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尾芭蕉、井原西鹤、近松门左卫门

  1. 松尾芭蕉

松尾芭蕉(1644—1694 年),本名初房,初号桃青,后改号芭蕉,又名钓月轩、泊船等,伊贺国上野人。他父亲原是一个下级武士,后来从农村到

城市以教书为生。芭蕉十几岁时到一个大武士家里做侍童,他侍奉的小主人特别喜爱“俳谐连歌”,并师从当时著名的俳谐宗师北村季吟,因为芭蕉是小主人的伴童,也就得到了学习俳谐的机会。经过学习,他的日文、汉文的文学修养,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在他 23 岁时,小主人突然病死,这给芭蕉以很大打击;再加上其它原因,他决定放弃将来取得武士资格的打算,离开了大武士家。几年后他的俳谐创作已经得到社会的广泛承认,并且他取得了俳谐师的资格。早期创作曾受贞门派、谈林派俳谐影响。芭蕉一生喜欢清幽, 他居住在远离江户闹市的郊外深川,并结庐隐居(芭蕉庵),过着简朴困顿的生活。从 41 岁起直到他逝世的 10 年,他大半是在徒步旅行中度过的。途中访山寻水,遍历名胜,也接触了社会的各个方面,这对他的创作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形成他自己的“蕉风”俳句。经过几次大旅行之后,他的身体衰弱,后来还是在旅行途中病逝于大阪。

他一生著有《芭蕉俳谐七部集》,大多是每一次旅行之后把途中创作的俳句结集而出的。有《冬日》、《春日》、《瓢》、《猿蓑》、《炭包》等等。《冬日》(1684 年)是芭蕉俳句创作的转折点,标志着蕉风俳句的建立。

芭蕉的文学成就主要在于使俳句成为日本诗歌的主要形式之一。在他之前,俳句一般称为“发句”,是“俳谐连歌”的首句。也就是说发句是作为俳谐连歌的一部分来欣赏的,由于“俳谐连歌”具有即兴、滑稽、游戏的特点,“发句”也有一定的文字游戏的特点。虽然在芭蕉之前“发句”已经从连歌中分离出来,作为独立的诗歌形式存在,全诗有 17 个音节(分成“初 5”、“中 7”、“下 5”),但是仍然没有根除连歌的模式。芭蕉建立“蕉风” 以后,“发句”完全独立成为最短小的诗歌形式,从本质上脱离了连歌。首先是在俳句的运思方面,俳句多表现出幽雅、静寂、隽永的特点;其次在用词方面,要求有“俳言”,也就是要求有汉语、俚语(民众的口头语言), 但是和歌不能把汉语、俚语入诗;其三是要求每一首俳句都不能缺少“季语”,即要有大家公认的代表季节的语词,从“季语”中暗示出自然的季节时间,从而引发出季节变换的感慨,亦从自然景色变化中托物言志,抒发情怀。由于俳句非常短小,在艺术手法上多用象征、暗示、跳跃等,体现出凝炼含蓄的特点。

“蕉风”是芭蕉俳句创作的主要美学特点。具体表现如下:

一、闲寂、哀怜、余情。这几个词都是俳句创作理论上的主要美学概念。闲寂这一美学理念,表明了芭蕉在俳句方面的审美理想和追求。他的俳句常常在意境上表现枯淡闲远、寂寥高古的美。哀怜就是悲哀美,是以佛教无常观为基础,哀叹人生无常,世间万物的流转不息,生命的存在,美妙的显现, 无不瞬息即逝,由此感发瞬间即为永恒生命的悲叹。余情是表现含蓄美。在极为凝炼的意象描绘中,写出丰富的韵旨,无限悠远的美感。正是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浅深聚散,万取一收。

“古池静幽幽,

倏然青蛙破水入, 水声清悠悠。”

这是俳句史上公认的名句,芭蕉本人也认为这首俳句能够代表他的俳句水平。在他病重临终之前,他的门徒要他留下辞世之作,芭蕉说古池句是他俳句的发端,可以作为辞世之作。可见此句是芭蕉创作的一个丰碑,最能显示芭蕉的艺术风格,具有闲寂、纤细、余情的境界,重点描绘的是寂静的意象。在万籁俱寂的环境中,有一泓古池,池面犹如镜子,没有一丝波痕,而池潭年代久远,古字更加突出了池水的静。但是一只青蛙扑嗵一声跳入宁静的水面,顿时池水泛起微微涟漪。那声音清悠彻耳,然后声音慢慢消失。涟漪渐渐平复,一切复如初始,静谧轻柔。句中以动写静,以静显动,动与静构成全句的意象结构的主体。也许原本并没有人注意到古池的安静,但是那悦耳的入水声,反而使人意识到那里的静寂。青蛙是此句中季语,表明生长时节的到来,因此青蛙的入水给如死一般根本不能使人意识到的恬静,带来了一丝生机,这一生机才使那里的寂静,成为有生命的静柔。句中有视觉形象,也有听觉形象,然而在艺术的想象中它们全都联结起来,共同创造出静美的意象,让人觉得那里的宁静仿佛无限透明,仿佛用肉眼就能看见;那青蛙跳水声音也仿佛无限透明,又似乎可以看见那透明的声音,能够看见从青蛙跳水处传来的声音踪迹,那踪迹又像透明的水波缓缓消失,直到看不见。其实句中并没有直接描写这么多的内容,原句只有 5 个实词:古池、蛙、跳、水、声,但是以极为含蓄浓缩的手法,表现了丰富的内含。句中的余情之美确实有司空图所谓“韵外之致”、“味外之旨”的美。哀怜之美也显现其中, 此句塑造的意象是一瞬间的构成,又在一刹那消失,实际上正如前文所说水声的消失不仅仅是声音的消失,还意味着与此同时宁静也将消失,因为它不会为人的意识所捕捉。因此瞬间的闪现和消失,给人以无限的哀怜感,叹人生的无常,永恒的、美好的只存在于瞬间之中,也只有瞬间才显现出永恒、美好。此句不愧是不朽佳句。

“暮秋枯木瘦,

乌鸦枝头落。”这是一首比较典型的闲寂美的作品,暮秋时节的枯淡、冲远、凄凉,是全句着力勾勒的意象。它所透露的和古池句一样,是禅宗的寂幽。这一寂幽是通过暮秋的自然景象来达到具象的显现,秋色已近终,冬天快来临,大地一片萧瑟,绿叶已凋零,那早已枯死的树显得比往日更为瘦骨嶙峋,在这凄凄的景象中,偏偏落下一只黑色乌鸦,宛如雕塑一般, 凝然不动。因此乌鸦显得格外醒目,更增添了几分凄苍,由此表现出钻心透骨的幽寂。

“山形岭存有二寺,立石寺、云山寺是也。此乃慈觉大师开基之地。寺内清闲极致,⋯⋯日尚未落,借得山麓之间僧房且宿,又登临山上佛堂。叠岩积石,遍山及岭,松古柏苍,石老苔滑。山上各院,门扉掩闭,悄然无声。沿岩嶂而攀,入佛阁而拜。此处佳景

寂幽,心神不由澄澈。寂寂无声息,

但闻丝丝蝉鸣噪, 声声入岩石。”

这也是广为传吟的名句。前面的一段纪行文描写了自然景色,与后面的俳句相结合起来读,对俳句所表现的闲寂,体会得会更为深刻而具体。此句所表现的意境和王籍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颇相似,都是以蝉鸣表达清幽之境。但两者还是有所区别,此句更着力表现主观体验的感觉,而王籍则是在纯客观描述中展现意境。芭蕉进一步写了蝉噪给人的感觉,那蝉声仿佛一丝一丝地渗入岩石里,初看似有不妥,但是每个人都有幽静中听蝉鸣的体验,那丝丝拉长的鸣叫渗入我们的肌肤,渗透五脏六腑,而且似乎蝉鸣把那种百无聊赖的寂寥,也带入肌肤和内心。在芭蕉句子中,给人感觉不仅把自然的寂寥渗进人的内心,而且那蝉声带着一分寂寞,深入本来悄然无声的岩石中。这一描写可谓绝笔,不可能再有比这更为合适的表现了。当然芭蕉也不是一下子就抓住了“入”这个词,先是用“附”,后来又用“浸”, 最后才用“入”。“附”只是表现贴的动作,“浸”则缺少全体感觉,而“入” 不仅浸渗进入,更是从外到里的整体进入,因此独具意味。几番修改,可见芭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艺术追求。

二、芭蕉在俳论上还曾提出“不易”和“流行”的概念,但是芭蕉本人并没有对这一俳论进行明确说明,因此有许多人加以说明和发挥。“不易” 就是艺术生命的不变,具有永恒的魅力。“流行”则是不断有变化,变化当然是说艺术的种种表现手段。那么“万代之不易”和“一时之变化”是怎样一种关系呢?“不易”是本体,“流行”是方式,也就是要以“流行”达到“不易”。这一理论类似刘勰的通变观:“变则其久,通则不乏。”没有“流行”则不能出新,没有“不易”就不能“流行”。芭蕉和刘勰当然不同, 不过相似也是显见。由于芭蕉力行“不易”、“流行”,因此他的作品丰富多彩,并不限于一种艺术风格,也不限一种美学理想的追求。

“云雨聚五月, 飞湍最上川。”

“不觉夏已临, 嫩叶初上染一点, 仅见绿一瓣。”

“寒夜落病雁, 旅宿怎成眠。”

“小憩于绝顶,

云雀在下鸣。”这几首俳句各有意境、风格,并非一味寻求闲寂。第一首是写最上川骤雨汇聚,水量突增,飞湍急下,咆哮奔腾。重在壮观, 意在豪放,和闲寂类俳句迥异。第二首写的是一种淡淡的喜悦和忧郁,其中又含有一些爱怜。初夏已经来临,大地尚未披绿,偶然间却见一瓣绿叶,它的鲜嫩、它的娇小,十分惹人注目,久久凝视,不由生出爱怜的喜悦。与周围环境的对比,又好象意味着生命的另一种存在,然而很快又被忧郁所攫, 绿叶一瓣的重复咏吟,不仅为绿的孤影哀叹,还有生命的哀叹。第三首虽然也写忧郁,显然又不同于第二首,其中可见以“流行”求“不易”的芭蕉的创作特色。一只病雁寒夜飞落,寒冷病痛又孤独,久难入眠。学术界一般认为病雁一词来自于中国诗句,白居易有“病鹤”、“病蚕”入诗,宋人杨诚斋亦有“病雁孤飞失老鸿”的句子,可见此首俳句脱胎于中国诗歌。但是病雁难眠的意象,不只是一种外部的写生描述,而是自我生活与心境的象征。当时芭蕉正在旅行,病卧于千福寺,沉郁孤寂的心绪化为一只病雁显现出来。第四首则又有所“流行”,写的是一种天真未泯的童心,登临高山顶巅, 适才在耳边鸣叫的云雀,现在却在脚下啼鸣。比云雀更高的意象欢悦油然而生,其中骄傲之情溢于言表。那种嬉戏欢快、纯洁净明的构图显然不同于前三首。这几首俳句既有某些共同的特点,又有变化中追求新意的创造。即有总体的风格,又有不断的新意。因此芭蕉的俳句不能一首首孤立地去欣赏分析,只有把每一首放在总体中去把握,才能正确理解。

总体而言,芭蕉作品一定程度上反映社会,但更是写隐逸生活的思想感情。在隐逸俳句中追求美的事物,美的生活,美的体验,其中也透露出不与社会浊流相容的高洁的人生观念和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