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收获丰富

库页岛是在19世纪60年代才开始移民的,主要目的是想由放逐到此地的犯人来建造成一个自给自足的农业社区。契诃夫来时,只完成了一部分预定的目的。因为各种因素,要想成功的耕作是不可能的,而且居民都受到政府严厉的控制。

当地的官员比较热情地接待了这位著名作家,允许他参观监狱、和苦役犯谈话,只是不得和政治犯搞到一起。

一到库页岛,契诃夫立刻开展紧张的考察工作,因为按照规定,他只能在这里逗留三个月。他在一个医生同行家中找到了住处。

库页岛的气候很糟,尤其是北半部,曝光很少见,农作困难。这儿虽出产许多木材和一些碳矿,但也无法达成经济上的平衡。砍伐木材和装运上船的工作,大都是由犯人担任。

这里只有三千多居民,有五个教养院。道路阴影狭窄,早晚传来苦役犯脚镣的“叮当”声。犯人们服刑期满后,必须作为移民留在岛上的教养院里。

这儿的犯人分成各种层次,有数度逃亡未遂的,他们工作时还都戴着脚镣。也有比较自由的移民,他们原来也是犯人,服刑期满后主动留下来的。其他人则属于这两个层次之间,所得到的自由与特权也有区别。

苦役犯们都被用绳索或铁链拴在拖车上,被强制干最艰苦的活,肚皮贴在地面上在煤矿的坑道里挖煤。

契诃夫看到犯人们在齐腰深的烂泥塘里干活。一位善良的当地官员,每次同他外出时都给他朗诵涅克拉索夫的诗句:“在铁路的两侧啊,尽是俄罗斯人的尸骨,你可知道,小万尼亚,他们死了多少?”

只有少数人住在监狱,大多数人都住在粗糙的木屋,耕种一块贫瘠的土地或开采矿区。

许多人都结了婚,结婚是库页岛一个有趣的社会习俗。每当一群女犯人到达时,全岛的单身男人都会很兴奋。他们贿赂监督的官吏,参加挑选妻子的登记。得到允许后,他们到了女犯人的营区去挑选自己喜爱的女人,当然双方都很尴尬。一旦双方同意,便可结婚,因为家庭生活能减轻此地犯人的心情,至少有了寄托。岛上的出生率相当高,契诃夫特别赞许此地的诞生,影响了上一辈的道德观。

契诃夫知道自己在库页岛上的时间有限,于是决定尽量利用时间。他每天早上5时就起床,使自己能做更多的事情。他由一个带枪的看守人员陪同,对全岛的犯人做了一次普遍的调查。

契诃夫参观了岛上的所有监狱、所有木板房和所有枞木室,下了所有矿井,询问了那些眼睛盯着他却不知他在说些什么的没文化的犯人,以及那些目露凶光的杀人犯。

他发现,大多数人都患病、贫困、饥饿。更不幸的是许多小孩都缺乏妥善的照顾,甚至根本不认识自己的父母,更别谈接受什么教育了。他们的住屋和食物都很随便,不注重清洁。

契诃夫偶然走进一间枞木屋,看见里面有个十几岁的男孩。这孩子赤着脚,满脸雀斑,弓身曲背,像是准备挨打。

契诃夫温和地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怎么?你跟父亲一起生活,竟然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不是我真正的父亲。”

“什么意思?不是你亲生父亲?”

“不是,他只是妈妈的情夫。”

“你妈妈是结了婚还是寡妇?”

“是寡妇,她是因为她的丈夫才到这里来的。”

“因为她丈夫,怎么回事?”

“她把他杀死了。”

“那你还记得你父亲吗?”

“不记得了,我是私生子。妈妈是在卡拉的苦役犯监狱生下我的。”

尤其女孩们的命运更加悲惨,契诃夫亲眼看到有的12岁就卖淫,还见过13岁的侍妾,15岁的孕妇……

他们当然很大方的和契诃夫谈话,但他们也都认为,他只是政府派来的一个调查员,做些虚假的纪录和报告罢了。

几乎每一个犯人都曾经逃亡过,虽然逃亡失败后的下场很痛苦,但还是有人从海、陆两面逃亡,也有人逃到岛的中央地带去。大多数的逃犯都被军方逮捕回来,当然,也有少数人逃亡成功的,他们逃到日本或美国去了。

后来,契诃夫与一个说话有趣而又多疑的小偷和脚脖子上戴着镣铐的犯人达成了信任,他们像朋友一样回答了他许多问题,并亲手填写了近万张卡片。

由于每天都要进行艰苦的调查,契诃夫累得精疲力竭,他的眼皮出现痉挛,不停地跳动,头也痛得厉害。但他不敢休息,随着工作的步步深入,他调查到了更真实的情况。

契诃夫认为,最残酷的还是对犯人的肉刑。

首先,由医生对犯人做能否忍受新规定的90皮鞭的检测,然后,执行者的帮手慢条斯理地把犯人绑在拷架上。

契诃夫后来描述道:

刽子手侧身站着,每一鞭都抽在犯人身上。每抽五下,就换个方向,给犯人以半分钟的喘息。抽打了五六下之后,犯人的后背就出现鞭痕,跟着发红变紫了,在一次皮鞭打击之下,皮开肉绽。

每当此时,犯人一边痛苦地呻吟,一边苦苦哀求:“尊贵的老爷!尊贵的老爷!可怜可怜吧,尊贵的老爷!”受刑人的脖子奇怪地伸长了,发出一种呕吐的声音。他不再说话,只是吼着,喘着。

打完90鞭之后,他们给犯人解开手脚,扶他站起来,被抽打的地方,由于淤血和出血而变成暗紫色。嘴里发出“嗑嗑”声,脸色蜡黄,大汗淋漓,双眼乱转,当给他水喝时,他慌忙地啃着茶杯,往他头上浇一勺水,就带走了。

9月11日,契诃夫到库页岛的南部作了最后一次访问,他对这次调查的结果,不无骄傲地写信告诉苏沃林说:“岛上没有一个犯人、没有一个移民没有同我交谈过。用卡片登录了差不多一万个囚徒和移民的简况,当我意识到同世界相隔万里时,一种交汇的感情就占据了我。我仿佛要过一个世纪才能回到家中。”

10月13日,契诃夫终于要离开库页岛了,他乘上“圣彼得堡”号轮船后,写信告诉母亲:“我感到厌倦,库页岛我已经呆够了。应该说,三个月来,我见到的都是些苦役犯,再不就是一些只谈苦役、鞭刑、囚犯而不谈其它的人。令人沉闷的生活啊!”

轮船绕经亚洲海岸,返回敖德萨。沿途经日本海、中国海、印度洋、苏伊士运河和西欧。

当经过中国海时,轮船遇险了,狂风暴雨使船身倾斜,眼看着就要翻了。契诃夫不愿落个跌入海中喂鲨鱼的下场,于是果断地掏出手枪,准备在必要的时候开枪自杀。

谢天谢地,就在这一刻,天气忽然奇迹般地变好了,大海一瞬间风平浪静,轮船又平稳地向前行驶。大家兴奋得跳到海水里游泳,他还捉到一条大鲛鱼,给乘客们美餐了一顿。

轮船驶入印度洋,契诃夫一下活泼起来,他从船头甲板上跳入水中,然后再在船尾抓住船上扔给他的缆绳,爬回船上。他对沿岸那旖旎的风光、那大片的棕榈树,还有当地那晒成古铜色的人们,都新奇不已。

经过锡兰时,他到岸上观光了13天,看到了大象、眼镜蛇和显示奇迹的魔术师,尤其是皮肤黝黑、带着神秘微笑的美貌女郎。赞叹那里是“人间乐园”。

12月1日,轮船经海道抵达敖德萨。契诃夫先给家里拍了电报,然后连夜登上了北行的火车。

12月18日,契诃夫终于又踏上了莫斯科的土地。

契诃夫在给谢格洛夫的信中,谈到这次库页岛之行时说:“我感到极其满足,既充实又陶醉。饱尝眼福,心醉神迷,简直什么也不想了,如果我忽然中风,或者痢疾把我带到另外一个世界去,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我可以说:我活过了!够本了!我已经进过地狱,库页岛就是这样的地狱;我也到过天堂,锡兰就是这样的天堂。”

经过七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之后,契诃夫很高兴能够回到亲人、朋友和书籍中间。

在库页岛考察得到的印象是丰富而深刻的,这些足够契诃夫受用一辈子。此行是他生活和创作的新起点。

契诃夫一直牵挂着岛上那些不幸的人,他动员玛莎、列维坦以及另外那些朋友们为库页岛募捐建立学校。

同时,契诃夫根据这次库页岛之行所作的日记、笔记和脑海中的印象,创作了一部专著《库页岛》。

这是一部把艺术性与科学性结合起来的大部头作品。契诃夫写得很慢,因为他还要进行短篇小说的创作,以便挣些稿费来维持生活。同时,他还有其它一些社会工作。

这部书从1891年开始,直至1894年才最后完成。

而这几年中,契诃夫还写出了近二十篇小说,其中包括《决斗》《跳来跳去的女人》《第六病室》《恐怖》《邻居》《一个默默无闻的人讲的故事》《大沃洛佳和小沃洛佳》《黑衣修士》脍炙人口的杰作。

《库页岛》于1893年在《俄罗斯思想》10月号上开始连载,至1894年7月号全部登完。

在《库页岛》中,契诃夫叙述他看到一个关押囚犯的紧闭室:

一个普普通通的牢房,门上挂着一把笨重的大锁,仿佛是从古董商那里买来的。锁响了,接着我们走近这间不大的囚室。现在这里关着20个人,衣着褴褛,蓬头垢面,戴着镣铐,脚上缠着破布,绑着绳子。

脑袋有一半头发蓬乱,另一半剃得光光,但已经开始长出短发。他们个个面容消瘦,仿佛被剥掉了一层皮。有一个叫索菲娅·勃留芙施坦的女子,绰号“小金子”,原是一个天仙似的美人,曾经使所有的狱吏神魂颠倒。比如,在斯摩棱斯克有一个看守曾帮助她逃跑,而且他自己也同她一起逃走。但是经过三年苦役的折磨之后,这个纤巧、瘦削的女子,头发已经斑白,脸上堆满皱纹,像个老太婆。

在这部著作中,契诃夫还涉及到地理、历史、生物学、气象学、人文学、监狱学和法学等领域的叙事。特别值得提出的是,契诃夫不但在正文中引用了不少文献资料,为避免叙事的拖沓,还将一部分资料置于注释之中,如说及萨哈林岛上的煤矿,他就提到十部学术著作。

这部作品发表后,在广大读者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沉重地打击了沙皇俄国的专制政体。沙皇政府在惊慌和震怒之下命令禁止出版。

但是,在社会各阶层人士强烈的抗议之下,政府不得不收回命令,并派一个委员会去库而岛“整顿”,在那里建立了托儿所、孤儿院和学校,更令契诃夫欣慰的是,岛上取消了野蛮的鞭刑。

但对访问库页岛和著述《库页岛》一书,却有一种自豪之感。在1894年1月2日给苏沃林的信中,契诃夫说:

《库页岛》是部有学术性的著作,我将因这部著作得马卡利亚大主教奖。医学现在已经不能责怪我的背叛:我看重学术性和被老作家所讥为学究气的素质。我很高兴,在我的小说的衣柜里,将挂一件粗糙的囚衣,就让它挂着好了。当然,《库页岛》不会在杂志上发表,这不是在杂志上刊登的东西,但我想它是一部有益的作品。至少你不必笑我。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

《大千世界》杂志曾经对《库页岛》专门评价说:“即或契诃夫先生除了这本书以外什么都没写过,他的名字也会载入俄国文学史册,而且在俄国流放史上也永远不会被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