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高尔基真诚相见

1898年5月,比契诃夫小9岁的高尔基出版了他的《特定与短篇小说集》第一、第二卷。

当时,出版界以苏沃林为代表的守旧派一直把青年高尔基视为“叛徒”而加以攻击和诽谤,当然也就排斥他的作品。后来,多亏富有革命思想的社会活动家陀罗瓦托夫斯基和恰鲁希尼科夫认识到了高尔基作品的重大意义,承担了出版任务。

但是,高尔基小说不仅引起评论界广泛强烈的反响,而且也引起了沙皇俄国宪警的加倍注意,因为小说中大胆暴露了沙皇政府的罪恶,歌颂革命英雄的功绩。

后来,在特务审查报告中说:此人属极端可疑分子,读书甚多,文笔颇丰,几乎走遍全俄。

5月11日,高尔基被逮捕。这在圣彼得堡的文化界引起了轩然大波,最后宪警迫于压力,又找不到现行的罪证,只好对高尔基实行“特别监视”而释放。

高尔基回到故乡尼日尼—诺夫戈罗德之后,计划利用漫长的冬天从事一项巨大的创作工作,因此,他希望能得到一些前辈的指教。11月份,他把两卷小说集附一封信寄给了契诃夫。

高尔基在信中说:“说实在的,我想向您表露我从少年时代就对您默默怀着的真挚热烈的爱戴。我想向您表示,在您那惊人的天才面前,您那忧郁与摄人魂魄、悲凄而温柔、永远那么优美细腻的才华面前,我所感受的欣喜。不管怎样,我要握您的手,一位艺术家的手,想必是一个真挚、忧郁的人的手是吧?

为了俄国文学的光荣,愿上帝给您长寿,给您健康、耐心和蓬勃的精神!读您的作品,使我经历了多少美妙的时刻。许多次我边读边哭泣,而且愤怒得像掉进陷阱里的狼一样。

让我再一次握您的手,您的才华是一种纯净明朗的精神,只是它被人间的枷锁——日常生活的卑微枷锁束缚住了,因此它是忧郁的。大声哭泣吧,在号啕声中,可以清楚听见悲天悯人的呼吁。”

高尔基在信中对契诃夫充满了羡慕与赞美之辞,当然更多的是谈论文学大事。

契诃夫当时十分忙碌:父亲病逝,在雅尔塔买地盖房,但也很重视高尔基的文学才能,当他坐下来读了高尔基在寄来的两卷集中的一些文章后,很是喜欢,他也回信给高尔基,并对高尔基作品做了指导与批评:

你的创作是一种真正伟大的天才,你描写某一事物时,就好像看着他,用手抚摸它。这是真正的艺术,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只要你不厌倦、不灰心和不贪懒。

总体上契诃夫是很欣赏高尔基的。他对另一位文学朋友说:“我认为,高尔在的确是有天分,他妙笔生花,只是有时候功力不足,无法控制,人之浮华。但我喜欢高尔基写作的那种真诚与活力。”

契诃夫的回信,使高尔基深受鼓舞。1899年,高尔基因为肺结核加重,得到宪警机关批准,要到雅尔塔附近的加斯普拉疗养。在动身之前,他又给契诃夫写了第二封信:

您的戏剧是新型的戏剧艺术,现实主义在这里升华为精神高尚和思想深刻的象征。别的戏剧不能把人从现实概括到哲学的高度,而您却能够作到。在俄国还没有一个可以比得上您的短篇小说家,今天您在俄国是一位最有价值的巨人,莫泊桑很好,我很爱他,但我更爱您。我简直不知如何表示我对您的崇拜,我找不到适当的话,请您相信,我是真诚的。您是巨大的天才。

当契诃夫知道高尔基患着肺病,正在雅尔塔附近的加斯普拉疗养时,就向他发出了真诚的邀请:

亲爱的阿里克谢·马克西莫维奇·高尔基:

请您快来雅尔塔库楚克依村吧,去年年底我买了一所两层的白石头小楼房,挺别致呢,他们都直呼“小白楼”,也有的称它为“白色别墅”。

我老早就想见您了,趁您被“特别监视”的地点离这儿不太远,又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来吧!我诚心诚意地欢迎您。

1899年3月28日上午9时,高尔基满怀喜悦地来到了“小白楼”。

进了栅栏门,高尔基就发现一位身着白衬衣的人独自蹲在楼角花园里忙活着。

契诃夫见到高尔基,高兴地打招呼:“嘿,你来了,高尔基!”

高尔基看着这一块土地和一栋两层的白色小楼。契诃夫带他看自己的“产业”,一面还兴致勃勃地说:“如果我有许多钱,我就在这里为老弱残疾的乡村教师建一所疗养院。你知道,我会建一座宽敞明亮的大楼,窗子大,房间高;要有一个好的图书馆,各式各样的乐器,还有养蜂场、菜园和果园。要举行报告会,为教师讲农学,讲神话,教师应该知道一切,一切,亲爱的。”

契诃夫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了,咳嗽着,用眼角看着高尔基,露出温柔迷人的微笑:“不行,咱们歇歇吧,没想到,咱俩竟成了一对痨病腔子。”

高尔基感觉,那微笑有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人去倾听他的讲话。

“你的《鹰之歌》看了令人鼓舞,是英雄的赞歌,战斗的誓言;而我的《海鸥》却是死亡的悲剧与挽歌。惭愧!”

高尔基激动地说:“您不能这样说,我说过《海鸥》的内容是庞大的、象征性的,形式是独特的,优美绝伦的!”

契诃夫喘息了一会,接着说:“听我的幻想是不是让你觉得无聊?我真的爱讲这件事。你知道每个俄国乡村是多么需要一位优秀的、明智的、受过良好教育的老师啊!我国应该给教师创造特殊的好条件,而且要尽快做到。我们应该意识到,没有大批受过教育的人,俄国就会崩溃,像劣质砖建的房子那样倒塌。

“教师必须是个艺术家,深爱他的职业,而我们的教师只是匠人,没受到多少教育,去农村教书倒像是去流放。教师工作累、吃不饱,还要担心丢掉饭碗。可是教师应该是村子里的头号人物,农民应承认他的权威,尊敬他;谁也不敢对他吆三喝四,羞辱他。

“可是我们这里谁都敢欺负教师:警察,老板,牧师,学校督察员等,都敢高声斥责教师,当面侮辱他。可是这些人并不关心教育,只知道照抄照转发上级公文。教育们收入如此微薄是荒唐的。教师们衣衫褴褛,在潮湿透风的教室里冷得发抖,30岁左右就患上痛风、关节炎或是肺病,这是不能容忍的,我们应该感到害羞。

“我们的教师,一年中有八九个月,活得倒像个隐士,没有人可以说话,没有同伴,没有书籍,没有娱乐,人也因此变得呆头呆脑了;如果他邀请同事来做客,他就会在政治上受到怀疑,这个愚蠢的说法是狡猾之徒用来吓唬老实人的。

“这一切都令人厌恶,这是对从事教育这样伟大工作的人的讽刺。你知道吗,每逢我见到一位教师,我就感到难为情,因为他衣着破旧,好像教师的悲惨境遇该由我负责似的。我说的是真心话。”

他又沉默了,思索着,然后挥挥手温和地说:“我们的俄罗斯是个怪事太多、运转不灵的国家。“

一丝愁云掠过契诃夫那漂亮的眼睛,眼角的鱼尾纹使那双眼睛更显出沉思的气韵。他环顾了一下,开玩笑说:“你看,我是拿激进派报纸上的大块文章对你放炮了。得了,为了奖励你的耐心,我给你泡茶。”

两个人沉默着慢步往回走。

那是个炎热晴朗的日子,水波在明亮的阳光下闪烁;一只狗在下面欢快地叫着。

契诃夫挽起高尔基的手臂,咳嗽着慢慢地说:“说来可耻又可悲,但却是事实:许多人羡慕狗的生活。”他马上又笑着加上一句:“今天我尽说泄气的话,这说明我老了。”

突然,那只狗又死命地嚎叫起来,接着,它用三条腿着地冲进了园子,趴在契诃夫脚下。

契诃夫抬眼问跟着跑进来的佣人:“怎么回事?”

“它跑到大街上,让马车压伤了一条腿。”

契诃夫连忙伏下身察看,狗的一条腿皮肉都绽开了,骨头也露了出来,血在不停地往外涌。

契诃夫马上用热水和药水为狗清洗伤口,并细心地为它包扎好。

高尔基注视着那又灵活而温柔的手,那么小心地为狗整理着碎裂的皮肤,还像呵护小孩子一样责备那哀叫的狗:“你这个蠢家伙啊,真是蠢啊,别叫了,谁让你自己不小心,不久就会好的,小傻瓜。”

高尔基看到这里,忍不住掏出手帕擦了擦溢出的眼泪,心里说:“这是多么善良的灵魂啊!”

契诃夫让佣人把狗带走,回头对高尔基说:“不久前这里来了一位教师,他生着病,有家室。你不能为他做点什么吗?我临时为他安排了一下。”或者“听我说,高尔基,这里有个教师想见见你,他不能出门,生病了。你不去看他吗?一定去啊。”要不就是:“我说,女教师希望有人送书给她们。”

有时,高尔基真的会发现有那么一位“教师”在契诃夫的房子里。通常他会坐在椅子边上,因意识到自己的笨拙而脸红,汗涔涔地斟词酌句,力图把话说得流畅并显出受过教育。或者,本来是个拘谨害羞的人,却要做出轻松自如的样子,竭尽全力不在一位作家面前显出愚蠢,于是就接二连三向契诃夫提出一大堆临时想到的问题,弄得契诃夫苦不堪言。

高尔基注意到,契诃夫会全神贯注地倾听那些枯燥的、不连贯的话,时而一丝笑意掠过他哀愁的眼睛,额头也堆起一点皱纹;然后他就说些简单、清楚、平常的话,声音温和无力;可是不知怎么的,这些话立刻就使那位提问题的人回归纯朴,那位教师不再装做聪明,因而也就立刻变得更聪明更有趣了。

当时有一个教师,瘦高个儿,面有菜色,长长的鹰钩鼻子朝下巴弯着,显得一脸晦气。他面对契诃夫坐着,黑眼睛死盯着他的脸。他用忧郁的低音说:“从教师一班人生活空间得来这样的印象,有一物质的团块轧碎了任何以客观态度对待周围世界的可能性,这世界也不是别的,就是教师生活的呈现。”

高尔基感到,这个人一头扎进哲学里,在其表面滑来滑去,像个醉汉在溜冰。

“请告诉我,”契诃夫平静而慈祥地插话说,“在你们区里,打孩子们的那个教师是谁?”

那教师从椅子上跳起来,愤怒地挥动双臂:“你说谁?我?从来没有!打孩子?”他气呼呼地哼哼着。

“不要激动,”契诃夫继续说,露出让人放心的微笑,“我不是说你。但我记得是在报上读到的你那个区里有个人打孩子。”

那教师又坐下,擦他那出汗的脸,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用他深沉的低音说道:“是的,有这样一个案子,那人是马卡罗夫。你知道,这不奇怪。这样做很残暴,他也是有原因的。他成家了,有四个孩子,老婆病着,本人患痨病,他的工资仅为20卢布,学校像个地窖,这位老师只有一间屋子。在这种情况下,人会无缘无故地鞭打上帝的天使,而孩子们,他们远不是天使,相信我。”

这个人,刚才说话时满口显示聪明的词藻,完全不顾契诃夫是否吃得消,这时忽然不祥地煽动着鹰钩鼻子,开始用一些简单的、有分量的、鲜明的字眼儿说话。

高尔基后来说:“这些话像一把火,照亮了俄罗斯农村生活里那可怕的、该诅咒的真相。”

告别的时候,那位教师把契诃夫枯槁的小手握在他那双干瘦的手里,说道:“我来你这里的时候好像是去找政府当局,怕得发抖,像火鸡一样卖弄,我想表现一下,让你知道我并非等闲之辈。现在我要告辞了,却把你看作是一个什么都懂的亲近的好朋友,什么都懂,真了不起!谢谢你,我怀着愉快的思想离去:大人物更纯朴,并不是莫测高深,在灵魂上比我们周围的人更接近我们。再见!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高尔基观察到,他那教师的鼻子翕动着,唇间露出善良的微笑,忽然又加上一句:“说真的,坏蛋们也不快乐,让他们见鬼去吧。”

那人走了出去,契诃夫目送着他,笑着对高尔基说:“是个好人,当教师当不长。”

高尔基不解地问:“为什么?”

“他们会弄倒他,把他打跑。”他想了一会儿,平静地补充说,“在俄国,一个诚实的人就像扫烟囱的,保姆们总拿这种人吓唬小孩子。”

高尔基在契诃夫家住了一个星期,然后恋恋不舍地回到了加斯普拉别墅。

契诃夫同高尔基的出身、经历、个性和气质都不相同,但是对人类的热爱,对真理的追求,对事业的赤诚,把两颗伟大的心紧紧地联在了一起。

此后,契诃夫与高尔基书信不断,他们又见了几次面。1900年,他们俩人结伴游历了高加索,甚至有同游中国的打算。11月的时候,他们在莫斯科参观了《万尼亚舅舅》的排演,第二年,契诃夫曾到尼日尼诺夫戈罗德去看过高尔基。

但他们见面更多的时候还是在雅尔塔,并且还相约去拜访托尔斯泰。

契诃夫有一次发现高尔基没有表,便说:“一个作家怎么能没有表呢?”并答应送一块表给高尔基。高尔基加尼日尼之后,契诃夫果然给他寄来一块表,表盖里面刻着:

安东·契诃夫赠给马克西姆·高尔基。

高尔基捧着表狂喜得像个孩子,真想跑到大街上向人们大声喊:“鬼东西,你们知道吗,契诃夫送我一块表!”

当高尔基的名作《福玛·高尔杰耶夫》出版后,他怀着崇敬的心情,将它献给契诃夫,并在扉页上题着:献给安·巴·契诃夫——高尔基

随书还附了一封短信:我认为,你是我所认识的第一位不向任何事物低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