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当他朝神龛上的“司命府君”灌了三杯香茗,见没反应时,毛泽东 便在信仰上走向了母亲的反面
凡是到“韶山毛泽东同志故居”参观的人,无不在毛泽东父母卧室那张母亲遗像前驻足感慨:“毛泽东简直太像他母亲了。”从五官乃至到神态, 都能感觉到母子之间遗传基因的造化。非但如此,毛泽东受其母亲的影响, 对其母亲的爱戴,也是众所周知。然而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和学识的加深,少年毛泽东在许多方面都背离了母亲,与她所信奉的、她的意愿越来越远。
上文提过,当年文七妹嫁到韶山冲毛家时,还是一个 13 岁的孩子,与唐家圫和和睦睦、热热闹闹的大家庭相反,韶山冲是闭塞而寂寞,平时难得热闹,况且毛家加上文七妹,也就四五口人,日子实在寂寞难奈。这里的一切与娘家真是天壤之别,于是文七妹时常回娘家小住,往往要住到丈夫来接。然而,老母贺氏谆谆告诫女儿:这都是天王菩萨和生辰八字注定的,有的人八字好,就享一辈子福,有的人八字不好,就受一辈子苦,人一辈子,事事都有菩萨管着。
面对上屋场的现实,在娘家的劝诫和影响下,再加上多寺的韶山香火甚浓,文七妹终于成了一个虔诚的佛教徒。
佛教宣扬人生充满痛苦,只有信仰佛祖,视世界万物和自我为“空”, 才是解除痛苦的“法门”。在一般中国人的心目中,因果报应、克己忍让和轮回之说最易接受,并深信不疑。因此,文七妹对于枯躁寂寞的新生活,对于夫权至上的丈夫,对于她所不喜欢的眼前的一切,都能淡然处之,对于她来说,只有一件雷打不动的事,那就是信神拜佛。她确信只有神佛才能保佑全家平安,才能使自己来世幸福。
1959 年 6 月 26 日,毛泽东在其故居堂屋的神龛前,对身旁的随行人员说:这就是我和母亲每月初一、十五工作的地方。这是事实,当年的神龛上, 供奉着观音菩萨、天地君亲师、司命府君、列祖列宗等牌位,母子曾在此焚香、化钱、磕头敬祭天地、祖宗,总是依时按节,从未间断。
在母亲的熏陶下,毛泽东自懂事起也迷信神佛,他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 就如同人们每天要吃饭睡觉一样,必不可少。因此,他对父亲不信神佛感到很不可思议,以至很反感。他 9 岁时曾和母亲一起,跟父亲认真讨论过该不该信佛的问题,并力劝父亲信佛,但没有效果,这使他很失望。后来有一次, 父亲行走在山路中,劈面碰到一只老虎,他正不知所措,老虎却掉头走了。他以为这是冥冥中有神保佑,这才对神佛态度有所转变。
在毛泽东 15 岁时,母亲生病他却没去请乡村郎中而是给神佛菩萨许愿, 并为之专程去两百公里以外的南岳衡山进香朝圣,由此可见毛泽东对母亲之至爱,以及他迷信神佛之虔诚。
随着几年私塾生活的启蒙,毛泽东接受的文化知识越来越多,尤其是在毛麓钟老师和韶山进步人士李漱清的影响下,毛泽东对神佛的信仰愈来愈动摇,再加上他对问题要刨根问底,穷理彻源,在不自觉中,在这方面毛泽东开始走向母亲的反面。
在韶山乃至中国农村的很多地方,家中每到朔望日早晚,都要烧香奉神, 如逢过年、元霄节和七月中旬,在 10 天至半个月内,早晚供奉神佛和列祖列
宗,是家家户户的祖传惯例。毛泽东到了 16 岁左右,便开始厌烦了这一套老例规。虽然母命难违,但对这时的毛泽东,则多少有些免为其难了。
大年三十这天晚上,家家户户都忙着蒸斋粑、泡香茶,燃香点烛,虔诚
敬奉“司命府君”。各家神龛上,“九天真厨司命太岁府君之神位”赫然醒目。
毛泽东懂事不久曾问母亲,为什么家家都要在这一天敬奉“司命府君” 呢?母亲亲切地告诉他:“今天是‘司命府君’上天的日子,所以人人敬奉, 以求平安、吉祥。”
毛泽东还是弄不明白:“司命府君上天去作什么呢?”母亲谦和地答道: “司命府君上天是向玉帝呈奏人间的善恶,玉帝根据他的报告帮助好人,惩治恶人。”说罢她见毛泽东眨巴着两只大眼睛在冥思苦想,又给他讲了一个故事:北宋吕蒙正怀才不遇时,身居破窑,一贫如洗。大年三十日晚上,他见家家都敬“司命府君”,于是也泡了一杯香茶,燃了一根线香,虔诚地向“司命府君”祷告:“一盏香茗一朵烟,恭贺司命上九天。玉帝若问凡间事, 蒙正夫妻实可怜。”吕蒙正感动了玉帝,日后考中了进士,发迹当了太宗和真宗的宰相。所以,后来,人们越发敬奉“司命府君”,求他在新的一年里保佑人们大吉大利。
母亲文氏讲的这个故事,给少年毛泽东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也跟着母亲认真地焚香、磕头。
又是一个大年初一,他遵照母亲的吩咐,一大早就来到堂屋的神龛前, 准备撤下先天敬奉“司命府君”的香茶、斋粑、供果。他望着方桌上满满的三杯香茶,望着神龛里每天依旧的神佛像,他忽然有些发愣。如果神佛有灵, 为什么他们从不赏脸喝一口呢?桌几上摆的那么多供品,如果真有神佛在上,为什么他们从没动过一下呢?为什么乡亲们都敬神佛,如隔壁毛四阿婆这样的人家,也像母亲一样供奉神佛,却并没有得到保佑,旧观无改情势依然,难道这不是自欺欺人,自讨苦吃吗?父亲从不相信这套,却也无病无灾, 而且生意越做越红火,这是谁在保佑他呢?
他对神佛的作用越来越产生怀疑。蓦然,他灵机一动,将三杯香茶朝“司命府君”的神像和神位纸上泼去,他调皮地想,如果神佛有灵,就应该接受他这三杯茶的敬意,如果神佛怒其不恭,那么他也甘当受惩。自然,茶水顺着神佛、神位纸流到地下。
毛泽东没有受到神佛的惩诫,过了一会却受到了母亲的责问:“石三, 你怎么这样?这么放肆,会遭报应的!”母亲有些惶恐,也有些自疚,要知道,神佛对于母亲,是最神圣的。毛泽东想,如果母亲知道了自己是怎么想的,一定会很伤心,于是机敏地笑道:“妈,你天天供奉这些神佛,是不是您礼未周到,他们才都不喝您的香茶吃您的供果呢?我就帮您补补礼,一个个地请他们喝,这些菩萨老爷却不开口,仍是不赏脸。”母亲一听,又好气又好笑,她只好诚心向“司命府君”神像作揖恕错,祈祷大神莫计小过。自这事起令她伤心的是,这个儿子就像他老子一样,对敬神拜佛越来越漫不经心。
对于神佛,毛顺生是由不信到似信非信;毛泽东则是由信到越来越不信, 文氏原来对丈夫的耽心,也越来越被耽心儿子所取代,而且常为儿子的这种变化,这种背叛,深感灰心和焦虑。到了 1919 年,母亲病重,毛泽东就不再求神拜佛,而是多方求助医药,今天毛泽东故居卧室里挂的那张母亲与儿子们的合影,就是毛泽东于 1919 年春接母亲到长沙治病时,特意到照相馆照的,这既是文氏仅有的照片,也是母子唯一的合影。
不仅是对神佛,而且对封建礼教摧残人性的一些作法,毛泽东少年时起
就深恶痛绝。
像旧中国绝大多数的妇女一样,毛泽东母亲的脚从小被层层裹脚布包着,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脚女人”。
有一次,毛泽东和母亲一路同行到唐家圫。唐家圫距韶山冲上屋场虽只有 10 余里路,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小脚的母亲走起来十分吃力,走不了多远,得坐下来休息,时不时落在毛泽东后面,“石伢子呀!等一等,慢点走!”母亲越往前走,脚越迈不上劲。毛泽东见状,心中非常难过,便“唉”
地叹了一口气。 “石伢子,你叹什么气?”母亲好生奇怪。
“我想外婆跟你怎么这样过不去!把脚包得这样小,连路都不好走!” “咯又怪不得你外婆,她的脚不也是包得这样小么?从古就这样传下来
的,你不要胡说。”在母亲看来,古已有之的事是理所当然。“咯样古来的传法真害人!害人就要不得”,毛泽东愤愤不平地说:“娘,
要是小脚的媳妇,我就不要!”
一路上,毛泽东都在纳闷:像娘一样的女人包成小脚为的是哪一桩呢? 又不好看,又不中用,而且害死人,分明是一种恶俗,想着想着,一首打油诗就吟成了:
“包起脚来像骆驼,自己解开也不乐,别人掀起笑呵呵,听唱一首包脚歌。包起脚来懔幽幽,走在路上喊哎哟,别人嫌来自己痛,听唱一首包脚歌⋯⋯”
在父母的安排下成为“三寸金莲”,对于像母亲这样虔诚的佛教徒来说, 是天经地义的事,因为她无从知道,这种恶俗,乃是封建社会用以戕害妇女, 使她们达到“三从四德”的一种重要手段,对于富有个性的少年毛泽东,从母亲的身上,使他认识到这种传统习俗的恶劣,是恶劣的,就要反抗,就要改变,虽然他还不曾认识到缠足是维护封建夫权政治的有效手段,不曾认识到深层的原因,但他毕竟嘲讽了这种恶俗,这对于一个生长在闭塞山村里的少年,不能不是一种大胆地反叛行为。
文氏一生极为勤俭善良,为人达到了一种至真、至善、至美,正因为心中有了佛,她宽容一切,对冷清寂寞的韶山冲的生活环境,她能宽容,对丈夫的暴燥、专横而较少温情,她能宽容,对大儿子调皮、闹事,她能宽容, 在日后,她最疼爱的大儿子要离她远行的时候,也没阻拦,只是将热泪默默地往肚里吞。在她晚年,本该享受天伦,却遭受疾病折磨的时候,她依然冷静地等待命运的安排,而没有丝毫的怨恨⋯⋯
虽然毛泽东的外形相似他的母亲,然而,他的性格、特质,除有他母亲的成份外,还有他父亲的成份。正因如此,毛泽东由幼年时对母亲的盲从, 发展为稍长后的理性分析,他继续保留了他认为正确的东西——母亲素有的勤劳俭朴,憨厚诚实,待人慷慨,乐于助人,这一直延续至他的一生;但他却较缺乏且背离了母亲的“宽容”——母亲赖以与外界万事万物和谐相处, 赖以与丈夫和和睦睦的待质。
母亲文氏,从来是随遇而安,因而力举非暴力——对于一切,哪怕是最不能为她接受的丑恶的事物,都主张采取温和的方式对待,她总是力图用自己的“善行”去感化,用循循善诱的方法去劝导,其对于人生,特别是她的丈夫,无不采取逆来顺受的态度。这种人生态度,正是佛教、儒学和道学所倡导的。如前所说,佛家主张随遇而安,与世无争;儒家提倡乐天知命,安
贫乐道,顺应时势;道家则讲求清静无为,儒、佛、道相容相摄,熔铸为一, 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显著特征,造就了千百年来中国人的性情和心态。许多中国旧式文人,甚至不少的英雄好汉,就是因为不敢逾越这一步,而面圃终生, 而恶人反而逍遥无忌。毛泽东,却勇敢地越出了这一步,如没有这个胆略, 纵有满腹经纶,恐怕只能成为可怜的韶山隐士,从这个角度说,他在背离神佛的同时,也没有完全承接母亲宽容、忍让和惯于逆来顺受的秉性,这似乎也是种必然,这同他独特的个性是难能两全的,否则,就不是今天的毛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