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想与回忆

白 刃

周恩来同志最讲民主。他的《在文艺工作座谈会和故事片创作会议上的讲话》,是篇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重要文献。话都说到大家心坎里了, 但他还谦虚地说,那只是一个胎儿,要求大家提不同的意见。末了还说:“我今天所说的这些话不一定对,我是树个‘的’,让大家来射,树个活靶子, 让大家来攻攻。”

凡是接触过周总理的人,都感到他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爱护同志,关心文艺工作,民主作风好。他每看一次演出,总是细心地看。看完了肯定优点,指出缺点,提出修改意见。他提意见用商量的口气,绝不强加于人。他看了三次话剧《兵临城下》,谈了几次话,都是这样的。

周总理第一次看沈阳话剧团演《兵临城下》,是 1962 年 10 月 9 日在政协礼堂。看完戏,要和大家摄影留念。总理问导演孔方同志,是不是人都到齐了?当他听说还有两个搞灯光的同志在高架上,一定要等他们下来,和他们握完手,再一起照像。这看来是件小事,却给剧团的同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6 天以后,周总理第二次看《兵临城下》,是在地质部礼堂,剧场在一条小胡同里,设备不大好。剧团事先不知道,总理到了以后,就叫警卫秘书去买票。听秘书说,总理有一次看演出,保卫人员为了安全,让前面空出好几排,总理很不高兴,亲自招呼后排的观众坐到前面来。

还有一件事,使我永生难忘。当周总理知道话剧要改编电影,叫秘书许明同志打电话找我。当时我正在外地,秘书留下电话号码,要我回京立即给总理办公室打电话。我回来后心里想,总理日理万机,忙于国家大事,不愿占用他的宝贵时间。因此在打电话时,对许明同志说:“总理很忙,他的指示我都知道了,一定按照总理的意见改编。如果总理有什么新的指示,请你转告一下。”我还对她说,已经买好了去长春的火车票,后天就要动身。许明同志叫我先别放下话筒,立即去请示,很快地回来说:“总理要你明天下午 5 点半,到中南海办公室来谈谈。”听完电话,我很感动,也很懊悔,觉得不该告诉秘书后天要走,以致总理在时间上反而迁就了我。这件事,至今想起来,我心里还感到不安。

周总理在这篇讲话中,谈到习惯势力时说,例如我们领导同志走到哪里, 就把众人拦住,为我们让路,你要平等待人,就不行。有一些人一定要把你搞得很特殊。我也不反对必要的警惕性,但本来是坐在一起的,为什么要隔开来?我看这就是一种习惯势力,是封建的,有时不自觉地就出来了。

周恩来同志一生平等待人、反对特殊化,处处以身作则,是有目共睹, 有口皆碑。上面说的几件事,仅仅是我们几次接触中见到的。这种可贵的优良作风,不但是领导干部的典范,也是我们努力学习的榜样。

周恩来同志是我国文苑中最辛勤的园丁。想想看,文艺队伍里面,有谁没有直接或间接地受过总理的教育?好的作品当中,有几部不注进总理的心血?

起初我不懂得,为什么周总理在短时间内,要三次看《兵临城下》?后来我才逐渐明白,总理对剧中个别人物和情节的安排,感到有问题。但他不肯轻易提出,而是看了一遍又一遍,进行调查研究后才郑重地提出修改意见, 而且一次比一次深刻。

第一次看戏,总理对剧中我地下工作女同志杨玉芳的活动,感 到不妥当。但他只说了一句:“杨玉芳太活跃了。”第二次看完戏,总理指出,李忠民的爱人杨玉芳太活跃了,容易暴露自己,我们这样做地下工作的很少。特别是阻拦蒋家训(蒋介石在地方军中的特务)那段戏,容易引起蒋家训的怀疑, 另外,总理还提了三点意见:一、姜部长(我敌工部长)进励志社的行动太冒险,不必要,作用也不大,惊险的场面太多了。二、钱孝正(地方军的参谋长)这个人物,应描写成蒋介石亲自派来的,这比剧中说他是地方军系统要好,可以使矛盾更尖锐。三、蒋家训两次看见燕明(我地下工作人员), 不太合理,第一次可以不见面,这样可免去对李忠民的怀疑。

总理看得很仔细,考虑得很周到,沈阳话剧团已经作了修改。但是中国煤矿文工团后来演出,仍是最初的本子,所以总理在 1963 年 3 月 9 日看他们演出后,又进一步指出杨玉芳的问题。总理说,“三八节”刚过,我看了, 感情很不好受。我们党不能通过这种方法做地下工作,杨玉芳这个人物,不符合历史的真实,像国民党的女特务。不单中国共产党没有这种事情,就是外国共产党也不用这种方法。国民党作我们的工作时,采取过这种方法,后来看我们不吃这一套,也不大用了。杨玉芳这个人物,可以用家属的面貌出现,做做赵师长太太、郑汉臣太太的工作。

这次看完戏,总理还提出写反面人物不要脸谱化的问题。总理说,写反面人物要写其本质,不要一出场就使人看出是个坏蛋。国民党是有假象的, 背后有很多肮脏的东西。这些肮脏的东西,不是和其政治放在一起的,而是以那些冠冕堂皇的假象去迷惑人。不然的话,国民党就不可能统治中国 20 多年。话剧不同于活报,活报是游行配合任务的一种宣传形式,一出场就可以看出哪是好人,哪是坏蛋。话剧是一种舞台艺术,使人看了以后,既受到教育,又留有回味。你们的演员一出场,就能看出是好人坏人,为什么偏在化妆上搞这些呢?坏人不一定都是歪嘴斜眼。

1963 年 4 月 4 日下午,我到了中南海总理办公室。同来的有陈荒煤和林杉同志。总理和我们握过手,坐在我的对面。他首先问我《兵临城下》是根据哪些素材写的?剧中人物的模特儿是些什么人?我回答后,总理谈了他的看法,说,看了几次《兵临城下》,有几个原则性问题要谈谈。现在提倡写革命故事和新人新事,提倡革命浪漫主义与革命现实主义相结合,这个趋势是好的。话剧和电影比较接近。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可以分开来讲,实际上是一致的。文艺既然要为特定阶级服务,因此,我们的指导思想,应该是无产阶级思想。这一点,在许多干部的头脑中,还不是那么清楚的。文艺在为社会主义服务时,采用旧的艺术手法来表现新的思想,往往要带着一些旧的意识。艺术上可以采取一些过去的东西,但要批判吸收。

总理开门见山谈了这段话,使我醒悟过来。这其实不光是如何改编电影的问题,而是要对我进行一次政治和艺术关系的教育。

总理说,看了三次《兵临城下》,首先是喜欢,要肯定成绩。但对剧中个别人物和情节的安排,也发生怀疑,感到不舒服。

为什么会感到不舒服呢?总理自问自答,剧中的政治思想,必须通过艺术来表现。但是许多旧的艺术手法,与新的思想是对立的。作家要考虑思想性,也要考虑艺术性,表现人物要有时代性和民族性。我每次看到杨玉芳的戏,都很反感。杨玉芳像个女特务,这种人物在中国很少,包括戴笠、康泽下面的特务,女的也不多。中国过去是个半封建的社会,有自己的民族性。

我们不采取这种方式搞工作。

总理谈到扮演杨玉芳这个演员戏演的不错,但有点像他在重庆看的《野玫瑰》中的那个女特务。总理说,那出戏是国民党写的,这种艺术手法移到我们的无产阶级文艺就不合适。

总理严肃的指出:不要让后一代认为阿姨、妈妈们搞革命,是采取这种手段。再过几十年,咱们这些人都死了,戏还在演出,后一代就会这样认为的。

总理说,长春起义虽然有地下党员做工作,还是在强大军事压力下起义的。无产阶级革命所以能成功,是以农民作为同盟军,依靠军事和政治力量, 依靠群众力量,依靠党的政策。光靠地下工作,靠神出鬼没,就能骗过敌人? 这与党的作风不合,与阶级作风不合。

谈到剧中姜部长进励志社的戏,总理认为太冒险。他说,要是我主持这件事,一定不赞成他去。总理回忆过去在上海搞飞行集会,散发传单,说那是幼稚。虽然没有被捕,但是偶然的。总理说,革命不排除冒险,但要是值得冒险的地方。董存瑞、黄继光在革命最需要的地方,冒最大的危险牺牲了, 这是值得的。但姜部长冒险去励志社,就不大必要。

提到敌人让范国良枪毙燕明(都是我地下工作者),看了感情上很不舒服。总理说,开始我以为会让燕明跑了,或者两人一齐跑。作者的意外处理, 让赵崇武阻止,这是偶然的,不是典型的。这种惊险场面,看了很不安。总理批评说,这是资产阶级的艺术手法。

总理认为写革命故事、新人新事,从鸦片战争到现代革命,内容很丰富。如何把政治与艺术结合好,要打破习惯势力、传统势力。要创造新的,但不要稀奇古怪。要写日常生活,写我们社会上有的,不要落到资产阶级、封建阶级的套子里。旧的艺术形式和表现手法,要批判吸收,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我们不排除艺术夸张,但不要夸张到像诗词一样。音乐有狂想曲,写成戏就有困难。我们的天地很大,要创造有时代特性的东西。

总理谈了 1 小时 45 分钟,涉及的面很广。从莎士比亚、易卜生谈到中国的戏曲、现代的一些电影和话剧,举了许多例子,但都围绕着艺术和政治的关系,特别是如何运用旧的艺术手法表现新的政治内容,针对《兵临城下》里过分追求戏剧性、惊险情节和无批判的采用一些旧的艺术手法造成的缺点,对我进行反复的深刻的教育。总理在前几次的谈话中,还涉及话剧演员的基本功、舞台的灯光、演员的化妆和音乐,这里就不细谈了。

离开中南海的时候,我又一次紧紧握着周总理的手,一股暖流沁进我的心田,想到半年来他为《兵临城下》所操的心,所费的时间和精力,我心里真不是滋味,想多握一会儿,总理含笑他说了声“再见”!我只好依依不舍的松开。没有想到这次会见,竟成了最后的见面,永别的握手。

喜读新发表的讲话,回忆 15 年前的教诲,我应如何努力为“四化”多做点事,才不辜负总理的关怀和爱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