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毛泽东回到韶山,把祖辈家业一朝抛散,家国融为一体。几年以后, 他又杀了一个回马枪
毛泽东彻底抛弃上屋场这个小家庭,是在父亲去世之后。1921 年春节, 毛泽东回到故乡,在父母坟上祭扫之后,他便将他父亲 33 年艰辛创下的家业散给了穷苦乡亲,把弟妹们全部带出了韶山。关于这次毛泽东回来的事情, 他的表弟文东仙后来回忆道:1921 年正月初,毛泽东同志到了唐家圫我家里拜年。他对我父亲讲:‘舅舅,我这次是到湘潭贴招生广告,顺便回来打一个转,看看您的,我还要到宁乡去贴广告,不能久住。’第二天,我和文南生同毛泽东同志一道到毛泽东同志家来了。正是初八,毛泽东同志母亲生日的这天晚上,炉火烧得通红,毛泽东同志、毛泽民、毛泽罩、毛泽建、王淑兰、文南生、文东仙等,一边烤火,一边吃东西,一边谈家常。毛泽东同志对毛泽民讲:‘这几年我不在家,泽罩也在长沙读书,家里只有你们两口子撑着。母亲死了,父亲死了,都是你们安葬的,我没有尽孝,你们费了不少心。’接着,毛泽民同志从民国六年讲起:“民国六年修房子,母亲开始生病;七年,败兵几次来屋里出谷要钱,强盗还来抢了一次;八年死娘、死爹, 九年安葬父母;还有给泽覃订婚。咯几年钱用得多,二十亩田的谷只能糊口。钱从哪里来?就把准备进桥头湾的田的钱用掉了。’毛泽东同志听到这里便问:‘是不是欠了别人一些钱呢?’泽民答复:‘别人欠我们的有几头牛; 我们欠人家的,就是义顺堂的几张票子。’泽民还说:‘牛,别人喂了;欠人家的票子总要钱兑。’‘能抵销的有些什么东西呢?’泽民说:‘能抵销的是家里有两头肉猪,仓里还有两担谷。’
王淑兰在旁边抱着小孩,有时插话帮腔。毛泽东同志听了弟弟、弟媳介绍的情况后说:
‘你们讲的这些都是实在的,强盗来抢东西,败兵来要东西,这不只是我们一家发生的事,而是天下大多数人有的灾难。叫做国乱民不安生。’
毛泽东同志稍停了一下又说:
‘这几年来,你们两口子在家受苦了,现在爹娘都死了, 屋里只剩下你们两公婆,遭强盗败兵抢劫的事是免不了的,今后还会有。我的意见是把屋里捡一下场,田也不作了——这些田你俩口子也作不了,还要请人。我在学校里找了一个安生的地方,润莲细时在屋里搞劳动,冒读好多书,现在离开这个家,跟我出去学习一下,边做些事,将来再正式参加一些有利于我们国家、民族和大多数人的工作。’
‘你们不要舍不得离开这个家,为了建立美好的家,让千千万万人有一个好家,我们只得离开这个家。家里发出的票子,你就写一个广告贴在外面, 凡有义顺堂票子的,限定几天内来兑钱。你把栏里的猪赶到银田寺卖了,准备钱,让人家来兑,牛,就让别人去喂,你如果向别人要钱,除非他把牛卖了才能给你。现在快要搞春耕生产了,不能逼人家去卖牛啊!别人欠了我们的帐就算了,仓里剩下的谷子就不要动用了,最好留到春耕的时候,平价祟给上下屋的人,要从那些最冒得的祟起。父母死了,他们的衣服,被子送给那些最困难的人家去。’
毛泽东同志又说: ‘我不会住好久,请你们作好跟我走的准备。这就是我的意见,同你们
商量好不好?’
泽民听了哥哥的话之后说: ‘跟你出去,我同意,但准备不是一天两天可以作好的呀,是不是请你
跟我作一个计划,你还多住几天,商量一下:田写给哪个作,房子给哪个住, 安排好了就一起走。’
毛泽东同志说: ‘田让给又穷又会作田的人去作,房子也就让作田的住。你作主找人就
是了。家里的事你们安排一下,我不能久住了,还有公事要办。 ‘你们去长沙,不要带多了东西,只要带被盖和要穿的衣服。如果东西
带多了,要请人送到银田寺,还要坐船,路费,脚力钱加在一起等于买了这些东西。’
最后,毛泽东同志嘱咐毛泽民和王淑兰,从塘里打些鱼,从家里拿些腊肉,去送给左右邻居,亲戚朋友,表示感谢。
第二天,毛泽东同志出去请人来帮助作准备。晚上毛泽东同志又请来一些比他辈份和年纪大的客人吃晚饭,以表感谢之意。
初十那天,毛泽东同志吃过早饭后就走了。毛泽东同志走后,大约过了个把礼拜时间,毛泽民、王淑兰带着孩子去了长沙。” 至 1921 年初,毛泽东最后完成了他的杰作:家与国的融合。此前,毛泽东都是在为这项伟大工程而艰苦努力。他遇到的最大阻力来自于他的父亲。父亲代表了中国社会几千年来那种小家庭的维护者,虽然他本身是勤劳,坚韧的,但他从来都未能把目光投向他个人及他家庭以外的空间,他始终局限于为自己而不是为他人,为小家而不是为大家的狭隘圈子。这一点也不值得奇怪,自古至今,要作到家与国的融合,天下为公,岂是一件易事?
1921 年正月以后,韶山冲上屋场空空落落了,毛氏家族,很少有人能够理解——他们甚至对毛顺生的儿女们感到可怜:家,不成其为家了,破败了, 一份好端端的产业!
他们哪里能知道毛泽东的高远志向!
毛泽东离家后 4 年,即 1921 年~1925 年,中国社会又发生了巨大变化, 单是毛泽东,他已经走出湖南,站在全中国政治航船的船头,成为掌舵人之一。他创立了湖南的共产党 组织,参加了中国共产党的第一次代表会议,同时,在国共合作中,他也扮演着一个重要角色。
但湖南韶山仍旧是他的大后方和坚实后盾,他以此为依托,巩固他在全国尚不稳固的地位。并以其为实验地,检验 他自己正逐步形成的理论之正确与否。
1925 年正月,毛泽东以养病为名,又回到故土,“刀耕火种”,进行了艰难的拓荒。
韶山,经过几百年的开发,已出现五、六万亩良田,塅中沃野连片,山冲梯田重叠,谷米哗哗流出,而生产者却只占少量的土地,有许多几辈都是佃农。尤其到了清末,成涤泉等人的土地兼并,造成了韶山历史上从未有过如此严重的贫富分化和阶级对立。
毛泽东最为关注之点即在于此。他回到故乡要解决的最大问题也在于此。
我们不妨把毛泽东 1925 年在故乡的活动作一扼要归纳: 2、3 月间,毛泽东等在韶山组织秘密农民协会 20 多个;
3、4 月,杨开慧在毛氏宗祠创办韶山第一所农民夜校,此后发展到 20
多所;
- 月中旬,毛泽东发展毛新梅、钟志申、李耿侯、庞叔侃加入中国共产
党,建立中共韶山支部;下旬,建立 20 多个公开的群众组织——雪耻会;同时还建立了国共合作的组织形式——国民党区分部。
- 月 30 日,毛泽东暗中组织的上七都教育会、学委会在郭氏祠堂改选,
将韶山的教育大权夺归农民手中;
毛泽东支持毛福轩、钟志申、庞叔侃等人领导中共韶山支部、银田特支, 进行平祟阻禁;
八月,共青团韶山特别支部成立。
在故乡的六、七个月中,毛泽东对他十多年前,即 1910 年以前最有切肤之痛的所有社会瘤疾,举起了他的“手术刀”,概括起来,主要是:农民的思想觉悟问题、受教育的权利问题、社会地位问题、阶级对立问题。而毛泽东的矛头所指,却是封建制度的根基:封建的族权、政权、夫权、神权。
毛泽东和他的夫人,公然将农民夜校和农民协会办到了宗族的圣地:毛氏祠堂,而且带了男男女女,本姓外姓的人们在这里出出进进,昔日祭祖的庄严肃穆之所,现在整日喧哗熙闹,——没有人推选毛泽东为族长,但他却成了事实上的首领,不只是毛姓人们的首领,而是百家姓氏的首领。在韶山, 毛泽东第一次打破了宗族界限,让外族人进入毛家祠堂,也无视宗规族法, 大胆让女人家进祠堂,并且动员她们放脚,反对丈夫权威,学习文化知识—
—毛太华、毛清一这些昔日敬为神灵的老祖宗被冷落到了一边。
由 1910 年以前与父亲无休无止的冲突,到 1910 年大闹祠堂,到 1925 年组织农民运动,这实在是一个巨大的飞跃。
毛泽东少年时代那些带有反叛意味的行为,尚是不成熟的、本能的,单沧匹马的,并没有从根本上动摇家族制的根基,而 1925 年,毛泽东已掌握了
强大的思想武器——马列主义,而且已有过长达 15 年的知识积累和参加“五四”运动、领导驱张运动湘区工人运动和组织国共合作的实践经验,因此, 毛泽东在故乡已是得心应手——没有人能阻止他的革命然而,毛泽东也深知:只有让农民自己起来,自觉地革命(而不是被迫),才能使这种革命成功。要达到这一步,就必须让农民从思想上认识到他们痛苦的根源,认识到他们的敌人是谁,对敌人应该采取什么态度。
因此,毛泽东在故乡作了极为细致的工作。他所完成的主要使命,也是1925 年他取得的最大成功即是唤醒了民众,农民在他的呐喊声中振奋了,由庞叔侃、毛福轩、毛新梅、李耿侯、钟志申等人领着,向封建的制度烧起冲天大火。
然而,几千年的封建制度已是根深蒂固,尤其是全中国范围内半封建半殖民地统治,绝不可能容许“国中之国”的存在;一个制度面临着严峻的挑战时,它必然进行本能的反扑。
毛泽东在故乡的“扇风点火”,不但激怒了本族内家族制度的维护者(如“四大扇”:毛鸿初、毛棠圃、毛明德、毛吉臣),更引起了韶山当地政权的把持者成胥生的恐慌。
成胥生,原名绥生,名日猷,字叔升。此人即大官僚、大地主成涤泉的小儿子。其父在陕西绥德任知州时,和小老婆崔氏(成涤泉共有七个妻子) 生了他,故名“绥生”。父亲在任所贪污救灾款数十万两白银,回乡后置田12000 多亩,分成 6 份,三兄弟、三儿子各一份。成氏家族成为韶山首富。
成胥生凭借老子的威权和万贯家财,当了湘潭县西二区上七都(即韶山一带)的团防局长,把持乡政,始于 1913 年。他有枪械二、三十条,又利用姻亲,找了湘军师长叶开鑫做靠山。自订田息鸡、田息草、田息肉、壮丁费、身份证费、草鞋费、救国捐、烟灶捐⋯⋯一二十种苛捐杂税,盘剥乡民。
成胥生,便是韶山封建制度最强硬的支撑者,毛泽东的最大敌手便是此人。
虽然成胥生与张敬尧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但毛泽东深知“地头蛇” 的狠毒,所以他回乡后便十分谨慎地从事。正月里,他借拜年之机,走东访西,了解民众疾苦,又籍此办农民夜校,启发觉悟,再组织农民协会,雪耻会,由秘密到公开⋯⋯
成胥生终于明白:韶山冲的毛润之,矛头所指,正是在摧垮他的团防局, 再捣毁他们成家以及其他大地主的庄园——他感到了巨大威胁,于是写了一封信,密告湖南省省长赵恒惕,赵省长便令湘潭县团防总局派兵往韶山捉拿毛泽东。
毛泽东迫于赵恒惕的追捕,离乡“间道入粤”。在广东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此后一年多,除从事国、共两党的党务工作外,中心活动是研究中国农民问题。故乡 7 个月,给他提供了最切近、最新鲜的素材,加上 1910
年前的 17 年,则奠定了他作为一个革命活动家的基础。
这一时期,毛泽东创立了他的农村革命理论,代表著作为《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国农民问题》等。他担任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所长,借此将自己的实践经验和理论传授给各地的农运骨干,并使之在新的实践中受检验与发展。随后,他任中国共产党中央农委书记,与党中央书记陈独秀有了意见分歧,分歧的关键即在农民运动是否过火,是否需要加以限制——但他不愿作无休止的争论,他以实地考察来维护农村革命的声誉和推动革命运动的发展。
1926 年 12 月 17 日,毛泽东和夫人杨开慧回到湖南长沙, 20 日,他在欢迎他的大会上说:
“我去湘仅一年,而今年和去年的情形大不相同。在去年是不会有这种大会的。在去年是军阀赵恒惕的政府,今年是较能与人民合作的政府。去年农民运动仅是萌芽,今年已有 120 万有组织的农民了。这是各位同志努力的结果。”
确实,此次回乡,毛泽东再也无须以“养病”为名了,他以国民党中央特派员身份,于 1927 年 1 月开始了他的实地考察。4 日乘船到了湘潭城,5 日到达银田寺。
在银田寺白庙那一棵古银杏树,他连夜召开群众座谈会,帮助农民协会解决了几个重要问题。
6 日,到了清溪寺。这一座千年古刹,观音菩萨,关圣帝 君,牛头马面,二十四位诸天、十八位罗汉⋯⋯不再受到农民的顶礼膜拜了。7 日, 他在韶山冲毛震公祠和毛鉴公祠这样说:
“有人讲,近一年来,农民运动糟得很,是痞子运动,我一路上看到的, 听到的,让我得出一个结论:农民,把压迫了他们几千年的土豪劣绅打翻在地,并且踏上一只脚,这不是糟得很,而是好得很:
“过去,大家信八字,信风水,希望老人死后埋个好地方。民国十四年, 我回来,一些人讲:你们八字不好,坟山不贯气。现在,农民运动闹起来啦,
只几个月,土豪劣绅一齐倒了台。难道我们一下交了好运,坟山一下子贯气了么?巧得很!乡人穷光蛋八字忽然都好了!神明么?那是很可敬的。但是, 不要农民协会,只要关圣帝君,观音大士,能够打倒土豪么?那些帝君,大士们也可怜得很,敬了几百年,一个土豪都不曾打倒!现在你们想减租,有什么法子?信神呀,还是信农民协会?”
农民闷了成百上千年,想说而不敢说的话,被毛泽东吼出来了,农民想干而不敢干,或者没有干成功的事,由毛泽东领头干得轰轰烈烈了!
毛泽东带着农民,不但彻底打破了家族界限,破除了佛神、迷信,而且组织了农民武装,公开地与土豪劣绅开战——银田寺杀人刽子手,团防局长汤峻岩被处决,保产党头子张茂卿呜呼哀哉,成胥生也被吓得上了西天⋯⋯ 1927 年 9 月 9 日,毛泽东公开亮出造反大旗,发动秋收暴动,建立了以
井冈山茨坪为中心的红色根据地。这个时候,他的性格特征和思想内容己走向了一个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