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杀嫂祭长兄

武松走后,武大郎按照他的嘱咐,每天做炊饼的数量只相当于过去的一半,并且每天都晚出早归。潘金莲连着骂了三四天,武大郎就当没听见,任由她骂。时间一长,潘金莲不再吵闹,每天估摸着武大快回家了,就收起帘子,关上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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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莲

过了新年,天气转暖。这天潘金莲又去收帘子,叉竿从手中滑落,正巧打在一个过路人头上。这人站在下面,正要开骂,扭头看见一个风情万种的小妇人伸出头来,原来的怒气冲天立马换作一副讨巧的笑脸。潘金莲赶忙赔不是。那人整整头巾,深深还礼道:“不要紧。”这一幕恰巧被茶坊的王婆看见,王婆取笑那人:“谁叫你从这儿过?打得好!”那人却接过话茬笑着说:“是我不好,没想到冲撞了小娘子。”

这个被叉竿砸了的人复姓西门,名庆,原来是个破落财主,也不知为什么,近年忽然暴富,财力在全县都首屈一指。他不仅开了几家大生意,还专门包揽诉讼事宜,谁只要出了钱,就是再没理,也能打赢官司。别说是平头百姓,就是衙门的官吏,也要让他几分。

潘金莲关了门,西门庆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不大一会儿,又返了回来,到王婆茶坊里坐下,向她打听那小娘子是谁的老婆。王婆开始还故意卖关子,让他猜,西门庆猜了好几次也没猜对。王婆告诉西门庆她是武大郎的老婆。西门庆连声叹息着:“真可惜,好一块肥肉落到了狗嘴里。”说完,便从茶坊走了出去。

过了不多一会儿,西门庆又来到了王婆茶坊。王婆早猜出他心里想的什么,故意说:“大官人喝碗梅汤?”西门庆喝了一口,说:“王干娘的梅汤做得是真好。”王婆说:“老婆子我做了一辈子媒,怎么会做不好?”西门庆就请王婆做个媒,王婆故意转移话题。天色晚了,王婆点上灯,西门庆又来了。王婆又给他做了一盏和合汤,故意欲擒故纵地挑逗他。

次日天亮,王婆刚开门,就看见西门庆在街上走过来走过去。王婆心想:我给他鼻子上抹点儿糖,叫他看得见,舔不着,吊吊他的胃口,非叫他小子多送些钱来不可。西门庆走进茶坊,王婆故意装作没看见,只管扇炉子,直到西门庆喊:“王干娘,点两盏[1]茶来。”王婆才出来,又东拉西扯地和西门庆闲聊了一通,西门庆只好笑着走了。这一天,西门庆在紫石街上少说转了七八十趟,又来到了茶坊,摸出块银子,说:“给干娘当茶钱。”王婆收了钱,说:“大官人喝个宽煎叶儿茶怎么样?”西门庆喝着茶,再也沉不住气,问:“我有一件心事,你要能猜中,就输给你五两银子。”王婆笑着说:“我一猜就准,你准是惦记着隔壁那人。”西门庆央求王婆想办法把那女人勾搭上,还许诺给王婆不少好处,王婆这才说:“要勾搭那女人,必须有五件事、十面光,才行。”西门庆忙问:“哪五件事?”王婆说:“潘、驴、邓、小、闲。”“什么是潘、驴、邓、小、闲?”“要有潘安的相貌。”“我长得仪表堂堂。”“要像“驴大哥”般性感。”“这自然不是问题。”“要有邓通的钱财。”“我虽然没有金山,可也是阳谷县的首富。”“要能在女人面前低调。”“我会低声下气。”“要有水磨功夫,不能着急。”“我肯定会慢慢来。”随后,王婆又告诉他什么是十面光。西门庆对王婆是言听计从,问她:“此计什么时候实行?”王婆说:“就在今天。大官人到时候可别忘了许我的好处。”西门庆说:“肯定不会。”

西门庆按照王婆的计策,到街上买了绫罗绸缎,又买了十两好棉线,叫上个跟班,扛着包袱,来到茶坊。王婆收下东西,叫西门庆等着,她从后门来到武大郎家,对潘金莲说:“大娘子有历书吗?借我用用,选个裁衣日。”潘金莲问:“干娘裁什么衣裳?”王婆说:“有个财主,送给我一套寿衣的料子,放了一年多,也没做。今年正好赶上闰月,又觉得身体有点不济,就想挑个好日子做了。”潘金莲说:“干娘要是不嫌我手笨,拿过来我帮你做。”王婆说:“久闻娘子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只是不敢麻烦。”潘金莲说:“这有什么。你拿历书去挑个吉日,我就动手。”王婆说:“大娘子要是肯帮忙,就是福星,不用选日子了。我想到你这边做,可是茶坊又无人照看。”潘金莲说:“明天我到你那边做。”王婆谢了,回去把情况向西门庆说了。西门庆留下五两银子告辞了。次日吃过早饭,等武大郎挑着担子上街了,潘金莲就来到茶坊。王婆请她喝了道白松子茶,擦干净桌子,把绫罗绸缎搬出来。潘金莲用尺量好,裁开来,就开始动手缝。王婆不住喝彩:“我活了六十七,还没见过这么好的针线活。”中午,王婆安排了些酒菜,下了一斤面,两个人吃了,下午又缝了一会儿,看看武大郎也快回来了,潘金莲就回了家。

武大郎回到家,看见妻子的脸红红的,就问她在哪里喝酒了。潘金莲把事情经过跟武大郎说了。武大郎让她明天带些钱,回请王婆一顿,不要失了人情。还告诉她如果王婆不肯,她就把针线活拿回家做。

次日,潘金莲又来到茶坊帮做针线活,快到中午的时候,她拿出钱,让王婆去买酒菜。王婆说了些客气话,就上街买了好酒菜和时新果品,殷勤相待。第三天,潘金莲在王婆店里正做着针线活,西门庆摇摇晃晃地来了。王婆把他迎进门,为二人互作介绍:“这位就是送我衣料的大官人。这位娘子手很巧,做的活儿和织布机织的没什么两样。”两人见了礼,西门庆对潘金莲的手艺不停夸赞。潘金莲想起那天叉竿失手打人的事情,很是过意不去。西门庆故作大度,王婆趁机称赞西门庆家财万贯,生意甚多。潘金莲默不作声,低着头只顾做针线,其实心里对西门庆已经有了意思,只是不便出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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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

到了中午,王婆对西门庆说:“大官人难得来一趟,不如你花点钱,好好招待招待大娘子。”潘金莲嘴里婉拒着,可就是坐在那里不动身。王婆向西门庆要了银子,说:“娘子陪大官人坐会儿,我买些菜去去就来。”潘金莲说道:“干娘,免了。”还是没起身。王婆和西门庆对视一眼,各自心里都有数了。不一会儿,王婆买回了酒肉,做成菜肴,端到了卧房的桌上。潘金莲说:“还是干娘和大官人吃吧,我可不敢当。”仍然没动身。王婆说:“这是大官人专门为娘子准备的。”说完,倒上酒,敬二人喝。西门庆也大献殷勤,不断给潘金莲夹菜。三人喝了一会儿酒,王婆说:“酒喝完了,大官人再拿些钱,我再去买一瓶。”西门庆掏出手帕,说:“里面有五两多银子,你都拿去,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王婆说:“娘子先陪大官人喝酒,我再去买瓶好酒来。”王婆出来,反扣房门,在茶坊门口坐着,就等着房内好戏上演。

西门庆假装给潘金莲倒酒,袖子一甩,把筷子扫到了地上。他俯下身去拾筷子,顺势在潘金莲的脚上捏了一把。潘金莲不仅没恼,反而笑着问:“你真要勾搭我?”西门庆扑通跪下,说:“请娘子救小生一命。”潘金莲去搀西门庆,西门庆抱住潘金莲就扑倒在王婆床上。二人正在翻云覆雨,忽然听到门响,王婆闯了进来,大惊小怪地说:“你这婆娘,我请你来帮忙做衣裳,你却在我家里偷汉子,武大郎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连累我,不如我先去报官。”潘金莲急忙光着身子跳下床拉住王婆的裙子,央求道:“请干娘饶了我吧。”西门庆也说:“干娘小声点。”王婆奸笑道:“要我饶了你们也行。从今天起,你们要天天到我这里来。如果有一天不来,我就把这事跟武大郎说了。”潘金莲说:“我答应你。”王婆又说:“大官人[2]答应给我的好处,千万别忘了。”西门庆说:“绝不食言。”从此,西门庆、潘金莲天天偷偷在王婆家寻欢作乐,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哪曾想街坊邻居早就看出了苗头,就只瞒着武大郎一个人。

一天,西门庆和潘金莲正在王婆房中亲热,王婆却和人在茶坊门口吵闹起来。原来,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名叫郓哥,家中只有一个老父亲,全靠他挣钱养活。这郓哥聪明伶俐,专弄些不按时令的稀罕果子给西门庆。西门庆一高兴,随便赏点儿钱,就足够爷儿俩开销了。这天,郓哥弄了一篮子雪梨,想找西门庆发笔小财,可是怎么也没找着,经过路人指点,他找到了王婆的茶坊,说:“我来找西门大官人。”王婆说:“我这里没什么西门东门的大官人。”郓哥嬉皮笑脸地说:“全县人都知道了,你当我不知道吗?你吃了肥肉,也让我喝口汤。”说着就往里闯。王婆夺过篮子,扔到街上,雪梨散落了一地,顺手抓过郓哥,照着头打了几下。郓哥边哭边收拾篮子,骂道:“老东西,你打了我,我非把你们的丑事告诉武大郎。”

郓哥来到街上,找到武大郎。先是拐弯抹角地骂武大郎戴了绿头巾,当了王八,把武大郎气得哇哇直叫,然后才告诉他潘金莲经王婆拉皮条,和西门庆勾搭成奸。武大郎气得当时就要去捉奸,郓哥劝住他,为他定下捉奸计,武大郎听了,连连点头。

武大郎回到家,见了潘金莲,憋住一肚子火气。潘金莲平日欺负惯了武大郎,如今做了亏心事,也收敛了不少。两人各怀鬼胎,整夜相安无事。第二天,武大郎上了街,郓哥已经先等在了那里。二人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一前一后前往王婆茶坊。郓哥到门前大骂王婆。王婆冲出门,就要打郓哥。郓哥一低头,朝王婆小肚子撞去,把王婆顶到了墙上,半天动弹不得。郓哥随手把篮子扔了出去。武大见了暗号,快步跑进茶坊,使劲儿敲那卧房的门,高声叫道:“捉奸了,捉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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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大郎 郓哥

西门庆一听外面喊“捉奸”,吓得慌忙穿上衣裳,钻到了床底下。潘金莲一听是武大郎的声音,讥笑道:“你平时说自己的拳脚有多厉害,难道还怕那‘三寸丁’不成?”西门庆定了定神,猛地打开房门,朝武大一脚踢去。武大身躯矮小,被踢中心口,“哎哟”一声,滚出老远,西门庆趁机溜了。郓哥一见捉奸失败,也吓得跑开了。

武大郎躺在地上,不停地呻吟。潘金莲和王婆把武大郎从后门搀回家。潘金莲也不管武大郎死活,还是每天到茶坊和西门庆鬼混。武大郎觉得自己被伤得不轻,就对潘金莲说:“你挑唆奸夫当胸踢了我一脚,我死了不要紧,等我兄弟回来,看你们怎么交代?”潘金莲这才想起丈夫还有个十分了得的兄弟,慌忙跑到茶坊,把事情告诉了西门庆。西门庆得知景阳冈的打虎英雄竟然是武大郎的弟弟,也慌了,就想借机溜走。这时,老奸巨猾的王婆说:“事到如今,你们有两条路可以走。如果只想当个露水夫妻,西门大官人就向武大郎赔礼,帮助他养病,等武松回来,让武大郎不提此事就行了,你们二人的事也就算了。如果想当长久夫妻,不如让武大郎永远闭嘴,等娘子孝满,大官人就可以明媒正娶过去,那武松再厉害,小叔子总不能不让嫂子改嫁吧。”西门庆咬着牙说:“那就走第二条路,我药房里有现成的砒霜。”王婆说:“大娘子,我教你怎么下药……”潘金莲说:“办法倒是很好,只是到时候我的手脚都软了,不听使唤,没法收拾。”王婆说:“你一敲墙,我就赶过去。”

西门庆从自家的药房里拿来砒霜,还送来几样别的药。潘金莲拿着药回到家,假装后悔,痛哭流涕着连向武大郎认错。武大郎也怕老婆对他下毒手,就用好话安慰她,他哪里知道老婆已经领受了王婆的毒计?潘金莲说:“我出去给你买治心口疼的药。”出门就去了王婆茶坊。等到天黑,潘金莲回到家,先烧了一大锅开水,舀了一盆,端上楼,当着武大郎的面,把几味药放进小碗里,倒上开水,搅匀了,左手扶起武大郎,右手端起药就灌。武大郎喝了一口,说:“这药真难吃。”潘金莲说:“良药苦口,只要能治病就行。”说着硬把药给武大灌了下去。随后,她把武大放躺,用被子捂严实,骑了上去。武大郎喊道:“闷死我了。”潘金莲说:“发发汗就好了。”不一会儿,药力发作,武大郎惨叫了几声,猛一挺,再也不动了。潘金莲敲了敲墙,王婆走进来,上了楼,用湿抹布把武大郎口鼻流出的淤血擦洗干净,二人把尸体抬到楼下,放在门板上。王婆又给武大郎梳了头,穿上衣服鞋袜,找来白绢蒙了脸。王婆又和潘金莲上楼,把可疑的东西收拾干净,自己回到茶坊。潘金莲惊天动地,嚎哭了半夜。

天还没亮,西门庆就来到茶坊。王婆告诉他事情干完了,他掏了些银子给王婆,让她去买棺材。王婆说:“土工头儿何九叔,是个非常精明的人,要防止他看出破绽。”西门庆说:“我去找找他,看他敢不听我的话!”天亮后,王婆去买棺材和香火纸马。街坊四邻都来吊丧。潘金莲装模作样地向邻居们哭诉:“我那苦命的丈夫心口疼,昨晚三更不幸撒手去了。”众人都猜到武大郎死得不明不白,一来是惧怕西门庆的势力,二来也没有什么凭证,谁还敢挑明?大家劝她节哀自重后,各自散去。

王婆去请何九叔,何九叔派了两个伙计先来做准备。王婆又请了两个和尚来,晚上守灵。巳牌时分[3],何九叔朝武大郎家走来,刚走到紫石街口,就被西门庆拦住,带到了一家小酒店的雅间。两个人坐下,西门庆要了酒菜,请何九叔吃。何九叔心中狐疑:这个人从来看不起我们这些人,今天突然请我喝酒,此中必定大有文章。喝了半个时辰,西门庆拿出十两银子,说:“请九叔收下,武大郎的事,还请多多关照。”何九叔畏惧西门庆,不敢推辞,心中更加有数。

何九叔来到武大郎家,先偷偷问伙计:“武大是怎么死的?”伙计说:“他老婆说他是害心疼病死的。”何九叔进了门,潘金莲从眼里挤出几滴泪,说:“可怜我丈夫心口疼,抛下我就这么走了。”何九叔一打量潘金莲,心里暗想,原来武大郎的老婆这么漂亮,看来西门庆这十两银子不是那么好赚的。他掀开蒙在武大郎脸上的白绢,定睛一看,忽然大叫一声,口喷鲜血,栽倒在地。伙计赶忙跑过来扶,王婆拿来凉水喝下,朝他脸上喷了几口,何九叔慢慢醒来,伙计借了块门板,把他抬回家。老婆坐在床头,忍不住放声大哭。何九叔这时悄悄对老婆说:“不要伤心,我没事。那武大郎分明是被毒死的,我又不敢声张,一边是奸邪之徒西门庆,一边是打虎好汉武松,两边都得罪不起。等武松回来,这件事恐怕难有好结果,思量之下,我只好装作中邪。”老婆说:“我也听说了,前些日子乔老头的儿子郓哥和武大郎去捉奸,闹了茶坊。你可以先派伙计去给武大郎入殓,问清楚什么时候出殡。要是他们等武松回来再出殡,这事就好办,如果立即出殡,或是火化,里面必然大有文章。你可借着去送殡,偷两块骨头,和这十两银子一起收好,到时候这就是证据。”何九叔按照老婆的吩咐去办。果然不出何九叔老婆所料,武大郎的尸体只停放了三天,王婆就一个劲儿撺掇,赶快火化武大郎的尸体。何九叔提着一百纸钱,跟着武家邻居一同送葬。来到火化场,何九叔烧了纸钱,就让伙计点火。不一会,就完事了。王婆和潘金莲到斋堂招待前来送葬的邻居,何九叔就偷了块骨头,用凉水一浸,看出了中毒的迹象,慌忙藏起来。回到家,何九叔把送葬人的姓名记在纸上,包了骨头,连那锭银子一块儿用布袋装好,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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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九叔

潘金莲回到家,做了个灵牌,上写“亡夫武大郎之位”,放到供桌上。自从少了眼中钉武大郎,两人就不再到王婆茶坊,干脆就在家里明来了。众邻居看见,谁敢去管?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三月初。武松在东京办完事,要了回信,就往阳谷县赶。一路上,他老是觉得心神不宁,回到县衙,向知县交差完毕,回到住处,换上衣裳,就匆匆赶回紫石街。邻居们看见他,都吃了一惊,心里暗想:武都头回来了,看来要出事了。

武松来到哥哥家,一进门就看见了灵床,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就高声叫道:“嫂子,我回来了!”西门庆正和潘金莲在楼上寻欢作乐,听见武松这一喊,吓得慌忙提上裤子,从后窗跳出去逃走了。潘金莲慌忙洗去脸上的脂粉,拔掉头上的首饰,抓过孝衣孝裙套上,才假哭着从楼上走了下来。武松问:“嫂子先别哭,我哥哥是什么时候死的?得了什么病?吃的谁的药?”潘金莲哭着说:“你走后一二十天,他突然害起心疼病,病了八九天,什么药都吃过,也没治好,就这样撇下我走了,我好命苦。”王婆生怕潘金莲说漏了底,匆匆赶来,帮她圆话。武松问:“我哥哥从来没得心疼病,怎么会突然得这种病?”王婆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能保证永远没事?”潘金莲说:“多亏干娘帮忙,要不然我孤身一人真没法料理后事。”武松问:“我哥哥埋在哪里?死了多少天了?”潘金莲说:“我们又没坟地,只好火化了。再有两天,就该断七[4]了。”

武松觉得事有蹊跷,沉吟半晌,回到住处,换上孝服,暗带尖刀,叫上一个士兵跟着,到街上买了祭品,来到哥哥家。他让士兵安排好祭品酒菜,点起香烛,哭拜在地,说:“哥哥活着懦弱,死得也不明不白,要是含冤莫白,就请给我托个梦,兄弟帮你报仇!”潘金莲也假哭着在一旁陪祭。武松哭罢,就找来两张席子,让士兵睡在门旁,自己则睡在灵床前。潘金莲自己回到楼上歇了。到半夜,武松怎么也睡不着,坐起身来,叹道:“哥哥你活着的时候软弱,死了也不敢显灵。”正说着突然一阵阴风吹来,寒彻骨髓,长明灯骤然昏暗下来,纸灰乱飞,只见灵床下钻出一个人来,叫道:“兄弟,我死得好冤!”武松来不及看仔细,想上前去问,冷气却突然消散了,人也不见了踪影。武松想,刚才似梦非梦,肯定是哥哥死得冤枉,却因为我阳气太盛,把他冲散了。

天亮后,武松又找到潘金莲问明哥哥死亡前后的情况,潘金莲照事先准备好的话一一回答。离开家,武松问士兵:“你认识何九叔吗?”士兵说:“都头打虎归来时,他也来给你贺喜,就住在狮子街巷内。”士兵把武松带到何家门口,武松打发士兵先回去,自己掀起帘子问:“何九叔在家吗?”何九叔刚刚起床,听见武松来了,头巾也没顾上戴,急忙取过布袋,藏在身边,出来迎接,问:“都头什么时候回来的?”武松说:“昨天回来的。我有几句话想问九叔,请移尊步。”

二人来到街口酒店坐下,武松要了酒菜,也不说话,只顾喝酒。何九叔已猜出武松的心意,心里有些害怕。喝了几杯酒,武松突然抽出刀来,插到桌上,吓得他面色青黄,大气都不敢出。武松说:“我是个粗人,但我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只要把我哥哥的死因如实告诉我,就没你的事,要是有半句假话,我这刀可不长眼睛。”何九叔掏出布袋,取出藏在里面的骨头、银子和那张名单,将事情的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向武松说了一遍。武松问:“你知道奸夫是谁?”何九叔说:“卖梨的乔郓哥曾和大郎去捉奸,去问他就知道了。”

武松收起刀,藏了哥哥的骨骼,跟何九叔去找郓哥。郓哥一见武松,就说:“我老爹全靠我养活,我可没那闲工夫陪都头打官司玩。”武松拿出五两银子递给郓哥,让他养家用。三人来到街口酒楼上,喝了几杯酒,乔郓哥就说出捉奸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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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带着二人来到县衙,击鼓鸣冤。知县升堂,武松说:“西门庆与嫂嫂通奸,将小人亲哥哥武大郎,下毒害死。这二位便是证人,请老爷给小人做主。”知县却说:“武松,你也是个都头,应该知道王法。自古道:‘捉贼见赃,捉奸见双。’你又没捉到双,你哥的尸首又烧了,单凭他两个人空口白话,哪能站住脚?”武松取出骨头、银子和名单,说:“这就是物证。”知县说:“这事要从长计议。”武松哪里知道,昨晚西门庆早就送来银子,把上上下下都打点遍了。知县虽然喜爱武松,却更爱白花花的银子,武松的官司哪里还打得赢?

第二天,武松催促知县捉拿人犯,知县却把骨殖[5]、银子和名单都驳下来。武松回到自己房间,让士兵好好照料何九叔与郓哥,自己带了几个士兵,上街买了文房四宝,又买了些酒菜,拿回家里。潘金莲已经知道武松告状被知县驳回,放下心来。武松说:“明天亡兄断七,我不在家,多亏邻居们帮忙,我今天备一桌酒席,谢谢邻居们。”说完就让士兵在灵床前点起香烛,备好纸钱,安排好酒菜,再让两个士兵把门,他出门请客。

武松先请来了王婆,又请来开银铺的姚文卿、开纸马铺的赵仲铭和开酒店的胡正卿等邻居。几个人一进武家,看出苗头不对,正想走,却见士兵把住门,只许进不许出。武松请客人落座,命士兵倒上酒,说了几句客套话,请众人喝酒。众人心里突突直跳,谁还有心思喝酒?武松自己喝了几杯,命令士兵收拾了桌子。众人想走,却被武松拦下,说:“众高邻都先留在这里,武松有几句话要问。谁会写字?”姚文卿说:“胡正卿写得一笔好字。”武松唰地抽出刀来,怒睁双眼,说:“冤有头,债有主,请邻居们做个证!”说着伸左手抓住潘金莲,用刀指着王婆,喝问:“老东西,我慢慢再来问你。淫妇,你是怎么害死我哥哥的,快如实招来!”潘金莲说:“你哥哥是得心疼病死的,关我什么事?”武松把刀往桌上一插,隔着桌子抓住潘金莲,提溜过来,放倒在灵床前,用脚踩着,又拔出刀,指着王婆问:“老东西,你说!”王婆见无法脱身,就说:“都头息怒,我说就是。”武松让士兵取出文房四宝,磨好墨,对胡正卿说:“麻烦你听一句,记一句。”胡正卿拿过笔,说:“王婆,事情大家心里都清楚,你就如实说了吧。”王婆说:“叫我说什么?”武松说:“事情的全部经过我都知道了。你不说,我先零剐了这淫妇,再慢慢收拾你!”说着,就把刀在潘金莲脸上蹭了几下。潘金莲慌忙叫道:“叔叔,你放开我,我说。”

潘金莲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从叉竿打了西门庆的头、王婆拉皮条,直到怎么毒死武大郎等等事情,一五一十全说了。胡正卿一句不漏地记录下来。王婆无奈,只好承认。胡正卿也如实记下。武松让二人画了押,又让四邻签上名,叫士兵把王婆绑了,与潘金莲一齐按跪在灵床前,叫声:“哥哥,兄弟这就为你报仇雪恨!”说着劈头揪翻潘金莲,按在地上,扒开衣裳,用刀剜开胸膛,取出心肝,供在灵床上,又一刀割下脑袋。武松包了人头,收了刀,说:“众高邻且请到楼上稍坐,武二一会儿就回来。”随后,他让士兵看好门,独自离去。

武松把人头别在腰里,直奔西门庆的药房,叫主管:“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主管认识武松,不敢不出来。武松把他带进一条小巷,抽出刀来,逼问:“你要想活命,就跟我说实话,西门庆现在在哪里?”主管说:“他正跟朋友在狮子桥酒楼喝酒。”

[1][盏]酒、茶或灯的计量单位。

[2][大官人]是对有钱有势、社会地位较高的男子和富贵人家子弟的尊称。

[3][巳牌时分]上午九时至十一时。

[4][断七]旧时迷信风俗,人死后每七天叫一个“七”,满七个“七”即四十九天时叫“断七”,常请和尚道士来念经超度亡魂。

[5][骨殖]即尸骨。尸体腐烂后剩下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