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着影片《李双双》发生的⋯⋯

张瑞芳

《当代电影》向我组稿,要我写一次难忘的角色创造,最好写“李双双”, 我感到很为难。虽然在生活里,时常有人将我的名字和李双双联系在一起, 但我和李双双这个角色却阔别了 22 年

了。

我很羡慕戏曲演员,她们一生中可以有自己的拿手戏,可以从自己年青时候一直演到年老,角色永远和她们在一起。她们可以通过演出不断地丰富它,随时可以获得新鲜的创作体会,而电影演员则是刚刚演完一个角色,角色就离她而去了。留下的往往是创作中的遗憾心情。

对于李双双的人物塑造,当年我也曾写过关于创作的体会等文章。如今时间隔得越久就越感到难以追忆,如果今天来写它,只能越来越理性化,甚或会变成事后有先见之明式的空泛议论了。

但是我对影片《李双双》,确实是有着特殊感情的。

这感情的特殊不在于我因为扮演李双双获得第二届“百花奖”的最佳女演员奖,而由于它从刚刚拍摄完成,特别在十年浩劫中被批判为毒草之后, 周总理都曾经为它讲过话。当时的情景,铭刻在我的心里,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淡忘,成为我思念周总理时,最容易引起感情激动的回忆。我愿意在这里写出来,作为纪念我的艺术生活的最珍贵的一页吧。

1973 年 4 月 14 日晚 9 时在北京人大会堂上海厅,周总理接见以廖承志

为团长的中日友协访日代表团,全体出国人员共 54 人。

这是在“文革”当中第一次派出的出国代表团,是由周总理亲自点名组成的,从团长到团员名单的确定,都是几经周折和斗争才得以拟成的,因为团员中大多数都是受到“四人帮”的迫害,当时还戴着各种帽子靠边站的各界代表人物,很多都是已不被“四人帮”承认的第三届全国人大代表。

尽管团员中这些专家、教授、劳模、民主人士有着丰富的出国经验,但这次出国无不感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况且团里还有于会泳、浩亮和其他少数“四人帮”的新贵们,他们习惯用挑剔的眼光,扫射着这些“罪孽深重”的人们。

周总理十分了解大家的心情。在三个星期的集中学习的时间里,一再传话要大家尽量提出思想中存在的问题,他将予以解答。

我是唯一的电影界的代表。我想到 1962 年秋天,我第一次仿问日本的时

候,曾经随团携带着《李双双》影片去日本放映; 1966 年 5 月我参加电影代表团第二次访问日本,正巧在日本收听到国内批判“三家村”的广播;如今我将第三次访问日本了,我应当怎样回答日本朋友们对我国电影事业及影片《李双双》的关心和询问呢?在学习中我提出了这个问题。

在代表团将离开北京的前夕,周总理接见我们了。

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见到周总理,也是一生中第一次参加这样气氛特殊的接见。

周总理在姬鹏飞、朱穆之等同志的陪同下进到大厅里来了,全体人员沉默地站了起来。要是过去,大家会高高兴兴地迎上前去,我也会欢快地奔到周总理面前,而现在我也一动不动地站着。

周总理沿着排列整齐的沙发座位,缓步走着和大家见面。可能大家也都

像我一样,自从“四人帮”掀起黑风恶浪之后就没有 面对面见到周总理了。周总理首先和代表团团长廖承志同志握手,在他面前停了好长一会儿。

说些什么?因为距离远我听不清楚。以后又和楚图南、马纯古、华罗庚、董其武、荣毅仁、王芸生⋯⋯一一握手,在每个人的面前都停留一会儿,低低他说几句什么。

我等待着、等待着,感到时间特别长。⋯⋯近了⋯⋯近了⋯⋯我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两只手变得冰冷了⋯⋯周总理终于站在了我的面前。

七年不见面了,凡秒钟的对视,我感到一阵心酸⋯⋯

周总理瘦了。他一向光采照人的面容明显地惟悴了,脸上出现了我从没见过的老人斑,炯炯有神的眼睛也显得有些暗淡疲乏。

我哪里想得到,他那时候已经得了严重的疾病啊!

我心里有着千言万语,眼睛却只能定定地望着周总理。周总理也打量着我。 “头发染了?”周总理声音里含着笑意。 “嗯。”我完全没有想到,连忙答应。 “再长出来怎么办?”周总理俏皮地歪着头微笑。 “再染!”我条件反射似地回答。

“哈哈,谁给你出的这主意!”随着轻轻的笑声,周总理又回看了我一眼,走向站在我右手边的上海劳模倪海宝面前。

我努力抑制着要涌出来的眼泪,无法形容当时既难过又高兴的心情。周总理无形中是在告诉我,我的情况邓大姐全都告诉他了。因为就在三天前的晚上,邓大姐曾派车来接我到他们家里去。周总理那晚正巧接待外宾,我没能等到周总理回家来。

在我被隔离审查关进牢房期间,当我被勒令一定要交代出有关叛徒、特务、假党员等等罪行来的时候,我困惑不解又痛苦万分。曾经有好心的同志偷偷建议我:你给周总理、邓大姐写信吧。但是我没有这样做。我心想:当我有一天见到他们的时候,我应当能告诉他们二位老人家,我经受住了大风大浪的考验。

但是,在我失去自由的 25 个月里,在我不安的睡梦中,我几次梦见我来到中南海西花厅见到他们⋯⋯没想到这次,我真的又坐在他们朴素的家里了。

这个晚上,我面对着日夜想念的小超大姐,尽情地倾诉着我 7 年来想告诉他们的话。我当时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亲人面前一样,毫无顾忌地哭了起来⋯⋯

我特别伤心他说:“我今年已经 54 岁了,以后即令能让我工作,我也没有多少时间了。”

邓大姐安慰我说:“你的样子并没有多大变化呀!”

我说:“我前边的头发全白了,为这次出国才临时染黑的。” 周总理在大家座位前转完了一周,回到中间沙发上落座了。

在整整两个多小时的谈话里,他谈了无数的问题。实际是针对大家的思想顾虑,明确地谈出自己的观点。

他让大家要发挥主动性,要敢于讲话,不要因怕说错话而不说话。

他谈到新中国成立的时候,全部民族资本家的资本只有 22 亿元,很可怜的数目,不要为定息而不安。

他询问工会工作、妇女工作、农村工作,⋯⋯由各方面的代表一一回答。他谈到身体健康是大事,询问代表团里医疗人员配备的情况,并问董其

武等老同志的健康状况如何。

他像想起了什么,笑着说:“叶帅曾建议,将中年的划分升高到 60 岁, 我很赞成。”

又略提高了 声音对着我坐着的方向说,“瑞芳,你还有 6 年啊!”

这突如其来的最后一句话,在座的人可能听不明白,而我却立即感到心里热烘烘的,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抚摩我的痛处,我的眼泪又一次涌满眼眶, 越想忍住反而更忍不住,我怕被人发现,不敢抬起手来擦拭,只得任它在面颊上流淌下来⋯⋯

当谈到文艺界情况的时候,周总理情绪开始有些激动起来,他问为什么不允许黄宗英去深入生活?他谈到严凤英的死是由于没有人关心她。“要关心人啊!”周总理一再强调说。

最使我难忘的,是周总理用相当长的时间谈到了《李双双》这部影片。这部影片“四人帮”一伙强加给它的罪名是:“工分挂帅;阶级斗争熄灭论; 中间人物论⋯⋯”。

周总理不无气愤地连声说:“《李双双》影片有什么问题?是作者有问题?是工分挂帅?为什么要批判?它错在哪里?把我都搞糊涂了。”

全场沉默。

周总理严峻地直对身任国务院文化小组负责人的“四人帮”亲信说:“于会泳,你说,为什么要批判?”

于会泳支支吾吾:“我没有经手这事⋯⋯” 周总理又问:“浩亮,你说!”

浩亮没敢回答。

周总理转向对李炳淑说:“你是演员,你看这电影有什么问题呢?” 李炳淑说,“总理,我说不清楚。”

周总理又对谢冰心说,“谢冰心同志,你是老评论家了,你说说看,这部影片有什么问题?”

谢冰心同志说:“当时看过,觉得不错,现在记不起具体内容了。”

我感到我这当事人不能不讲话了。我说:“1962 年放映的时候它是好的,如今看来它不符合样板戏总结出来的“三突出,创作原则。按‘三突出’的创作原则,李双双算不上是英雄人物,因为她阶级自觉性不高,只能说她有朴素的阶级感情。她作风简单,时常和人吵架。她学习文化只看识字课本, 她没有学习《毛选》

我的回答现在看来是那么可笑。而当时我确实是非常认真他讲出来的。周总理对我的回答,似乎并不满意,他沉默了一会儿,口气较缓和了些:

“李双双做了很多事情,都是为公的嘛,只是她丈夫的思想有点中间,要历史地看这个影片,整个影片的倾向是好的嘛!现在,连李双双的歌也没人唱了。”

是啊,曾被郭兰英唱得风行一时的“歌唱李双双”这支歌,周总理也会唱的。在 1964 年和 1965 年期间,几次在交谊舞晚会上,当乐队奏起“歌唱李双双”的乐曲时,周总理总会向我走来邀我共舞,引得全场一阵欢笑。周总理在跟着音乐随口哼唱着,并说这歌词不好记,因为抽象的描写多,唱起来几段之间容易串行。又说他已经学会井记住好几首革命歌曲了。

当 1962 年影片《李双双》刚刚拍完之后,由于在喜剧的艺术处理和技术质量上还存在不足,它并没能得到专家权威们的赞扬。但影片却得到周总理和邓大姐的喜爱。

1962 年秋天,我第一次访问日本回到北京,邓大姐约我到他们家里去吃晚饭。周总理一见到我就说:“今天请你吃螃蟹,因为你拍了一个好戏。”对于《李双双》这部影片的评价,我原本也是站在专家权威一边的,因

为我是第一次演喜剧,在分寸的掌握上自觉不够火候。加之多年来文艺创作上“左”的条条框框的威力始终存在,使我

们未能从“火烛小心”的创作心理下完全解脱出来。导演鲁韧自党责任重大,因此特别小心谨慎,紧紧把关,他认为:宁愿温点,千万不能因强调喜剧效果而落得个丑化劳动人民的罪名。因此在每个镜头面前,导演和演员之间,都进行了在表演分寸上的推敲和争论,最终往往是采取最保险的方案。我时常自嘲说:“我的表演像打了半个嚏喷,很不痛快。”我确实没能达到作者李乍对角色所希望的,这个人物应当比我现在的处理更疯点、傻点、毛手毛脚一点。

因此,当周总理肯定我拍了一个好戏的时候,我立刻问:是不是因为正好配合了八届十中全会以后的农村政策了?

周总理说:“你不能完全这么看,这个影片在艺术上也是有可取之处的。你的表演也有新的东西。”

自从新中国成立,我成为专业的电影演员之后,我拍的每一部影片,不管好坏周总理几乎都看过,回想起来,他鼓励我的,多是我能投身到现实生活里,表现社会主义时期的新人形象的戏。尽管我在表演上存在不足,他也会说:“有点样子了,你应当再努力

下去。”当我为演这样的戏感到吃力不讨好的时候,他对我说:“演古人比演当前的人容易,因为没人见过他们,演现实生活里的人不容易,因为人人都能看出来他像不像。”他喜欢李双双这样的人,因为她是胸襟坦荡、一心为公的,在生活里,他也鼓励我要敢讲话、讲真话⋯⋯

这次,周总理在“四人帮”实行法西斯专政的情况下,公开为影片《李双双》恢复名誉,目的不仅是为一部影片平反而已,而是对中国一代知识分子的关怀和鼓励。会后,华罗庚、郑凤荣、林丽蕴、邢燕子等同志都奔走相告,无不感到十分鼓舞。尽管当时大家日子还不好过,但我们感到不应当消极,因为周总理是始终和我们站在一起的。

二三十年来,在我的亲身体验中,周总理从不对我“耳提面命”,他总是用自己的言行激励我,用自己的爱憎感染我,启发我的自觉。

周总理最后一次对我的接见,留给我的教诲仍然是很多,很多。引导找想得很远,很远⋯⋯它将不断激励我前进,直到我生命的终结。

1984.6. 29 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