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梓
吴敬梓(1701—1754 年),字敏轩,一字文木,号粒民,安徽全椒人。他出身于官僚世家,祖辈有不少达官显贵。但是到了他父亲时,家道已经衰落。他父亲只中过拔贡,晚年出任江苏赣榆县教喻。吴敬梓 18 岁时考中秀才。23 岁时,父亲去世。从此吴敬梓的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父亲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家产。但他性喜助人,因此很快就把田宅卖光。他屡次应试,均未中举。族人亲友益加鄙视他。33 岁时,不得已迁居他喜欢的南京。36 岁时为人推举参加“博学鸿词”的省试,但让他到北京参加廷试时,托病拒绝了。后来他的生活更加贫困,主要靠卖文和朋友的接济度日。54 岁病逝于扬州。
他的思想曾摇摆于热衷仕宦和甘于贫困之间。早年还是对科学抱有很大希望,但是屡不得志之后,思想发生变化。他在困顿生活中,深刻体验到社会的世态炎凉,对下层人民的生活也有所了解,因此他逐渐鄙弃科举,对社会现实越来越不满意,只到最后完全放弃了科举出仕的想法,转而批判科举
的种种弊端。
他的作品现存有《文木山房集》四卷,收入 40 岁之前的诗赋。《儒林
外史》是他的晚年作品,大约成书于 1750 年前后,是他的代表作。
《儒林外史》是一部讽刺艺术的杰作。鲁迅说:“乃秉持公心,指挞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①吴敬梓秉持公心讽刺批判的是当时社会的一个主要现象,科举出仕和富贵功名。除此还涉及了社会的各个方面,实为现实主义的一面镜子。
毫不留情地批判科举制度,讽刺科举的种种丑恶现象,是《儒林外史》的主要内容之一。科举自从隋唐建立以来,其主要目的是选拔治世之人,士子也把科举作为报效国家的一种途径。在封建社会的发展过程中,科举还是起过一定的积极作用,毕竟比封建贵族世袭制度进了一步。但是到了清代, 正如封建社会已经走向衰败一样,科举也成为一个封建社会颓败的例证。具体表现在士子们把科举作为个人升官发财,荣华富贵的捷径,因此科举的成败直接关系到人生道路,童生、秀才、举人、进士等是士子向上爬的阶梯, 举人可为免田赋和差役,进士更可为官。在这种情况下,发生不堪入目的现象:一、对热衷科举的儒生的心灵与肉体的残害,往往无论是否中举,都会多了一出悲剧而已。没有中举的自然是痛不欲生,也为他人鄙视,因此沉郁悲哀终生。有的考了一辈子,头发花白,还只是一个童生,其中悲苦难以言尽。如果中举,则会走另外一个极端,马上身价百倍,不可一世。于是乎在统治者中又多了一个鱼肉百姓的压迫者,使社会更加黑暗。因此中举与否都将是社会一大悲剧。二、从科举而言,八股文内容空洞,形式刻板。考题必取《四书》的文句,作者只能根据朱熹的注释阐述,不可独自发挥。这样的八股文只能残害人性,扼杀人的创意,也使那些举子们除了八股文,什么都不懂,只是一群寄生虫。三、科举既然至关个人前途命运,那就必然缺少不了贿赂、代考等污秽现象,这也反映出科学完全无可救药的制度。小说的第二回、第三回塑造了周进、范进两个腐儒的形象。周进应考一直到 60 多岁, 但还只是一个童生,备受秀才、举人的欺侮,后来连教书都做不成了,给人去记帐,但他仍然热衷科举。去观光贡院时,一头撞在号板上,不省人事, 等到醒来,嚎陶大哭,直到吐出鲜血。这一幕极其悲惨的场面,深刻地揭示了科举对人的残害。但是一旦考取,摇身一变,身价百倍,周围邻里,无不巴结奉承,非亲的认亲,非故的套故,连他昔日写的对联都要仔细裱过。社会的事态炎凉,人情冷暖,皆以科举成败为轴心变化。只要科举成功,就变龙作凤。无怪乎科举具有难以抗拒的魔力!范进是一个和周进类似的儒生, 胡子花白,仍未考中,后来参加乡试,向丈人胡屠户借路费,被骂得狗血喷头。发榜那天,家里没有米做饭,只得把母鸡卖掉,可是这一次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中榜。起初他不相信,当看清屋里的帖子时,往后一倒,咬紧牙关, 不省人事,直到胡屠户打了一耳光之后,才醒过来:“散着头发,满脸污泥,
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着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①现实中的突变,内心状态的极度不平衡,使人从清醒到昏迷,从昏迷到清醒,无非是表现范进的狂喜,但狂喜中透出的是令人窒息的悲痛。然而范进从此平步青云,原来一贫如洗,可是中举不到两三个月,便田宅奴仆,应有尽有。几十年的寒苦、羞辱、忿闷,倾刻间化为乌有,接踵而来的是享不完的富贵荣华。这简直是魔术,怎能叫人不狂不癫,不喜不悲。正如马二先生所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②马二先生的话可谓至理名言,毫无遗漏地表明了儒生对科举的意识基础。置于这一基础上,必然会出现匡超人之类的人物。匡超人原本是一个忠厚朴实的青年。因听了马二先生的教导,也投入科举,后来得到李本瑛知县的赏识,举为秀才。他与各方名士鬼混,吹牛撒谎,沽名钓誉。他与衙吏假造公文,包揽词讼,狼狈为奸,干尽坏事。当李给中把外甥女许给他时,他便休妻再娶;他在京城新婚燕尔,珠围翠绕时,他的原妻却在家乡吐血而死。他完全变成了一个无赖形象。南昌太守王惠、高要县知县汤奉,则是借科举升官发财的典型。王惠念念不忘“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俗谚,一到任就问:“地方人情,可有什么出产?词讼里,可也略有些什么通融?”①严贡生虽然不为官,但也是无恶不作的士豪劣绅。他强占别人的猪,霸占弟弟的大部分财产,硬行敲诈船家等等,不一而足。这些科举出身的劣绅,与贪官污吏勾结,横行霸道, 欺压百姓。《儒林外史》中出现的人物有 339 个,其中士人有 100 人,占更多比重的人物不是士人,但是作者对士人入木三分地刻画,展现出完整的儒林百丑图。
与儒林群丑相反的是一些正面人物形象。他们都鄙视功名,反对科举, 厌恶儒林群丑的浊秽。作者在这一类人物身上寄托了理想。杜少卿是一个具有叛逆个性和民主主义思想的人物形象,这个人物身上有一定的作者本人的影子。杜少卿出身名门,却瞧不起功名富贵。他骂一心科举出仕的人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他说:“学里秀才,未见得好似奴才。”②他自己则“乡试也不应,科岁也不考,逍遥自在,做些自己的事”③。他对朱熹所注《诗经》甚表怀疑,把这天经地义的注释解释为“自立一说”,降为普通注解而已。他在日常生活方面也是大有离经叛道的意味,在封建礼教森严的社会环境中,他居然一手执酒杯,一手携妻子,游逛清凉山,令路人不敢直视。可见他对封建礼教的蔑视。王冕也是一个正面形象,他也对科举十分憎恶,他说: “这个法却定得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①这是全书的宗旨,也是正面人物的基本性格。迟衡山、虞育德等人物也是作者赞许的。
《儒林外史》人物数量最多的还是市井细民,约有 180 人,这是小说的另一类人物形象。小香蜡店的牛老爹、米店的卜老爹、修理乐器的倪老爹、演员鲍文卿等,对他们的朴实忠厚,作者给予赞扬。鲍文卿虽然是戏子,但是为了正义,行有操守,甚至受到太守的称赞,以为进士翰林都不如他。沈
琼枝是敢于同大盐商对抗的女性。在当时提起盐商,多少人都为其富贵奢华销魂夺魂,但是沈琼枝视钱财如土芥,她宁愿卖诗文、做女工,自食其力地生活。
《儒林外史》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优秀长篇讽刺小说,在讽刺艺术方面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既然是一部讽刺小说,讽刺是全书艺术生命的关键。首先,讽刺多变,风格多彩。虽然讽刺是一种手法,但是在作者手里已经变成完整的讽刺艺术。根据人物不同,情节发展不同,运用各种风格的讽刺进行适当的表现。总体而言,一是否定的冷嘲,这是对反面人物使用的讽刺,当描写王惠、汤知县、张静斋等污官劣绅时,以一种冷醒的笔法进行讽刺,从而把他们肮脏的心灵剥露得体无完肤;二是肯定的诙谐,当写王冕、虞育得、庄绍光等正面人物时的一种讽刺,比如庄绍光被皇帝问及百姓温饱与士大夫礼乐,何者为先时,以蝎子、卜噬写尽幽默的嘲讽,示意这种人物不可能成为治国之才,流露出可敬可叹可笑的心情;三是含泪的讥讽,对周进、范进、马二等人描摹时在极尽讽刺之妙之外,又蕴藏着无限的哀叹,悲绝的泪水,同情而无奈的心态就流自于含泪的讥讽笔端之中。但是情节发展了,人物身份、地位发生变化时,就会用不同的讽刺,如范进中举之后,不再是善意的讥讽,而是否定的冷嘲。无论哪种讽刺,其讽刺底蕴却是相同的秉持公心,以公心决定用哪种讽刺的方法,公心也是全书讽刺的批判精神的源泉。
其次,讽刺手法老到圆熟,精湛妙绝。一是夸张的讽刺随拾即是,如严监生临死伸出两个手指头,别人都不解其意,当赵氏把灯盏里的两根灯草挑出一根时,他才肯蹬腿咽气。严监生的吝啬,在这一夸张的细节中表现得十分透彻。二是情节的讽刺是另外一种讽刺手段,应当说全书的基本构思就是建立在讽刺性的情节安排上,在情节的自然发展中,自然而然地表现出讽刺意味。范进中举前后,胡屠户的态度完全矛盾,根本不能统一。这不仅构成了情节发展的一部分,而且这一自相矛盾的情节,讽刺了人情变化的根由。三是语言的讽刺,语言准确洗练,对话突出性格,但是,讽刺和幽默是贯穿始终的特色。
其三,在结构上采用了非常独特的形式,以鲁迅的话说:“惟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虽云长篇, 颇同短制;但集诸碎锦,合为帖子,虽非巨幅,而时见珍异,因亦娱心,使刮目矣。”①全书没有主人公,但以主题为核心结构,由楔子、主体、尾声组成。楔子是第一回,尾声是五十五、五十六回。主体又分为四个阶段:儒生、名士、豪贤、恶俗,每一阶段推出某类的人物,形成一定的节奏感,因而虽然没有贯穿始终的情节,但是并没有纷乱杂沓的感觉。另外没有贯穿始终的情节,并没有留下转换突兀的痕迹。每段故事有一个或几个主要人物, 其他人物作为陪衬。到下一段故事时,原来的主要人物退居次要地位,另一些人物又成为主要人物。这样依次推出一系列人物,前后勾连,逐次传递,
非常自然地连成一个整体。
《儒林外史》对后世文学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晚清的谴责小说、社会小说是受其影响出现的。由此形成批判封建社会的潮流,这一潮流延续到了“五四”时期。鲁迅曾表示要写一部《儒林外史》,描绘出绍兴的黑暗社会,只是自言不能象吴敬梓那样深刻。可见《儒林外史》作为中国古代第一部讽刺小说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