻不到俄罗斯的气味。

确实,一个老太婆在递给我汤勺时,在她的臀部擦了一下,但是,他们请你喝茶时却不会不铺桌布。在你面前,他们不会打嗝,也不会在头上捉虱子;他们给你递水或牛奶时,也不会把手指伸进杯子里。

1890年5月15日,契诃夫到达托木斯克,大雨一直陪伴着他,他休息了几天,为《新时代》又写了五篇短文。并给苏沃林写信叙述了一下旅途的情况。

这时,米舍尔送给他的那口皮箱已经破了,他便换了一个大而柔软的皮旅行袋。

5月21日,契诃夫重新起程前往1500公里以外的伊尔库次克。马车在满是泥泞的沼泽地里时时都会出问题。有时,他得冒着大风站在路边,等着人家帮助修车,或者徒步走到下一个驿站。当他疲惫不堪、沾满泥浆到达驿站时,就一头躺在一个破床垫上,昏昏睡去。

西伯利亚的春天来得晚,走得也急,一转眼就到了炎炎的夏日。

契诃夫穿行在无边无际的茂密的森林时,沿途闷热难当,带着怪味的尘土直往嘴里、眼里、鼻子里、衣服领子了口袋里钻,与不断淌出的汗水混和在一起,使人口干舌燥,眼睛酸涩,皮肤发紧,非常难受。

6月5日,契诃夫到达伊尔库次克,他终于又享受到文明所带来的种种便利,先洗了个蒸汽浴,在舒适的床上睡一觉,穿上干净的衣服,在城市里散散步,到剧院、公园、音乐厅去逛逛。他给大哥写信说:

我在同泛滥的河川作斗争,在同寒冷、泥泞、饥饿和瞌睡作斗争。我常常被安排住在谷仓和马棚里,吃的是荞麦糊,喝的是劣质伏特加。臭虫、蟑螂到处爬,咬得浑身是疙瘩,奇痒无比,实在不能入睡,就把上衣翻面铺在地上,把折好的大衣放在枕头下,穿着长裤和西服背心躺下睡觉。要是生活在莫斯科,即使花上100万卢布也体验不到这种滋味。总的说来,我是满意的,我不懊悔这次出门远行。

另外,母亲是否去治了腿病?她早就答应过我的。米舍尔谈恋爱进展如何?我可能已经爱上莉卡了,同既不会穿衣打扮,又不会唱歌,也不会逗笑的西伯利亚女人相比,她简直是个王后。

到了贝加尔湖,契诃夫在湖边散步,路两旁是森林,左边的向山头绵延,右边的向下伸展,一直伸到湖畔,他在一封信里赞叹道:

多么美的沟壑!多么美的山岩!贝加尔湖的调子是柔和温暖的,在后贝加尔我可以看到我想看到的一切:有高加索,有普斯拉谷,有兹威尼哥洛德县,有顿河。白天,在高加索驰骋,夜晚,漫步在顿河草原上。就这样走了整整一千多公里。从贝加尔湖便开始了西伯利亚的诗篇。

契诃夫沿着黑龙江走了一千多公里,一路上欣赏雄伟壮丽的景色,并和当地人民交朋友,接触俄罗斯普通老百姓纯朴善良的心灵,他在给妹妹的信中说:“我觉得,假如我在车站上或车厢里丢了钱,被一个马车夫捡到了,他一定会把钱送还给我,并且不会拿这件事去夸耀自己。我的天哪,俄国有多少好人啊!如果不是严寒夺去西伯利亚的夏天,如果不是官僚教唆农民和犯人走上邪路,西伯利亚一定会成为最富裕最幸福的乐土。”

6月20日,契诃夫在“叶尔马克”号轮启航前一小时赶到了斯特列坚斯克,最累人的乘车路程结束了。他马上写信给母亲说:“但愿上帝让每个人都在这样好的条件下作一次旅行,我没有得过一次病,在我带来的这么多东西中,我只掉了一把小刀,一根捆箱子的皮带和一小瓶石碳酸。我已经完全习惯于在大路上乘车奔驰,现在反而感到不自在起来。我不能相信,我已经不坐在四轮马车上,已经听不见‘叮当’的车铃声。我躺下睡觉时,竟然奇怪自己能够伸直双腿,而且不再是满面灰尘了。”

6月21日,轮船触礁,搁在浅滩上,契诃夫写信对玛莎说:

左边是俄国的江岸,右边是中国的江岸。假如我现在回到家的话,那我就有权吹牛了:我虽然没有到过中国,但我在距离不远的地方看见了中国。假如我是个百万富翁,我一定要在黑龙江上有一条自己的轮船。这是一个多么美好、多么有趣的地区呀。

契诃夫写信告诉苏沃林:“要描写像黑龙江两这样美丽的景色,我只好向它们低头,承认自己是个没用的人,呶,怎样描写它们呢?你假想这好像是苏拉姆山,让它的两边变成江岸。瞧,这就是黑龙江了。悬崖、峭壁、森林,千万只野鸭、苍鹭在飞翔,再加上那一望无垠的荒漠。

中国也像俄国一样,荒凉而又粗犷:村落和岗哨只偶尔可以看到。说老实话,我看见这么多的美景,得到这么多的享受,就是马上死掉,也不害怕了。我爱上了黑龙江,我真愿意在江边过上两年,那儿美丽、宽阔、自由、温暖。在瑞士和法国,人们从未有过这种自由的感觉。

在黑龙江上,最下等的被流放者也要比俄罗斯的将军更自在。祖国壮丽的河山,勤劳善良的人民,使我的愁闷情绪一扫而光。

7月9日,契诃夫“怀着狂喜和自豪的心情“,看着远方渐渐显现出库页岛的海岸。两天后,轮船停靠在库页岛的行政首府和监狱中心亚历山德罗夫斯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