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第六病室》

契诃夫从莫斯科迁到乡村,不是为了到世外桃源过隐居生活,而是为了更广泛、深入地接触人民群众。事实确实如此,他根本无法过隐居的生活。

附近的、远处的农民们都慕名找他看病,病人多的时候,妹妹也不得不给他当助手,打针、包扎、取药以及协助简单的外科手术。

由于契诃夫看病不收费,那些纯朴的农民都有些过意不去,他们问契诃夫医生:“你看病不要钱,靠什么来生活呢?如果你出了事可怎么办呢?你又不会做生意,你们全家靠谁养活?”

契诃夫笑着回答说:“那我就娶个女老板哪。”

其实,契诃夫依然像过去一样,受着金钱匮乏的折磨。他在周游欧洲时,就已经欠了苏沃林许多钱,后来买下梅里霍沃庄园,又是从苏沃林那里预支的。虽然妹妹玛丽、弟弟米舍尔可以自食其力了,但他却还要补贴一直跟他叫穷的大哥亚历山大,他又添了孩子。父亲巴维尔也不在加夫里洛夫家做事了,回到家让契诃夫养着。

为了使经济不使发生恐慌,契诃夫决定同时从事三项工作:用星期一、二、三来撰写关于库页岛的文章;星期四、五、六,继续写他的长篇叙事体小说《决斗》。星期天,为了放松和调节一下,他将继续写一些短篇小说。

契诃夫每天黎明四五点钟起床,喝完自己煮的咖啡就开始在一个宽窗台上而不是桌子上写作。

上午11时,他一般都去彩蘑菇或钓鱼。13时吃午饭,饭后总要睡上一小会,醒来就立即执笔工作,一直创作至夜幕降临。

通过一下午的辛勤写作后,契诃夫就可以轻松地与家人和客人们一起共进晚餐了。晚餐后,大家聚集在宽敞的客厅里,海阔天空地聊天,一直聊到很晚。

从库页岛回来之后,契诃夫的脑子里一直出现一种幻景,仿佛整个俄罗斯是一个令人恐怖的监狱,人们生活在转着栅栏、安着岗哨的四堵墙内。

回想起库页岛上的那些野蛮、痛苦和灾难,契诃夫对以往信奉的托尔斯泰哲学及不抵抗主义有了更深的怀疑。

这年冬季的一天,契诃夫坐在梅里霍沃庄园一个废弃的木板房里的草堆上,呆呆地发愣。

像往常一样,每逢严冬来临,契诃夫的心情就又变得忧郁了,他由眼前的景象:荒凉的田野覆盖上了皑皑白雪,树木尽成了秃枝,农民们把破衣烂衫裹在身上。他又联想到自己在库页岛上的所见所闻,他想到了伟大的现实主义画家列宾,他曾创作出名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深刻地提示俄国社会黑暗和人民生活的极端痛苦。

契诃夫突然眼前一亮:就写一座监狱如何?

但他转念又一想:“恐怕不行,检查官那里怕是通不过。嘿,干脆就写精神病院吧!库页岛上的病人哪个不像精神病人?不好,还是太显眼,不如写一个‘病室’。”

契诃夫尽管在文学上取得辉煌硕果,但他从来没有放弃医学。尤其是经过1892夏季,漫延俄罗斯多个省的霍乱,契诃夫作为地方议员,克服重重困难积极救治病人,与俄罗斯农民一起经历了痛苦与悲哀。

“好,小说的名字就叫《第六病室》。”契诃夫说完,马上从草堆上爬起身来,奔向自己的写作间。

几天之后,世界文学史上的杰作《第六病室》就诞生了。

第六病室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一方面既是指真正具体的病室,另一方面也是沙皇俄国暴政,整个黑暗社会的一个缩影,小说里的“病人”就代表着正在受苦受难各式的俄罗斯下层贫困人民,不止是物质上的受苦受难,同时也包括精神上的煎熬。

这座所谓的病房,实际上就是沙皇俄国统治下的那些下层人民的监狱。小说正是以这个病室为主要场景,主人公是两个知识分子,以他们的争论作为情节的发展,并最终以这两个人的悲剧作为收场,从而揭露了沙皇俄国监狱一般的生活状态,描绘了沙皇俄国的黑暗现实,表达了契诃夫对腐朽统治的愤概。

小说里的两个主人公,明显都不是什么所谓的病人和疯子。

格罗莫夫,他的头脑也许比谁都要清醒,比在监狱外面自由行走的那些人还要理性,明白这个社会现状,也正是因为他的明白,他有点胡思乱想,这只是一种忧虑,对这个社会威胁一种本能的自卫,一种精神上的紧张,绝不构成精神病,但是很可笑的是,他就被囚禁在这个第六病室里,他不是病人,他是被迫害的可怜虫。

而拉京,是这家医院的主持医生,他确实有点安于现状,即使他对现状有着不满,可是他却深知他一个人的力量不足以去改变什么,不要说这个社会那种恶坏掉的风气,就是这家医院,他也未必能够改变什么,因为大家都那么做,大家都习惯这么生活和工作着,你的异行,与众不同的举措将触动他们那些麻木的神经,陌生会让他们恐惧,存在会变得不安分,进而遭受到他们的反抗,安德烈医生的结局正是这样。

拉京也和格罗莫夫一样,也明白这个社会的处境,可是他的性格和言论主张却存在着差异,拉京惧怕生活,因此逃避问题,他感到自己的软弱无力,所以他自欺欺人,不予反抗,向现实妥协求得安稳的生活。

而格罗莫夫他有着拉京身上没有的激情,他对这个社会的不满发泄在自己言辞上,他提出抗议,他要出去,他要离开监狱,他渴望自由。

可是格罗莫夫深深地感到这种愿望的不可能,他完全知道,第六病室只是俄国这个大监狱的一个小小的囚室而已,即使离开了这个小囚室,他还是逃不出俄国这个大监狱,他永远也无法得到那种在大街上行走的自由。

格罗莫夫的生活充满压抑和不安,他时时透不过气,他时时想要砸开这个监狱的门,逃离这个非人的地狱。

拉京在遇到了格罗莫夫后,格罗莫夫激烈的言辞和激情的抗议,让他重新认识了自己,改变了他原来的一些看法,慢慢地从麻木的自己中清醒过来,并将格罗莫夫视若知己,心里非常喜欢,经常往病室里跑,同格罗莫夫交换看法。

正是因为拉京这样一种反常的现象,心里刚刚产生出一点反抗的意识,很快他就被判为疯子、病人,关进了这个病室。

两个正常的人,就这样被折磨玩弄。专制的程度可见一斑,尤其是精神上的专制。不止是格罗莫夫这样很明显地反对不满,激烈抗议社会黑暗的人遭受无情的迫害,就连本来温和忍耐的人,才刚刚接近格罗莫夫,交往多一点,而刚刚有点清醒的意识的时候,也遭受了上级政府的毒手,并且最终被迫害致死。思想控制上的严峻和专制,让那些所有还有着知觉的俄国人民都不寒而栗、心惊胆颤。

这个第六病室并不需要大,这样的囚室虽然小,但是它产生的社会效应却是深大的,有着一种精神性的震慑力,大家都知道它代表着什么,下层的人民,贫苦的劳动人民,稍有正气的知识分子,看到它都要畏惧三分,即使你心知肚明,这就是可恶的思想专制,可是,正如安德烈的迷茫一样,在黑暗的现实里感到深深的软弱无力。

拉京死了,第六病室里的人还囚禁着那几个病人,他们继续着他们苦命的生活,格罗莫夫还在高喊他的“我快透不过气”、愤怒地想要“砸开这个门”,而其他的几个人,还要在尼基塔的眼皮下生活,维护他们的秩序,还要在这样的思想监视下不声不响地活下去。这一场闹剧看来都不会那么容易结束。

1892年冬,《第六病室》在《俄罗斯思想》杂志上发表之后,立刻震动了全俄罗斯。

不过《第六病室》也引起俄国不同而有趣的诠释,有些评论家认为,这篇小说主要是揭发俄国许多公立医院的内幕。更有许多批评家认为,这篇小说是契诃夫对托尔斯泰主义的攻击,因为拉京的哲学观点与托尔斯泰主义有某种吻合与影射。

但契诃夫与以前一样,恪守自己的习惯,拒绝说明这部中篇小说的内在含义是什么。在他看来,作家的职责是奉献作品,而不是对它发表评论。

然而,大多数的俄国知识分子都看出了《第六病室》的象征意义,它其实就是整个俄国现状的缩影。

当时,年轻的列宁正住在萨马拉,他一向很喜欢契诃夫的小说。这年冬天,他读了《第六病室》之后,立刻联想到专制的俄罗斯和它的黑暗的监狱制度。

列宁告诉姐姐:

昨天晚上我读完这篇小说,感到可怕极了。我在房间里呆不住,就站起来走了出去,我觉得自己好像也被关在第六病室一样。

第二年秋天,青年列宁在《第六病室》的强烈动员之下,毅然离开萨马拉,投身到圣彼得堡反对沙皇专制统治的革命活动中。

著名画家列宾在读了《第六病室》之后,激动地给契诃夫写了一封信:

为了您的《第六病室》我是多么感谢您啊!这篇东西里涌出一股强大的感染力。简直难以置信:这样一篇简单、平淡甚至可以说内容贫乏的小说,怎么到最后竟会出现这样一种无法形容、深邃、博大、具有人类意义的思想!您真是一个大力士!我震惊、入迷,我庆幸自己还没有落到拉京那种境地,但愿能够避免这个苦杯!

托尔斯泰也对《第六病室》表示了他肯定的看法。

《第六病室》是契诃夫的成熟作品,表现了他在思想上的巨大飞跃,标志着契诃夫的创作达到了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