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铁牛斗白条

宋江日夜兼程朝家赶，这天半下午，已经到了村头张社长酒店。宋江走进去想歇歇脚。张社长说：“多日不见押司，今天回来是喜事，怎么还愁容满面？”宋江说：“宋江不孝，老父病逝，没能在床前侍候。”张社长大笑，说：“令尊刚才还在我店里喝酒，走了才半个时辰，你怎么说这话？”宋江说：“四弟书上写得明白，说老父亲在今年正月初病殁，专等我回家奔丧。”张社长说：“哪有这事！”宋江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坐到天黑，赶回家去。

庄客见宋江回来了，慌忙跪拜，宋江问：“太公呢？”庄客说：“太公每天望眼欲穿，总盼望着押司回家，刚才从张社长酒店里喝酒回来，现在正在歇息。”宋江扔了短棒，直奔后堂，见到宋清，大骂：“你这忤逆不孝的畜生，老父还健在，为什么说他死了？害得我差点儿寻死，哭昏了好几次！”宋清正愁没法解释，宋太公从里面走出来，说：“三郎，是我让四郎那样写的，你不要怪他。我听说白虎山多强盗，怕他们让你入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正好碰到石勇前来，我就让四郎写了那封书信。”

宋江喜忧掺半，拜了父亲。太公说：“听说朝廷册立太子，大赦天下，所有大罪，都减一等。你的事现在到官府，不过是个充军流放。”宋江问：“朱仝、雷横他们来过吗？”宋清说：“他二人出差了，县里又新添了两个都头，是赵得、赵能兄弟。”爷儿仨正在说话，忽听庄外一片高喊：“不要让宋江跑了！”太公叫声不好，往墙上靠了张梯子，向外一看，大约有百十个官差包围了庄院，火把之中，领头的正是赵得、赵能。赵得叫太公交出宋江，要不然连太公一起捉了。太公本来想抵赖，赵能却说已经有人看见了宋江，到县里报告了。宋江让父亲下来，自己上了梯子，对着外面说：“二位，我的罪已减轻了，请进庄少喝几杯，天亮我跟你们去见官。”

◆赵得　赵能

赵得、赵能进了庄，宋太公备酒款待，又送了些银子给他们。二人也没为难宋江，第二天天亮，押着宋江到县衙。知县时文彬本来一心想替宋江开脱，如今阎婆已经死了，张文远也不想再跟宋江做对头，加上宋江在县里口碑极好，全县不论士农工商，还是贩夫走卒，都为宋江鸣冤叫屈，宋太公又花钱为他上下打点，时文彬就把罪状给改轻了。宋江被押到济州府，知府因为大赦天下，只把宋江判了个脊杖二十，刺配江州。临走前，宋太公对宋江说：“江州是个鱼米之乡，我花钱给你买来这个好地方。但愿你早日刑满回家，咱们父子好共享天伦之乐。但是你这一去正好路过梁山泊，你千万不要入伙，当个不忠不孝的忤逆人。”宋江连连叩头，说：“谨遵父命。”押解宋江的两个差人是张千、李万。宋清送给他们二人些银两，让他们路上照顾宋江。

走了一天，当晚找个旅店住下。宋江买来酒肉请张千、李万吃了，说：“明天我们要从梁山泊路过，只怕山上的好汉会下山来救我，到时候会惊吓了你们。我们明天可以早点儿走，多绕几里路。”两个官差答应了。次日三个人五更起床做饭，天没亮就抄小路动身。走了三十来里路，前面山坡出现了一伙人，领头的好汉正是赤发鬼刘唐，他挥刀要杀了两个解差^[1]。宋江拦住刘唐，说：“你把刀给我，我杀了他们。”刘唐递过刀，宋江却往自己脖子上抹去。刘唐一伙慌得前拦后抱，好不容易把刀夺下来。刘唐问：“哥哥为什么要自杀？”宋江说：“你们这不是爱我，是害我。临走前老父亲一个劲儿叮嘱我不要做不忠不孝之人，你们要杀了两位官差，我还不如自杀。”刘唐说：“你这么一说，我也不敢自作主张，还是请哥哥到前面见过吴学究和花知寨，再作商议。”

不一会儿，吴用和花荣飞马赶来，下马施了礼，吴用说：“我知道兄长的意思，只要不留在山寨便是了。晁哥哥多日没见到兄长，想跟兄长见上一面，请到山寨坐会儿，就送你们启程。”宋江指着官差说：“宁可我死，千万不能害了他俩。”走了一段路，来到湖边，早有船在那里等候。一行人到了对岸金沙滩，用轿子抬上宋江，直奔断金亭，晁盖和众头领早就迎了下来，把他接到聚义厅。施礼落座，晁盖说：“自从贤弟救了我们那天起，众弟兄每天思念大恩，无以为报。前不久贤弟又举荐众豪杰上山，使山寨势力更加壮大。”宋江说：“小弟本来想上山探望兄长，没想到碰到石勇下书，谎言老父病逝，把我骗回家，现在虽然吃了官司，却免了死罪，被发配江州。今日既然见到哥哥，我心愿已了，请哥哥送我下山。”晁盖说：“请稍坐。”随即传令众头领都来拜见宋江，安排酒席，为宋江把盏。酒过数巡，宋江又要起身告辞。晁盖说：“干脆给官差点银子，让他们走吧，回去就说你被山寨抢走了，官府也不会治他们罪。”宋江说：“这话不要再提。家中老父尚在，我还不曾孝敬过一天，怎么敢违背老父亲的训示？我要是落了草，上逆天理，下违父训，不忠不孝，会生不如死。哥哥如果不放我下山，那就杀了我吧！”说完，泪如雨下，拜倒在地。晁盖等赶忙上前把他搀起来，说：“那就请在山上住一天，明天我送你下山。”

喝了一天酒，次日宋江要下山。吴用说：“我有个生死之交，现在是江州牢里两院押牢节级^[2]，名叫戴宗。因为他身怀绝技道术，一天能走八百里，人称神行太保。兄长到江州，可拿着我的书信跟他结识。”众头领见苦留不住，就设筵为宋江饯行，还送了一包金银给他，又送给两个官差二十两银子。吴用和花荣送宋江渡到对岸，又送出二十里，方才分别。

三人走了半个来月，见前面有一座山岭。两个官差说：“过了这揭阳岭，就是浔阳江，过了江就是江州。”宋江说：“我们翻过岭去，找个地方住下。”三人翻过山岭，见岭脚下有个酒店。宋江一行三人正走得饥渴，进店坐下，从后面屋里走出一个大汉，宋江说：“给切二斤熟牛肉，再打一角酒来。”大汉说：“我们这里的风俗，要先给钱后上饭。”宋江打开包袱取出银子，大汉眼都看直了，接过银子，切来牛肉，端来酒。三人刚喝一碗，两个官差就栽倒了。宋江想去搀扶他们，也觉得头晕眼花，一头栽倒。大汉暗暗高兴，心想几天没有生意，今天送来个肥的，就把三人先后拖入后面剥皮亭，把包袱收好，就到门前等伙计回来开剥。

这时候，岭下有三个人跑来。大汉问：“大哥，你到哪儿去？”领头的汉子说：“我们来接人，等了好几天，也没等到，千万别是路上耽搁了。”大汉问：“你们等什么人？”汉子说：“等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大汉说：“是不是郓城县的那个宋江？”汉子说：“正是他。我听说他吃了官司，被发配到江州，一定会从这里路过，我等了四五天，也没见一个囚徒过来。”大汉说：“不瞒哥哥，今天我倒是拿住两个官差和一个囚徒。”汉子慌忙说：“快带我去看看。”大汉带着三个人来到后院，汉子看了，却又不认识，就从官差身上取出公文一看，惊叫道：“真是鬼使神差让我来到这里，要不然非误了我哥哥性命！”

大汉用解药救醒宋江，四人跪地就拜，宋江问：“四位是什么人？我不会是在做梦吧？”汉子说：“我叫李俊，专以在扬子江中撑船为生，人称混江龙。这卖酒的专在此做私商，叫催命判官李立。那二人是亲兄弟，以贩卖私盐为生，水性甚好，一个叫出洞蛟童威，一个叫翻江蜃童猛。”宋江问明才知道刚才到阎罗殿走了一趟，也暗自庆幸。李立说：“干脆把那两个官差给做了，哥哥就用不着去受苦了。”宋江说：“梁山泊想留我都没留住，我怎能连累家中老父亲？”李俊说：“哥哥是义士，怎么能胡来？你快救起官差。”李立把官差扛出来，用解药救醒。

◆李俊

当晚李立设酒席款待众人，留下过了一夜。第二天，李俊、童威、童猛把宋江三人送到李俊家，四人结拜了，留宋江住了几天。临走，李俊又送给官差些银两。

三人走了半天，半下午时来到一个镇上，见一群人围在那里看卖膏药的耍枪棒，三人也跟着挤进人群观看。那人耍了一阵，宋江喝彩道：“使得好！”那人拿过一个盘子，请看客们给点赏钱，却没想到空转了一圈，没有一个给钱的。那人又转了一圈，还是没要到一个钱。宋江取出五两银子，说：“我是个犯人，身上也没多少钱，这点银子，不成敬意。”那人接过银子，叹道：“这么有名的揭阳镇，反倒没有一个人抬举我，难得这位恩官，自己吃了官司，还赏我五两银子，我看胜过五十两。请问恩官高姓大名？”宋江说：“这点钱算不上什么？”正说话，人丛中冲出一个壮汉，喝骂：“哪儿来的囚犯，胆敢来灭俺揭阳镇的威风？”挥拳就打向宋江。宋江闪身躲过，说：“我又没用你的钱，关你什么事？”大汉说：“我已吩咐不让给他钱，偏偏你来找事！”说着又是一拳。使枪棒的那人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手揪住大汉头巾，一手抓住大汉后腰，一跤把他摔倒。大汉刚要挣扎，又被那人一脚踢翻，大汉自知不是对手，边跑边叫：“你两个千万别跑！”

宋江问：“请问教头高姓大名？”那人说：“我是河南洛阳人，叫薛永，江湖上人称病大虫。请问恩官高姓大名？”宋江说：“我叫宋江，是山东郓城人。”薛永倒地便拜。宋江把他扶起来，说：“少叙三杯怎么样？”薛永收拾枪棒。四人来到一家酒店。店家却说：“小郎刚才吩咐过了，谁敢卖东西给你们吃，就砸了谁家的店。”他们连走了几家，店家都这么说。宋江说：“既然如此，我们还是走吧，不然那家伙还会来闹事。”薛永说：“我这就回去结算店钱，过几天去江州找哥哥。”宋江又给了他二十两银子，二人就此分手。

宋江三人一直找到天黑，没有一家酒店、客店敢收留他们。三人又累又饿，又困又乏，只好出了镇子，顺着大路往前走。天色越来越黑，三人正在着慌，忽见远处透出灯光来。三人拐到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绕过一片林子，看见了一座庄院。宋江上去叫门，向庄客说明来意。庄客向太公禀明，请三人到草堂坐了。太公命人安排酒饭，三人吃完饭，被送到客房歇息。宋江出来小便，远远看见太公带着几个庄客，提着灯笼正四处巡视，不由暗叹，这位老人家平日里不知操多少心。正想着，忽见一人跑进来，正是白天在镇上闹事的大汉。太公问：“你又跟谁打架了？怎么弄成这个模样？”大汉说：“被一个卖膏药的和一个配军打了。我哥哥在哪？”太公呵斥：“你们不听我的话，整日惹是生非，赶快回去睡觉，积些阴德！”大汉说：“我不出了这口气，决不罢休！我非把他们捆起来扔到江里不可！”太公苦劝不住，大汉自己去找哥哥了。宋江暗暗叫苦，就算太公善良，不告诉那家伙，但谁能保证庄客不说？于是慌忙回屋，叫起解差。两个官差此时慌了神，忙给宋江开了枷锁，三人挖开后墙，逃了出去。逃出不远，忽听背后呼哨声响，扭头看时，一串火把追过来。三人慌不择路。跑了一阵，却见面前出现了一条白茫茫的大江拦住去路。宋江连声长叹命苦，心想倒不如当初留在梁山泊。

三人正走投无路，芦苇丛中摇出一只小船来。宋江忙喊：“艄公，快请来救救我们，我多给你些船钱。”艄公问：“你们是什么人？半夜三更怎么会来到这里？”宋江说：“有强盗在追赶我们。”艄公把船靠岸，三人上了船，艄公摇起橹，小船直奔江心。

岸上人追来，为首的两条大汉，各自手持一把朴刀，后面跟着二十多人。二人大喊，叫艄公把船靠岸，要捉住那囚徒。艄公却说：“这可是我的衣食父母，怎么能给你？”宋江正在暗自高兴，艄公忽地从舱板下抽出一把铜刀，喝道：“你三个是想吃板刀面，还是想吃馄饨？”宋江大惊，问：“你想怎么样？”艄公说：“想吃板刀面，老爷就一刀一个，把你们剁到水里去。想吃馄饨，你们乖乖地脱光衣裳，自己跳到江里去。”宋江哀求：“你要放过我们的性命，银子都给你。”艄公说：“老子可是有名的狗脸张爷爷，既要钱，又要命，快跳下去！”这时，一条大船驶来。一个大汉手拿钢叉，站在船头，喝问：“前面是谁？敢在江上行事？”艄公说：“原来是李大哥。”大汉说：“船上是什么货？有没有油水？”艄公说：“穆家兄弟在追赶一个配军和两个官差，他们来到我船上。”大汉惊叫：“难道是我的宋公明哥哥？”宋江听声音很耳熟，忙叫：“快请来救宋江！”大汉叫：“真是我哥哥！”忙摇船靠过来，宋江看时，原来是混江龙李俊，摇船的是童威、童猛二人。艄公问：“这黑矮子就是山东及时雨？”李俊说：“不是他能是谁。”艄公说：“我的爷，你怎么不早说？差点儿害了哥哥性命。”宋江问：“好汉高姓大名？”李俊说：“他叫船伙儿张横，专门在江里干这勾当。”张横点灯照亮宋江，倒身就拜，说：“哥哥，请饶恕小弟的罪过。”李俊把船向岸边摇去。宋江惊恐地说：“万万使不得，他们正要捉拿我。”李俊说：“那是穆家哥儿俩，我叫他来拜见哥哥。”船靠了岸，穆家兄弟迎上来，问：“你们怎么会认识他？”李俊大笑，说：“你们猜他是谁？他就是我常跟你们念叨的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哥哥。”二人扔下朴刀，跪地就拜，说：“刚才冒犯了哥哥，还望恕罪。”宋江扶起两人，说：“请问二位壮士大名？”李俊说：“他们弟兄一个叫没遮拦穆弘，一个叫小遮拦穆春。我们这里有三霸。揭阳岭上，我和李立是一霸；揭阳镇上，他弟兄是一霸；浔阳江里，张横、张顺弟兄是一霸。”

一行人一起来到穆家庄，已经到了五更天。穆太公和众好汉见了面，穆弘安排筵席，穆春把薛永搀出来。昨晚穆春和众庄客捉住薛永，毒打一顿，如今反倒成了朋友。席间，张横说他兄弟张顺水上功夫最好，可以在水下潜伏七昼夜，吞吃生鱼虾。因为张顺遍体雪白，在水里游动，就像白条鱼，所以人称浪里白条。张顺现在在江州，当了卖鱼的牙人^[3]。张横想让宋江给张顺捎封书信去，席终，就请李俊代笔写了封信。宋江在穆家住了三天，怕耽误了期限，不顾众人苦苦挽留，执意要走。穆太公送给宋江一盘金银，又送给解差一些。一行人把三人送到江边，上了渡船，拉起帆，不一会儿就到了对岸。宋江依旧戴上枷锁，到了江州府衙，正赶上知府升堂。

这个知府名叫蔡得章，是当朝太师蔡京的第九子，人称蔡九知府。此人极为贪婪，惯爱搜刮民财，所以蔡京就让他到富庶的江州来。解差投了公文，蔡九看完，做好批示，让人把宋江押送到牢城。官差把宋江送到了，办了交接。差拨前来点视新到人犯，宋江都用银子打点好了，又让他转送给管营一些。打杀威棒的时候，宋江谎称路上生了病，逃过一劫。管营见宋江原来做过县吏，就让宋江到公事房抄写公文，和一般犯人相比，处境有天壤之别。

宋江到江州已经有半个月，这天，差拨对他说：“江州大小官吏你都送了银子，怎么不给戴宗送？听说他很生气，这几天就会来找你。”宋江说：“别人我都给，就是不给他，看他能怎么办！”差拨说：“话我已经说到了，你可别到时候受他欺负。”宋江说：“你尽管放心，我还想让他送我银子呢！”二人正说着，忽然听到有人在点视厅大呼小叫，怒骂新到的配军。差拨^[4]慌忙溜走了，宋江坦然前往。戴宗见了宋江，又是一阵大骂，宋江却和他针锋相对，寸步不让。戴宗大怒，让人打宋江。众军汉都收了宋江的好处，一窝蜂似地跑了个净光。戴宗更加恼怒，跳起来就想打。宋江问：“你要打我，也要有个罪名。”戴宗说：“你落到我手里，咳嗽一声就是死罪。”宋江冷笑着问：“我如果不给你钱就该死，那梁山泊军师吴用的朋友又该当什么罪？”戴宗大惊，忙拉住宋江，问：“你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个？”宋江说：“我是郓城宋江。”戴宗说：“难道是及时雨宋公明？”宋江说：“就是我。”戴宗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么到城里找个地方说话。”

宋江回房拿了吴用的书信，带上些银子，就和戴宗一起进了城。二人来到一家酒楼，找了个雅间坐下。宋江递过书信，戴宗看完，跪地就拜，说：“我光听说牢城新来了个姓宋的配军，没想到会是哥哥您，真是多有冒犯。”宋江说：“我想去找你，又不方便，只有惹怒你，让你来找我。”二人只觉相见太晚，喝着酒，有说不完的心里话。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吵闹，只见酒保慌忙赶来，说：“李铁牛来这里闹事，麻烦院长出去劝劝。”戴宗说：“又是这家伙，兄长请稍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说完下了楼。不一会儿，戴宗带着黑大汉走上楼来，宋江问：“这位大哥是谁？”戴宗说：“他是我手下的狱卒，叫李逵，是沂州沂水县百丈村人，惯使两把板斧，乡里都叫他李铁牛，江湖人称黑旋风，因为打死了人逃到这里。他脾气非常暴躁，人们都怕他。”李逵问戴宗：“这黑矮子是谁？”戴宗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说：“哥哥，你看这个家伙就这么粗鲁。”李逵说：“我怎么粗鲁了？”戴宗说：“你应该问这位官人是谁，直接叫人家黑矮子，还不粗鲁？我告诉你，他就是你经常挂在嘴边的义士哥哥。”李逵说：“难道是及时雨黑宋江？”戴宗喝骂：“这家伙就这么没大没小的！还不赶快下拜！”李逵说：“要真是宋江哥哥，我就拜，要不是，我拜个鸟！你千万别拿我开玩笑。”宋江说：“我就是黑宋江。”李逵拍着手说：“我的爷爷，你怎么不早说？”说着跪倒就拜。宋江扶起李逵，请李逵坐下喝酒。李逵让酒保换来大碗，连喝了几大碗。宋江问：“你为什么在楼下吵闹？”李逵说：“我有二十两大银，押成十两小银，要找主人借十两小银，去赎回那大银，可是主人不借给我。我正想和他干仗，戴哥哥把我叫上楼来。”宋江拿出十两银子送给李逵，说：“你快拿去赎回大银吧。”戴宗要阻拦，李逵已经把银子装进怀里，说：“等我赎回大银，请宋哥哥到城外喝酒。”说着一溜烟跑下楼去了。

◆戴宗

戴宗埋怨道：“他哪里有什么大银？肯定是赌输了，想借银子去赌博。如果再赌输了，他到哪里去弄银子来还兄长？”宋江说：“十两银子算什么，由着他输去吧。我看这个人倒真是个忠直好汉。”二人又喝了一会儿，戴宗要请宋江去江边看景色，就和宋江出了城。两个人正走着，只见李逵用衣襟兜着很多银子，飞也似地跑来，后面还跟着不少人，追着让李逵放下银子。戴宗一把抓住李逵肩膀，喝叫：“你这家伙为什么去抢人家的银子？”李逵说：“关你鸟事！”扭脸看时，原来是戴宗、宋江站在他旁边，不由得羞愧难当，说：“哥哥不要见怪，今天输了宋哥哥给我的银子，没钱请宋哥哥，才干出这事来。”宋江从李逵手中接过银子，说：“你们过来，我把银子还给你们。”那群赌徒一个个被打得鼻青脸肿，既舍不得自己银子，又怕再挨李逵打，只好站得远远的，说：“既然这样的话，那把我们的银子还给我们，李大哥输的我们就不要了。”宋江说：“那十两银子就算我给你们养伤的。”众赌徒这才有胆量过来，拿了银子，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宋江说：“走，我们找地方喝三杯去。”戴宗说：“前面有座琵琶亭，是唐朝白居易的古迹，正好还可以观江景。”来到琵琶亭，三人坐下，酒保端上酒菜，李逵说：“用大碗喝，别用小杯烦死人。”戴宗喝道：“真不像话，别叫唤，只顾喝你的酒！”宋江叫来酒保给李逵换成大碗。李逵开怀大笑着说：“真是个好哥哥，知道当兄弟的就这样性格，要是能和这位哥哥结拜，我一辈子也值了。”宋江喝了几杯酒，想喝醒酒酸辣鱼汤，酒保就端上三份鱼汤来。宋江见盛汤的器皿精美，大加赞赏，只喝了几口，就不再喝了。李逵也不用筷子，用手抓了鱼，连肉带刺吃了，还洒了一桌鱼汤。戴宗吃了几口，也放下筷子，说：“这鱼有点腌了，怪不得仁兄不爱吃了。”李逵说：“你们不吃我吃。”又把宋江、戴宗的鱼也抓来吃了。宋江吩咐酒保：“给这位大哥再切二斤牛肉。”酒保说：“小店只有羊肉。”李逵抓起碗来，泼了酒保一脸鱼汤。戴宗喝问：“你又要捣什么乱？”李逵说：“这小子欺负我光吃牛肉，所以故意卖羊肉给我吃。”宋江说：“你只管去切来，我给钱。”酒保忍气吞声端来二斤羊肉，李逵大把抓过来吃了。

戴宗问酒保：“刚才的鱼汤不新鲜了，有没有新鲜的？”酒保说：“今天的活鱼还在舱里，要等鱼行牙人来了才能卖。”李逵跳起来，说：“我去弄几条新鲜鱼。”说完，不顾戴宗的阻拦，跑了出去。戴宗苦笑道：“这种人丝毫不懂一点儿礼节，让人惭愧。”宋江却说：“我倒喜欢他不会做假直来直去的性格。”

李逵跑到江边，看见有八九十条渔船都靠岸拴在那里，大叫一声：“给我来两条活鱼！”渔人说：“牙人没来，谁敢开舱？你没见贩鱼的都在等着吗？”李逵说：“什么牙人，我就知道要鱼！”说着，一步跳上船。江中渔船的船尾开着口，用竹笆挡住，让江水能自由进出，鱼就养在里面。李逵一拔竹笆，舱中的鱼全跑了。李逵连拔几条船的竹笆，放跑了人家的鱼，自己一条鱼也没捉着。渔人都拿竹篙来打李逵，李逵大怒，脱下身穿的布衫，双手接去，早抢过五六条竹篙，扭湿衣服一样全给扭断了。渔人全都吃了一惊，把船都撑到江心。李逵有气没地方出，挥舞着两根断了的竹篙，打得鱼贩子四处逃命。

李逵正打得兴起，一个人从小路走过来。渔人们说：“牙人人来了。”那人见到李逵大怒，喝道：“这黑大汉竟敢如此无礼！”李逵朝那人奔去，挥篙就打。那人一把夺过竹篙，李逵也一把揪住了那人的头发。两人扭打在一起，那人抱住李逵的腿，想把李逵掀倒。李逵一推，就把那人推开了。那人又照着李逵肋上打了几拳，李逵却觉得像挠痒痒一般。那人又飞起一脚踢向李逵，却被李逵把头按下去，大拳头擂鼓一般朝那人脊梁上打来。正在那人挣扎不动的时候，李逵却被宋江抱住了腰，戴宗抓住了手。那人挣脱了身体，上了江边的渔船。

戴宗埋怨：“你不是说要来抓新鲜鱼吗，怎么又跟人打架，打出人命你去偿命！”李逵说：“到时候，我以命抵命。”宋江劝道：“少说几句，咱们去喝酒吧。”李逵捡起衣裳，正想走，背后有人骂开了：“黑杀才，我跟你争个输赢！”原来刚才那人只穿了条短裤，撑着一条船，在江边大骂李逵。李逵大吼一声，扔掉衣裳，箭步蹿上船。那人把篙轻轻一点，船就像风吹败叶，转眼间到了江心。李逵水性不好，当时就慌了，那人扔下竹篙，上前揪住李逵，双脚一晃，小船翻了个底朝天。那人过来揪住李逵的头发，直往江水里按。李逵的头刚挣出水面，又被按了下去。宋江见那人一身雪白的皮肉，心中一动，想起一个人来，就问旁边的渔人：“这白大汉叫什么？”渔人说：“他叫张顺。”宋江说：“我这里有他哥张横写给他的信。”戴宗叫道：“张二哥请不要动手，尊兄张横家书在此，你快放了黑汉，上岸来说话。”

张顺上了岸，向戴宗施礼，说：“请院长不要怪罪。”戴宗说：“你把那黑大汉先救上来，我让你见一个名人。”张顺下水向李逵游去。李逵此时正探头探脑地向岸边拼命挣扎，张顺早到了跟前，他抓住李逵的一只手，踩着水游向岸边，整个人肚脐以上都露出水面。众人见了一齐喝彩：“真是好水性。”张顺把李逵提上岸，李逵哇哇地直吐清水。戴宗邀请张顺也到琵琶亭坐下，问：“二哥，你认识我？”张顺说：“我早就认识你，只是一直无缘跟院长打交道。”戴宗指着李逵问：“那你认识他吗？”张顺说：“我怎么不认识李大哥？只是从来没跟他打过架。”李逵说：“你把我淹得够呛。”张顺说：“你可把我打苦了。”李逵说：“你不要在陆地上碰到我。”张顺说：“我只在水里等着你。”戴宗说：“真是不打不相识。”四个人哈哈大笑。

戴宗又把张顺和宋江互相引见了，张顺拜倒在地。宋江说了和张横相识的经过，说张横的书信现在没带在身边，在牢营里放着。张顺听说宋江特别爱吃鲜鱼，就要出去弄鱼来吃，李逵也要跟着去。戴宗说：“刚才你的江水还没吃够呀？”张顺笑着，拉上李逵，说：“走，咱俩一起去，看谁还敢不给你鱼。”二人来到江边，张顺吹了一声口哨，渔船都靠了岸。张顺问：“谁那里有金色鲤鱼？”众渔人争先恐后地把鱼拿出来，足足有十多条。张顺在里面挑了四条大的，用柳条穿了，先让李逵拿回去。自己先吩咐手下人开舱卖鱼，然后返回琵琶亭。不一会儿，一条鱼烧成鱼汤端了上来，还有一条蒸熟了端了上来，剩下两条让宋江拿回去吃。

◆张顺

四人喝到天黑，张顺把宋江送回牢营，宋江拿出张横的书信，张顺带上，告辞走了。宋江又给了李逵五十两银子，李逵和戴宗也告辞离去。宋江把鱼送给管营一条，自己留了一条吃。因为做鱼时盐放多了，半夜里口渴，起来喝了些凉茶，没想到不到四更，就闹起了肚子。

人物谱

张顺

张顺，梁山英雄排第三十位，天损星，水寨八员头领第三位。有一身好水功，因生得肌肤如雪，在水中游移如白条闪现，故人称“浪里白条”。张顺是梁山好汉中水性最好的，和李逵并称“黑白水陆双煞”。宋江发配江州，李逵为找下酒鱼大闹渔牙，放跑了渔户的鱼，没料到渔牙的主人张顺赶来，和李逵打了起来，陆地上张顺打不过黑旋风，就到水里打。李逵不知张顺是水中英雄，被浪里白条用水灌了个饱。幸亏戴宗制止，才救了李逵一条性命。梁山英雄劫法场时，张顺和混江龙李俊在江中捉住宋江的仇人黄文炳。高俅攻打梁山，水军头领刘梦龙、牛邦喜分别被李俊、张顺所捉，最后连高俅也被张顺捉拿。顿时张顺名声大振。张顺和胞兄张横分别驻守梁山西南水寨。跟随宋江攻打方腊时，兵马杀到杭州城下，张顺想孤身一人作内应，就潜水向水门游去，不料碰响水帘上挂着的铜铃，惊动南军，可怜一世水中豪杰，竟被砸死在湖底。

[1][解差]古时押送犯人或物品的官差。

[2][节级]唐宋时低级武职官员。

[3][牙人]旧时居于买卖人双方之间，从中撮合，以获取佣金的人。又叫牙子、牙郎、牙侩。

[4][差拨]宋代牢城内看管囚犯的差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