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松门左卫门

近松门左卫门(1653~1724 年),本名杉森信盛,别号平安堂、巢林子、不移散人。他出生于越前福井,武士家庭出身,父亲曾为藩士,后成为浪人, 以后全家移居京都。近松具有良好的古典文学、俳谐的修养,曾效力于正亲町公通,其家中常有净琉璃的演出,因此有机会接触净琉璃。而正亲町公通是一个风流雅士,不仅创作诗文,还为加贺掾创作净琉璃。近松正是在这个时候与加贺掾往来,并且走上了净琉璃创作的道路。当时近松所居住的京都是一个文化都市,不仅富豪林立,而且净琉璃、歌舞伎十分繁荣。从事净琉璃、歌舞伎等艺能工作的人虽然多是下层人物,但是当时正处于积极向上的阶段。作为浪人的近松由于身份低下,走仕宦道路是很艰难的,因此他选择了艺能创作的道路。

近松的戏剧作品分为两种,一是净琉璃,一是歌舞伎。净琉璃作品是与宇治嘉太夫(加贺掾)、竹本义太夫(筑后掾)合作,歌舞伎作品与坂田藤十郎合作。他的这些作品从内容上大致可分为二种,一是时代物(历史剧), 一是世话物(现实剧)。时代物多取材历史上公卿、武士身上发生的事件, 选取的事件多是大的事件,以历史和传说中的著名人物作为主人公。结构上采用五段形式。因为是历史剧,较少受现实的制约,近松的想象力得以充分

地发挥,风格奔放壮观。近松的主要精力放在时代物的创作上,从时代物中可以发现作为诗剧作家的近松的才华。世话物是近松的另一类作品,与时代物不同,主要取材于当时庶民社会中发生的事件,主人公多为小人物,虽然有时也会出现武士,但多是下层武士,而不是掌握特权的上层武士。农民、商人、小市民等也常常作为作品的主人公,所选取的事件也不是使国家、社会发生重大变化的大事件,而是限于日常生活范围内,一时可能引起市井注意、不久便被淡忘的事件。结构上也与时代物不同,是采用三段形式。时代物和世话物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作品,前者多浪漫气息,后者多现实性。但是二种作品中对人类世界的看法、思想却是一致的。总体来说他的戏剧作品中较为出色的都是悲剧,表现封建伦理和人的自然要求之间的冲突。义理是从外部制约作品人物的社会规则,有时义理也表现为人物自身内部的良心力量。与义理对立的正是人情,也就是发自人类性情的自然而然的要求。作品的人物对这两者很重视,为了使这两者的冲突得到调节,他们苦苦挣扎,最终也得不到解决,走向毁灭的结局。在这种毁灭的悲剧中,即使肉体毁灭, 精神仍然保持着胜利者的悲壮。他们重视义理,但不屈从于义理;保持制人性的自然力量,但又不被人性的自然力量流走。不辨义理的小人物面对两者之间的冲突和抗争呻吟着,但仍然保护着人性的优秀品质。在这一点上,世话物和时代物是一致的。这是近松戏剧的悲剧世界的构成。

《出世的景清》(1686 年)是一部时代物。作品写了平家被源氏打败之后,全家族被杀尽斩绝。平家的家臣恶七兵卫景清为了尽武士的精神,决定向已经统一天下的源赖朝报仇。但是景清的复仇计划被外妾阿古屋知道,阿古屋向源赖朝告发了景清,结果景清的妻子和舅舅都被投入监狱,可他们二人在狱中无论怎样拷打,都不肯说出景清的下落。景清不忍妻子、舅舅为自己受磨难,就前去自首。这时阿古屋后悔因为自己的嫉妒,造成这样无法挽回的灾难,就自杀身亡。景清被处以极刑,他的头被砍下,可是人们发现砍下的竟然是观音的头。源赖朝深深为佛灵感动,就放了景清。被放出来的景清这时却陷入了不可解决的冲突中,一方面不能放弃复仇的意志,另一方面又为源赖朝的宽厚而感动,两种不同的义理使他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在这种不可解决的冲突中,他最后挖掉自己的双眼,出家遁入空门。这出英雄悲剧具有很强的悲剧性,两种义理都有其自身的合理性,两者之间的冲突本身也有充分的合理性,这种合理性导致了冲突的不可解决性,不可解决性又强化了悲剧性,这也使景清的行为更为崇高而悲壮,恐惧、怜悯、焦虑、孤独等体验,使作品的悲剧性显得极为深刻。

这出净琉璃在日本戏剧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因为在此之前,净琉璃仍然是一种说唱艺术而已。但是从这部作品起,净琉璃具有了戏剧特点, 具备了真正的戏剧冲突。这一冲突使作品成为真正的悲剧作品,人物不再仅仅是木偶,而是活生生的人物形象,有感情,有性格,内心世界丰富。因此这是一出不可忽视的作品。

《国性爷会战》是近松的另一部时代物。全剧五段。作品写了中国郑成功父子为恢复明朝而战的故事,作品富于异国的浪漫情调,颇具吸引力。

《倾城佛原》是近松的歌舞伎代表作品,全剧分三幕六场。内容写了一个大名的继承人的儿子,去青楼游玩,引起了家庭的内讧。这部世话物以写实的手法写出了町人世界的现实。由于藤十郎的出色表演,当时引起了轰动。另外这部作品还对世话净琉璃的产生有过重要的影响,为后人所注意。近松戏剧的最高成就主要体现在情死悲剧作品中。《曾根崎情死》、《天

网岛情死》为代表的十几部情死悲剧,无论是艺术成就,还是思想性都达到了日本古代戏剧的最高成就。

《曾根崎情死》是情死悲剧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净琉璃的代表作。作品分一幕三场。男主人公德兵卫是一家店铺的伙计,他爱上了妓女阿初。可是店铺的主人想把德兵卫纳为妻侄女的女婿,德兵卫不肯入赘。店铺主人与德兵卫的继母私下商定了这门亲事,继母接受了聘礼。德兵卫向主人表示要归还聘礼,取消婚事,主人勃然大怒,要解雇他,还要让他在大阪没有立锥之地。德兵卫回到乡下,拿着聘礼钱,准备还给主人,不料路上遇到了九平次, 被他借去了钱。借期过了三天,九平次还赖帐不肯还钱,并且说德兵卫诬告他,把德兵卫打了一顿。德兵卫无计可施,和阿初在曾根崎的树林中自杀身亡。

这部净琉璃是近松的第一部世话物作品。1703 年 4 月 7 日,在大阪曾根崎天神的森林中发生了一起自杀事件。近松就是取材于这件事进行创作,在同年的 5 月 7 日第一次上演了这部作品。作品文字优美,具有浓厚的抒情气息,尤其是那段走向殉情地的唱词非常优美,成为尽人皆知的段子,有很多人最初喜欢近松的作品就是从这一行路段子开始的。

“今世依依难舍,今宵恋恋难忘。此身投奔死亡,恰似无常原野霜。慢慢行,慢慢行,步步少,近死亡。梦中梦,好凄凉。天将明,晨钟荡,此时钟鸣六声,此生只残一响,耳闻切切钟声悠扬, 寂灭为乐,钟为我等送葬。有情何止钟声,草木动情凄凄,仰望晨空茫茫。白云无心飘,清水哽咽淌。北斗苍空吊影,牵牛织女遥望。⋯⋯”

这一段是千古名唱,无限的忧伤,无奈的奔死,今生的依恋,表现得十分动情,充满了悲剧性。但是这部作品存在着明显的缺陷,结构比较单纯, 还没有达到三段式。造成主人公自杀的直接原因是九平次的奸计,但九平次和德兵卫是好朋友,这样就令人费解了。另外阿初只是因为同情,才同意与德兵卫自杀,这显然也是不能让人理解的。一些次要人物形象不够鲜明,留于影像状态。德兵卫与九右卫门的关系本来是戏剧冲突的关键,但是后来退为次要矛盾,与九平次的冲突倒成为主要冲突,显然近松对此还没有充分认识。存在这些问题的原因可能在于近松第一次处理现实题材,在处理现实题材方面不够成熟。以后再演出时,近松修改了很多地方。然而它作为第一部

世话物,在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为后人所重视。

《天网岛情死》是近松最成熟的世话物悲剧,代表了近松净琉璃创作的最高成就。作品写的是三角恋爱的故事。开纸张店的治兵卫爱上了妓女小春,可是他已经结婚,生有两个孩子,但他不爱妻子。他想把小春赎出,却始终没有做。大商人太兵卫霸占了小春,想强行赎出小春,小春则誓死不从。治兵卫的妻子阿三知道丈夫爱小春,就给小春写信,吐露自己被冷落的痛苦,恳求小春看在同是女子的份上同情自己。小春看完信,十分同情阿三的处境,便忍痛装出不再爱治兵卫的样子。治兵卫看见小春已经变心,非常痛恨。太兵卫则骂治兵卫是一个穷鬼,并到处扬言要用钱赎出小春。阿三了解到小春爱丈夫,如果太兵卫赎出她,她将以死抗争。这时阿三改变了初衷, 决心帮助小春和丈夫,于是变卖衣饰家财。但她的内心异常矛盾,十分痛苦, 因为丈夫一旦把小春赎回家中,自己只能是一个名义上的妻子,实际上沦为一个女仆。阿三的父亲知道了这件事,反对女儿的作法,把她带回家。治兵卫后来也得知小春对自己冷淡的原因,便去找小春,两人一起到网岛的大长寺,殉情而死。

这部作品和《曾根崎情死》相比已经甚为成功。作品尤为成功之处是二个女性形象,小春和阿三处于不可解决的悲剧冲突中,在进退两难的冲突中,表现出她们的善良。对小春来说,如果同情阿三,就意味着牺牲自己的爱情;如果不牺牲自己的爱情,那么就要看着阿三走进悲剧的结局。在这种两难处境中,她还是决定帮助阿三,牺牲自己。这里表现出小春虽然身为一个妓女,心灵却无比美好,而且她不是在两难冲突中,等着冲突的自然发展, 而是主动地试图解决冲突,不再是一个傀儡,不再是一个从属于男人的女性,具有一定的自主能力,独立个性。这对当时封建社会的妇女来说,具有重要社会意义,不自觉的妇女解放的意识微露端倪。小春对治兵卫的爱情是真诚而深挚的,正因为内心的痛苦爱情才显得异常强烈,也突出地表现出她的果敢。然而她最终无力解决悲剧的冲突,不免走向冲突造成的悲剧结局。

阿三是另一个女性形象,她也是一个善良而坚毅的女性,具有一定独立自主的性格。她面临的也是一个悲剧性的不可解决的冲突,无论是从生活上,还是从感情上,她都不能失去治兵卫,也许治兵卫对她来说是生活的全部。可是现实面临的是她就要失去万万不能失去的丈夫,对此她不是逆来顺受,而是主动地努力把自己从困境中解脱出来,于是她给小春写信,希望小春把丈夫还给自己,也希望小春理解自己的痛苦。但当发现一旦拆散丈夫和小春,就可能把小春置于死地时,她就同情小春,想帮助小春。然而如果帮助了小春,就要把自己推进悲剧中;不帮助小春,则自己的良心不容;何况小春也正是因为同情她,才表示愿意与丈夫分手,如果不帮助小春,实在义理难容。她的两难处境,使她行为必然迟疑,这种迟疑把丈夫和小春送到毁灭的境遇中。最终她还是失去了丈夫,同样遭到了不幸的灾难,成为悲剧的牺牲品。在艺术上这部作品相当完美,几乎没有缺陷。首先是情节的发展与

复杂的人物关系、人物本身的性格,彼此结合烫贴完整。治兵卫与两个女人之间的关系是主线,在这个主线外又加入了治兵卫的哥哥孙右卫门与弟弟、小春之间的关系,还插入了阿三父亲的关系、小春与阿三之间的关系。这些人物关系都与情节发生密切关系,推动情节发展,而且十分自然,没有生硬的痕迹。例如在阿三处于进退维谷的困境时,她的父亲恰好来到她家,了解了女儿的心情,强行把她带回娘家。而阿三想要帮助小春解脱,也是符合阿三贤慧温顺的典型形象,因此情节不是离开人物性格发展的。其次从悲剧冲突而言,这部作品代表了近松悲剧的特色,在人的自然要求与社会义理之间不可解决的冲突中,走向悲剧的结局。他们在不可解决的冲突中,苦苦寻找解决的方法,但是最终也没有找到摆脱冲突的出路。结果冲突把他们送到毁灭的尽头。其三作品不是很长,在不长的篇幅中融进了较多的内容,采用了一些非常含蓄的手法。太兵卫作为次要人物没有着墨很多,只是出现在前面的场景,但是后来的发展却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象他的动作、表情,使这个人物仿佛出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