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
曹雪芹(1715?—1764 年?)是我国 18 世纪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他名霑、字梦阮,号雪芹、芹圃、芹溪。本为汉族,但很早入满洲旗籍,属正白旗“包衣”,由皇帝通过内务府直接管理,因而实际是皇室家奴。曾祖曹玺、祖父曹寅、父辈曹颙、曹頫三代世袭了江宁织造。曹寅修养深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精通熟谙。他收藏丰富图书文物。为朱彝尊等名家梓刻文集,并主持刊刻《全唐诗》、《佩文韵府》等。曹寅为康熙皇帝的近臣;康熙皇帝六次南巡,曹寅接驾五次,并以江宁织造府为行宫。但这时曹寅落下很大亏空,种下了破败的祸根。康熙死后,雍正皇帝对曹家多不信任,曹頫又屡出差失。终于在雍正五年被革职抄家,姻亲获罪查办,几大家庭全都衰败下来。此后举家回到北京。
曹雪芹的父亲可能是曹頫。曹雪芹 13 岁之前,在南京过一段“锦衣纨裤”、“饫甘餍肥”的生活。13 岁迁移北京之后,在石虎胡同右翼宗学里做过文书、杂差等,认识了敦诚、敦敏兄弟,结下深厚友谊。曹雪芹生活困顿, 但他生活意志并没有消沉,反而形成了傲岸不屈的气度。敦敏在《赠曹雪芹》中写到:“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燕市狂歌悲遇合,秦淮残梦忆繁华。”①“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披篱樊。”②曹雪芹晚年最后 10 年住在北京西郊,生活更加困苦,举家食粥,加之丧妻失子,悲痛更添,终于不到 50 岁,未能完成《红楼梦》,便在贫病交加中搁笔长逝。
《红楼梦》的创作起于何时,已经不能得知。小说的初稿原名为《风月宝鉴》。曹雪芹创作的 80 回本未完成之作题为《石头记》。80 回以后的稿子未及整理,散失不见。曹雪芹的创作十分艰苦,在第一回中说“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③,可见曹雪芹是以毕生精力来创作的。
《红楼梦》如果没有后 40 回,那是不完整的,前 80 回情节刚刚发展到高潮, 人物形象并未完全站立起来,因此不能中断。因而续补《红楼梦》的书出现不少,但最出色的是高鹗补写的后 40 回。高鹗字兰墅,别号红楼外史、兰史等,清乾隆嘉庆年间人。原籍奉天府铁岭。乾隆六十年中进士,历任内阁中书、刑科给事中等官。著有《兰墅文存》等。他的思想属传统的儒家思想, 亦信佛教。他根据《红楼梦》原有的情节发展,续写了宝玉的悲剧,使《红楼梦》成为一个完整的文学巨著。高鹗的 40 回尽管不及前 80 回的艺术水平,
但是很多章节写得还是非常精彩。
《红楼梦》的版本分为两个系统:一是 80 回本的抄本系统,题为《石头记》,大都有脂胭斋评语。主要有“脂胭斋甲戍本”(1754 年)、“己卯本”(1759 年)、“庚辰本”(1760 年),皆为残本,“庚辰本”最为完整。此外还有:“甲辰本”(1784 年)、“己酉本”(1789 年)、“戚蓼生序本”(1912 年)等。一是 120 回本的刻本系统,主要有“程甲本”(1791 年)、“程乙本”(1792 年)。此外还有 1955 年由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的
《脂胭斋重评石头记》,1959 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红楼梦》。1982 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又出版了红楼梦研究所的版本,书题《红楼梦》。这是综合抄本系统与刻本系统而成的较完善的版本。《红楼梦》版本的研究,有助于对
《红楼梦》研究本身的发展,也有益于对《红楼梦》的理解。
关于《红楼梦》的主题有多种看法:封建社会百科全书说;市民思想说; 四大家族衰亡说;反封建说;爱情说;青年女性悲剧说;房族之争说;无主题说等。《红楼梦》是一部博大精深的悲剧作品,它再现了 18 世纪中国社会历史的现状,其中即可以看到封建贵族阶级的衰落过程,也可以看到市民阶层的思想动向,各种主题说都是小说内容的一部分。但是从小说情节发展来看,只有一个贯穿始终的线索,也就是贾宝玉生活道路的发展过程。以宝玉为中心又分出几条基本发展线索:宝、钗、黛之间的爱情悲剧;青年女性惨遭不幸的悲剧;家族内部的房族争权斗争;家族由兴到衰的过程等等。小说从整体给人以极其阴暗悲惨的印象,字里行间、细节场面,都透出不尽的悲哀,一把把的血和泪从心底流出。尽管亦有欢乐场面,但是也往往插入悲哀的情绪,使那些灿然明快的场面,也带着一丝哀伤。因此小说总体给人的是悲剧的感觉。在分析《红楼梦》的悲剧性时,学术界往往是以研究一般文学作品的方法来进行研究,也就是说虽然言称分析《红楼梦》的悲剧,但其实并没有把《红楼梦》作为悲剧来分析,因为并没有按照悲剧美学进行分析。
《红楼梦》作为悲剧的印象,笼统地说是一种阴暗惨淡的印象,这是在悲剧的体验流动之中形成的。孤独、焦虑、恐惧、怜悯、毁灭、死亡以及崇高等体验,构成了悲哀情感的具体形式,形成一种朦胧而不透明的阴暗印象。但如果对已经体验过的阴暗印象重新体验,就会发现悲剧特有的体验材料流动过程。这些体验形式是随着宝玉为中心的主要人物活动的发展形成, 它们彼此渗透,此起彼伏,流动融为一体。但这些体验不是单纯的感情,体验之中即有情感,也有人物、情节、细节、语言等等,悲剧内容与形式都是在体验中显现出来的。此外还有构成这些体验的最重要的因素,也就是不可解决的冲突,或者说上述体验都是不可解决冲突的体验显现形式。那么《红楼梦》的不可解决冲突是什么呢?
第 5 回宝玉游历太虚幻境,是《红楼梦》全书中非常重要的一章。此章不仅预示了主要人物的悲剧命运,而且也深刻地提示了悲剧的不可解决的冲突。太虚幻境虽然是一个超现实世界的描绘,但这里存藏着人生意义的奥
秘。因此对全书而言是理解全书的总纲。宝玉被仙女引到太虚幻境,太虚幻境石牌的两边对联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①太虚幻境在小说中
出现多次,且每次都是情节发展到紧要之处。第 1 回甄士隐到太虚幻境时, 也出现了这副对联。跛足道人的《好了歌》在内容上与此对联相近,他说: “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
①这里好和了相同,真与假相对。再见 116 回宝玉入仙境真如福地,其中也写有相类的对联:
“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
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②这是宝玉在小说结局处,出家之前进入仙境时遇到的对联,其内容与前者相类。这里的假与无显然是指虚无,而非伪假。所谓虚无是人生的虚无。可是真假有无又是如何变化呢?第 5 回中的《恨无常》中写:“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③真假幻化,无常可寻, 其原因在于真假相随,有无相伴;无假便无真,无真便无假,两者本为一体,却偏偏又相克,产生不可解决的冲突。这一不可解决冲突的结局只能是一个“了”字。这些超现实世界与对联诗歌对于人物本身性格与行为,没有什么直接的影响,或者说人物行为并不因此而发生变化。但是真假冲突却是理解人物性格、行为意义的指南, 也是小说构思的基石,人物的安排、情节的发展皆与此相关。例如贾宝玉与甄宝玉的设置,一真一假,虽为两个人,实则是一个人。真假冲突的具体意义是在焦虑等体验的显现中构成的,从这些意义中体味到对生命意义的探求。
焦虑是《红楼梦》悲剧体验的基本形式之一。焦虑本身就是冲突,当产生冲突并不能解决时,人们并不是直接感受到冲突,而是体验到一种焦虑, 在焦虑体验之中意识到冲突的程度与内容。离开焦虑体验,无法感觉冲突是什么,因而焦虑是冲突体验的显现形式之一。焦虑经常流淌于小说之中,使人体验到不安的情绪。宝玉虽然整日在女孩中厮混,时常为焦虑不安的情绪困绕,而且这种情绪随着情节的发展,越来越明显。他的焦虑常常表现为“无故寻愁寻恨,有时似傻如狂”①,些许小事可以使他心神不宁,悲喜无常。宝玉第一次登场时与黛玉相见,只因黛玉说自己没有玉,那玉并非人人皆有。宝玉便发恨流泪,硬要摔碎那通灵宝玉。身边丫头的喜怒哀乐,也使他整日坐卧不安。宝玉最怕的是女孩们讨厌他,也怕与女孩聚而散离。为了讨得女孩的一笑,他可以让晴雯撕掉好端端的扇子。在这些细小事件之中,体验到焦虑。焦虑使他变得“痴”,“痴”在行为表现上正是情绪变化无常。那么情绪变化无常的焦虑,显现的是什么呢?焦虑不仅仅是躁动的情绪体验,最主要的是不可解决的冲突。宝玉追求完全不同于当时社会认可的人的价值,否定仕途经济的人的价值,不愿科举进仕,讨厌与贪图名利的浊物结
交。他根本不喜欢读四书,也无意做八股,而“整日价杂学旁收”,喜好诗词歌赋,还悟道参禅,到庄子文中寻找新的生活意义。他发现最重要的新价值全然在于女孩子身上,或者说在女孩中间体验到的他自己生命的纯净与意义。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 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②这种价值观念必然与封建社会的意义体系冲突。这一冲突是不可解决的,小说没有直接抽象地表现冲突的不可解决性, 而是以不时发生的小事件、小冲突形式表现的,为时时流出的焦虑的体验。两种价值观念之间构成不可解决的冲突,显现为焦虑,尤其是宝玉与贾政之间的冲突发展中焦虑更是不断。这是两种意义的冲突。此外小说还是一种新的意义本身的冲突。从整体而言,宝玉的“痴”表现了对女孩的感情的“真”, 然而这种“真”最后也化为“无”。大观园的女孩子们死的死、散的散,尤其是宝玉与黛玉的爱情以悲剧告终,使痴的真情化为虚无。感情的真与无、存在与虚无,它们的冲突不能解决,才在感情上表现为喜怒无常。最后在虚无中才能解决冲突,冲突的解决消除了焦虑,也使生命的意识消失。虽然焦虑之中感受到痛苦,但是在焦虑之中体验的是生命意识与意义。因为在女孩与爱情的焦虑之中,宝玉意识也体验到生命的存在,生命的欢乐。
孤独也是小说作为悲剧的一种体验,它不仅仅是一种孤单寂寞的心理情绪,同时是冲突不可解决性的一种体验形式。也就是说孤独同焦虑一样也是冲突,但两者有所区别。焦虑是冲突的意识显现,那么孤独则是人对冲突无力解决时的体验形式。面对冲突的不可解决性,只能自己一人面对冲突,然而自己却没有办法解决。在冲突中不仅不能救自己,连神也会无能为力。孤独的体验在小说中随处可见,各个主要人物的活动中几乎都有孤独。宝玉与黛玉心心相印,时时挂念,深深相爱。刻骨铭心的爱情使他们感到生命的意义,但恰恰也是爱情使他们体验到孤独。第 22 回湘云拿黛玉取乐,宝玉深恐黛玉急恼,就给湘云递眼色,结果两人都对他生气。宝玉又急忙向二人解释,其中的焦虑不必描述。接着又感到孤独,宝玉从黛玉处回来,泪水纷纷: “什么‘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条条无牵挂的。”①为排遣心孤闷,又写出词:“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 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①本来宝玉是想给黛玉与湘云二人排解矛盾,结果不仅没有能解除矛盾,反而惹了一身不是。随着情节发展,这种孤独随即消失,继而再现,前后连缀,构成完整的孤独体验之流。宝黛的爱情总是处在渴望而又无望的状态,渴望与无望构成对立的冲突,他们难以在渴望与无望之间找到平衡,解除冲突。因而在渴望与无望之中挣扎,无论是他们自己,还是他人都不能把他们从挣扎中拯救出来,为此他们孤独。尤其是黛玉的孤独体验更为深刻,她自知独自一人, 寄人篱下,无人为她做主。可是偏偏又落入至死不渝的爱情之中,偏偏爱情又是可望不可及。她独自一人荷锄葬花,悲叹自己的不幸:“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剑霜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
阶前愁杀葬花人;独把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②黛玉自喻落花, 以托孤凄心境,不由自主哀叹“嫁与东风春不管”。虽然宝玉爱她,视她为知己,却时常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实际上两心即相知又不解,看似如一,其实不然,陷入相依相悖矛盾的孤独。他们两人“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③,两心相见,不过是“枉自嗟呀”,“空劳牵挂”。爱情的真挚与虚无的冲突,他们在焦虑中感到孤独。这种孤独显然不是人与人之间没有交流的孤寂,而是交流中的生命的孤独本质。
毁灭是《红楼梦》中悲剧体验较集中复杂的形式。首先悲剧的毁灭并不是指事物的毁灭,而是事物毁灭的体验。地震洪水可能摧毁人的生活中的一切事物,但这并不都成为悲剧的毁灭。只有地震洪水造成的毁灭在人的意识体验中构造出毁灭体验时才是悲剧的毁灭。其次悲剧的毁灭体验必须把事物的毁灭视为不可理解的和不正常的,认为毁灭不应当发生,这样才构成毁灭体验。如果把毁灭看成完全自然的事情,那么就不能产生毁灭。悲剧毁灭即是不可解决冲突的最终解决,冲突消失,显现虚无;同时毁灭也是不可解决的冲突,是冲突的最后形式。生命的意志、意义同毁灭一起消失,道德的善与恶也往往一起在毁灭中归于虚无。因此毁灭不仅消灭了恶,也消灭了善。第 94 回显现出毁灭体验。先是怡红院里海棠树本已枯死,突然不合节气地复活开花。接着宝玉失掉通灵宝玉,疯癫失常。在宝玉人事不醒的时候,哄骗宝玉与宝钗成婚。由此开始强烈的毁灭体验陆续不断地涌现出来,直到宝玉最后一次见贾政,毁灭体验真正毁灭。在这里先毁灭的是宝黛的爱情,宝玉因丢失通灵宝玉而疯癫,以为和黛玉成亲,因而宝玉本身并没有爱情的毁灭体验。那么这时的毁灭体验是读者的体验根据宝玉与宝钗的婚礼、黛玉悲号中的惨死,给予宝黛爱情以毁灭意义,由于毁灭意义的建构也就形成了毁灭体验。黛玉的死与宝玉的结婚本身已经构成了爱情的毁灭,而这两情节的强烈对比更加强化了毁灭体验。爱的痴情在毁灭中归于虚无。然而毁灭体验并没有到处结束,如果说这时主要是爱情的毁灭,那么后面则是生命意义本身的毁灭。宝玉的毁灭体验是此后逐渐形成,他在疯癫之中隐约地发现,跟他结婚的不是黛玉,而是宝钗;得知黛玉已经死去,万念俱毁,痛不欲生。在爱情的毁灭使他觉得不只是爱的毁灭,在爱情的毁灭中他体验到是生命的意义的毁灭。关于最后宝玉科试中举,历来多认为这是严重违背宝玉的基本性格。因为宝玉历来视科举如粪土,现在突然他为科举认真准备,并去参加科试,这是不合情理的。但如果具体分析可发现这是宝玉毁灭意识的行为表现。宝钗劝他用功,博得一第,从此而止。宝玉说:“一第呢,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倒是你这个‘从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却不离其宗!”
①宝玉肯定“从此而止”意义是不仅与贾府的关系由此了结,而且他对现世生活的“痴”也是终止。也就是摧毁了他认为与纯洁女孩共在的生命意义, 这个生命意义恰恰是他肯定追求的新的生命意义与价值。而以科举方式了结现实的一切,是很好理解的,这是为了报答养育他生长的祖辈,这也合乎自
然人情。乡试中魁,从此而止是宝玉毁灭体验的高潮显现。在此之前其实宝玉已经了断了尘缘,这也是感情化的体现。宝玉前往科场时,与家人泪落纷纷的道别,其中体验到的正是摧毁一切的毁灭。毁灭之后归于生命意义的荒在,正如那首歌所唱:“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②
死亡是《红楼梦》经常出现的悲剧体验,死亡和毁灭一样也是不可解决冲突的最后形式。死亡也是毁灭,但它和毁灭不同的是毁灭得更彻底,悲剧虽然并不一定都是要以死亡作为主题,但死亡确是悲剧最感兴趣的问题。当然也不是所有死亡都能构成悲剧的死亡,死亡在构成悲剧体验时必然地显现为毁灭的体验。《红楼梦》中重要的表现主旨便是死亡。秦可卿的病死,秦钟的夭折,金钏的投井,司棋的撞墙,鸳鸯的自缢,晴雯的惨死,尤二姐的吞金,尤三姐的自刎⋯⋯一幕幕的死亡场面接连而来,小说里笼罩着“人呜咽”、“鬼吟哦”的“昏惨惨”气氛。可以说宝玉是在直面死亡中生活,然而最使他悲痛的莫过于黛玉之死。黛玉的死使他感到一切都在毁灭,使他最后弃家遁入空门。黛玉之死是充分体现死亡的悲剧体验,写得又是何等的苦怨惨痛,悲愤哀绝。黛玉听到宝玉偷偷结婚,先是“迷本性”,也变得癫癫傻傻;再后来“焚稿断痴情”,黛玉把感情凝聚的诗稿扔进火盆里烧掉。表面看起来毫无特别之处,然而这里烧的不是诗稿,而是她对宝玉的一片痴情,自己的生命也在绢子的焚烧中化为灰烬。她生命的意义全在于对宝玉的爱情。然而爱情已经破灭,生命之火自然也就熄灭了。悲剧死亡的体验是何等悲壮而深刻。黛玉最后一声惨叫:“宝玉!宝玉!你好⋯⋯”①即有对宝玉绝望,又有对爱情的死不甘心。这最后死亡的惨叫中体验构造显现的正是不能解决的爱的冲突,而这不可解决的冲突终极本身便是死亡,同时死亡又解决了这个不可解决的冲突。死亡把冲突的不可解决性与冲突的最终解决, 如此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使人体验到死亡对冲突的二律背反。黛玉的死亡体验是极为复杂的混合体验,极度的孤独、焦虑、怜悯、恐惧、崇高等体验的集中化合,构成死亡体验。这样黛玉死亡体验成为各种悲剧体验的集合体, 丰富而深刻。从时代的世界观角度看,冲突的不可解决是黛玉爱情价值观与封建社会的价值观念造成的冲突。曹雪芹对死亡的悲剧体验并没有止步于世界观的时代意义,而且还进一步构造了悲剧死亡的形而上学意义与体验。黛玉死的直接原因便是宝玉的结婚,然而宝玉结婚却是遗失通灵宝玉。宝玉疯癫不清,为了救宝玉让他结婚。当然为了救宝玉,也可以让他与黛玉结婚, 这是封建意识与新的生活意义之间的冲突,必然不能使他们结合。但是这种现实社会的意识冲突,也从另一方面证明了残酷无情的无常。那通灵宝玉的象征意义正是无常,它出现、遗失、复得,都幻化无定。它虽然不是影响宝玉思想性格的决定因素,但却直接影响宝玉的身体与精神状态。现世的无常人是无法改变的,无常原本正是冲突不能解决的产物。无常毁灭一切善与恶的意义,无常本身即是虚无。然而在虚无中体验到的却是生命的存在,生命原本就是构成意义、创造意义的意识活动。正因为虚无,生命才会是自由的
存在,人才可以创造意义给本为虚无的生命,使生命具有价值,然而没有任何生命意义是永恒的。如果生命本身具有确定不变的意义,那么体验也不可能给生命创造新的意义,生命也不会变得丰富。生命正是给自身意义的能力。不可解决的冲突给了生命意义诞生的园地,同时又把生命毁灭为意义的荒园。真假有无两者是生命本质的两个方面,它们又是无法解决的冲突,如果解决了冲突,那么就意味着生命本身的毁灭。
《红楼梦》从头到尾都流淌着悲剧的各种体验,随着人物的活动中时而升浮,时而潜流,各种体验相通相连,汇成河流,使人从局部到整体都游动于悲剧的体验流中,体味悲剧中的生命意义。但是小说结局出现了大转折, 宝玉“中乡魁”,贾府“沐皇恩”、“延世泽”,恢复了往日的兴盛。这似乎是解决了悲剧冲突,因而也破坏了悲剧体验流。但这只是表面上给人的印象,其实未必如此。首先从体验的感觉来看,尽管外部情节已是贾府恢复繁荣,但仍然叫人感到满目凄凉,并没有当初的花团锦簇、热闹繁盛感觉,反而透出丝丝凄惨。这种体验产生原因有三:一是贾府再次繁荣给人以无常感,只因贾府两人乡试中举,皇帝突发“怜悯”,于是贾府便回复了往日的景象。二是贾府的复兴与宝玉中举直接相关,但是宝玉本人却突然离家遁入空门,这两者构成强烈冲突,更加加强了无常之感。三是全书是以宝玉的悲剧为主线,宝玉的悲剧已经结束,最后贾政遇到宝玉之后,面前“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并无一人”①。作为宝玉个人的悲剧而言回应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悲剧结局。在这里显现的仍然是悲剧的毁灭体验,世上万般都将归入毁灭的虚无,小说暗示贾府今后会从贾蔷开始走向人丁兴旺的时代,然而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新的悲剧的开始呢。真假有无的冲突不可解决, 那么后面仍将是悲剧。小说结尾写到:“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②现实生活里只因为“痴”,才有了辛酸,也有了欢乐,辛酸与欢乐的冲突中才感觉到生命的存在。人总是在悲剧性地生活,并在悲剧性的生活中获得生命的意义。《红楼梦》是一部极高悲剧美学价值的伟大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