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总理在我们身边

黄宗英

钟摆,摆来摆去,前进;思想,摆来摆去⋯⋯?

周总理说,他在 1961 年文艺工作座谈会和故事片创作会议上的讲话,“不

少是根据你们所反映的问题做准备的”。 18 年前向总理反映问题的众人里就有我一个。当时的情景,今天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

我长期从事演员工作。在党的培养下,我也渐渐学着用笔。1959 年,宣布我为上影专职编剧,我一下子脑袋涨得老大。

1960 年,我忙活了一年,剧本绝少成活,真是“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

关山未解围”。 1961 年 5 月,我病倒了。6 月,故事片会议在北京召开, 因担心体力顶不下来,乃请病假。正巧,全国影协书记袁文殊同志为别的事给上海电影局打电话时,还是希望我到北京参加会议。北京,党中央所在地, 有学习的机会,我便带病赴京开会。

6 月 16 日晚上,全体代表观摩影片去了。我因低热不适,和衣靠在床上, 打算翻翻报,就关灯早睡。突然,赵丹一路嚷着进来:“宗英,快,快!总理来啦!总理来看你,看大家啦!”我一打挺跳下床,总理已经笑声朗朗地进屋了,我赶忙迎上去,和总理握手。总理端详着我的素布衫裤、家制布鞋, 笑问:“怎么?连花衣服也不敢穿啦?”我说:“常下乡⋯⋯”总理赞许地看着我,说:“好。”又随随便便地说:“改造,也不在外表。”这话,总理对赵丹也说过,因为赵丹往往过于不修边幅。

急匆匆,喜洋洋,赵丹又奔去寻找其他未去看电影的同志。原来这天晚上演两个片子,赵丹看完一个便好心地回来看我,在新侨饭店楼梯口,巧遇才接见过外宾的周总理。总理知道我们在京开会,(总理知道得真多啊!) 问:“都有谁在?”赵丹回答以后,总理便乘电梯来到我们这里。不一会儿, 文化部副部长、电影局局长陈荒煤、上海天马电影厂党委书记丁一、厂长兼导演陈鲤庭和沈浮同志等都被赵丹喊来了。饭店的服务员们兴奋地端来茶盘、捧来暖壶、送来扇子,还笑嘻嘻地看总理、看我们。新侨饭店的服务员不是没见过总理,更不是没见过我们。只因为总理像看朋友似地走进这间小小房间,新鲜!总理和蔼地问服务员:“能给我们来点冷饮什么的吗?我请客。”服务员高高兴兴拿来几瓶桔子水,一小碟琥珀桃仁、一小碟琥珀杏仁, 才恋恋地、礼貌地退出屋去。

这里,是一间普通客房。总理和沈浮同志坐在小沙发上,丁一坐椅子, 其他都坐在床边。赵丹挨门奔跑了一阵,此刻,端坐在床脚头,和总理面对面,边喘气边擦汗,嘿嘿傻笑。总理顺手把自己的桔子水递给了他。噫!今夕人间何夕,共此灯烛促膝。总理仿佛不是坐电梯上来,不是走进门来,而是童话般出现在我们身边啊!

总理冲着我摇头:“更瘦啦!什么病?让医生仔细查查。”我答:“总理。我没什么大病,一多半是急出来的。老完不成任务,白吃人民的饭。” 陈荒煤开玩笑地说,“五个书记去‘挂帅’,把宗英的灵感⋯⋯”我赶忙打断他的话:“我抗议你们把人家在小组的发言,摘三句五句上简报。赶明儿闹个‘反对书记挂帅’、‘反对党的领导’,可不是玩儿的。”那年月,艺术家们向中央的部、局长抗个议,没啥。陈荒煤接过话茬:“总理看,连宗英也怕抓辫子!”大家都“苦滋捂拉”笑笑,只有总理的眼角眉梢全无笑意,

却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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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严肃地说:“讲讲嘛,怎么回事?”我只好一一从实招来,在座诸君也纷纷补充。

我们先是反映了在小组讨论会上,同志们对电影剧本审查关口过多,层层领导提的意见又往往很不一致,造成很多一再返工、无效劳动的情况。我们举了一些使人哭笑不得的实例,总理听得很认真。总理微仰起头,靠在沙发上,坐得更舒展了。每看到总理这个姿势,说话的人会感觉到总理很愿意再多听一些,甚至愿意人们当他的面展开争论,各自发表不同的意见。我说: “总理,在会上各组讨论都涉及艺术规律问题。我有个意见,不知该说不该说。”“想到就说周总理在我们身边 - 图1。”总理说。我说:“总理,如果科学家搞导弹、火箭, 外行们——领导也好,我们隔行的人也好,对他的专业没有发言权。但是, 我们电影这一行,谁都有发言权,而艺术家本身的发言权⋯⋯就难说了。我们是不怕文责自负、戏责自负的,老实说,历次运动也没人替我们负。可是我们工作的时候,负责的人⋯⋯好像太多了些,大家管这种现象叫‘婆婆多’。我们的党——各级党委,究竟以什么方式、怎样来领导剧本创作,领导艺术生产,我们认为应该研究、讨论。”我的话很尖锐,总理的面部表情也很严肃。我笑笑:“大道理我也说不清,我同意同志们说的,艺术有它本身的规律,应该尊重。”接着我讲了“五个书记挂帅”的例子:

不久前,我接受《好当家》电影剧本创作任务。这本子,是上海市委交到上海电影局的重大题材、重点剧目。要求塑造公社书记的光辉形象。能参加这个重点创作组,是党的信任,可偏偏我这辈子不认识几个书记,自己更没这种体会。现在,一个剧本,一般给两个星期体验生活,一个星期交提纲, 再一个星期交初稿,然后就无止境地改下去,或很快流产。反正成活率极低。我们这组集中了三个算是强的创作干部,市委第一书记亲自关怀、过问,上海电影局第一书记、电影厂第一书记、公社第一书记(还有县委)层层挂帅抓,电影厂副书记亲自坐阵,可算重视了。可是我们都不熟悉书记,搜集些素材后,我们现买现卖去编,副书记也日日夜夜陪着我们,很辛苦。有时候, 我们三个海阔天空地谈,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好容易想出点戏来,副书记就问:这个情节和主题有什么关系?这个细节怎样体现主题思想?问两问, 我们就傻眼了,灵感跑了,想不下去了。艺术创作哪能那么清醒、冷静、理智?有一天晚上这个书记生病了,睡了。我们一口气搞到天亮,把个提纲顺下来啦。说到这里,总理大笑起来,并看着丁一同志问:“是咱们这位女书记丁一同志吗?”我说:“不是她,她好哄。她看电影,该哭的哭,该笑的笑,该着急时还说话,嘱咐影片里的人: ‘哎!你可别上当啊,人家骗你哪!’哈哈哈哈⋯⋯”我连说带比划,总理笑得前仰后合,丁一自己也笑出眼泪来:“总理,瞧宗英把我形容的,什么事情让演员一说就热闹了。” 我又说:“我们那位副书记也是大好人。他很朴实,很辛苦,工作认真极了, 确实是个好干部。不过他的脑子更习惯于用逻辑思维。党交给他的职责是把主题思想关,他当然要忠于职守啦。我们那剧本,作者生活底子薄,五个书记挂帅,也养不出‘胖娃娃’!”

大家有说有笑地探讨加强党的领导和尊重艺术规律的关系问题。还向总理反映:会上争得最热烈的是《达吉和她的父亲》(从小说到电影)。很多同志觉得电影没小说感人。这不是王家乙同志的导演水平问题。小说作者高

缨同志也参加了改编工作,他把小说里动人的地方改的改、删的删,害怕有“人性论”。会上热烈争论什么叫“人性论”?根据大家要求,每人发了一份小说,对照影片,进行讨论。总理伸出手来对荒煤同志说:“能发给我一本吗?”赵丹把自己那本给了总理。我轻声嘱咐:“你别把画得乱七八糟的书给总理。”总理笑着说:“我倒很愿意研究研究阿丹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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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理离开时相当晚了。总理才走,看电影的同志们就回来了,纷纷串到我们屋里问这问那,还提一些问题要向总理反映。人们抢着甜甜的核桃、杏仁,点着我的鼻子说:“因病得福,因病得福!”捶着赵丹说:“小子走运, 好心好报。”⋯⋯

第二天,总理继续调查,都找过谁,我不清楚。据我所知,特别找过一些党政领导干部谈话。越是有矛盾,越要倾听各方面的意见,这是总理的一贯作风。晚上,许多同志陪着总理看影片《达吉和她的父亲》。同志们,电影界的问题,占总理所关心、处理的工作的百分比是微乎其微的。 365 个不眠之夜啊,我们的总理,这两夜,那堆着厚厚文件的案头,又增加了我们的小说、剧本、大会简报、代表发言⋯⋯。总理认真地做了准备才在会议讲了话,对文艺事业作了精辟的论述,给我们文艺工作者指明了努力的方向。我还记得 1961 年 7 月 1 日,周总理到香山来和参加故事片创作会议的代

表们共同欢度党的诞辰。烈日炎炎,翠谷青青,我们随着总理拾级而上。赵丹死心眼儿地还盯着总理议论《达吉和她的父亲》是小说好,还是电影好。赵丹说:“总理,您说电影比小说有所提高,可我看还是小说好。”总理说: “影片的时代感较强,场景的选择更广阔⋯⋯”赵丹则说:“那只不过是电影这一综合艺术的表现手段比小说丰富罢了。”他们两人各抒己见,说个不停。最后赵丹语塞:“总理,我保留我的意见,我觉得小说就是比电影好。” 总理略停脚步,偏过头来微笑地看着他,那神情、那目光、那姿势,人们都熟悉,我找不出文字来形容,总理声音洪亮地说:“你完全可以保留你的意见,我也可以坚持我的意见。你赵丹是一家之言,我周恩来也是一家之言嘛!” 总理哈哈大笑,赵丹也嘿嘿地跟着笑,我们当然也笑,连林中的鸟儿、花丛中的蝶儿、天上的云彩都笑了,都笑了!

林彪、“四人帮”把 1961 年故事片创作会议诬蔑成“大反复前夕”“牛鬼蛇神总动员”的“黑会”,那一晚的谈话,竟被说成是“阎王殿”、“四条汉子”的“主将”陈荒煤、袁文殊,“蓄谋策划”,密调“黑干将”(我们)去提供“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重型炮弹”,是“围攻总理”。在场诸君的遭遇不言而喻。我也毫不例外地度过了几年“牛鬼生涯”。

敬爱的周总理啊,全国人民多少年来有多少掏心窝子的话想对您讲。周总理,我们只有今天才能把曾向您讲过的话再倾诉出来!钟摆已经滴嗒、滴嗒地摆过 18×365×24×60×60 次了。您在故事片创作会议上的讲话,您对文艺工作者的教诲,犹在我们耳边回响,说明您确实还活着。您回来了。您的民主作风的典范作用渐渐地、渐渐地回到我们党里来了,回到祖国的大地上来了。亲爱的周总理,我们永远怀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