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原西鹤

井原西鹤(1642~1693 年),原名平山藤五,号松寿轩、二万翁、松风轩。关于井原西鹤的生平资料现在已经没有多少可以查考。他出生在大阪, 一般推定他家是大阪的富裕家庭,井原是他母亲的姓氏。

井原西鹤早年先是学习俳谐。早期创作沿循贞门俳谐,后来谈林派兴起,又转向谈林派,并成为谈林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1673 年春,在大阪举行万句创作会,有百余人参加,他的创作位居首位。他曾创一昼夜独吟23500 句的记录,在当时是最高记录。他的俳谐创作是他创作的重要准备阶段。他的主要创作成就还是小说。

他的小说创作标志着江户浮世草子的成熟,也代表了江户时期小说创作的最高水平。从他开始,假名草子衰落,浮世草子真正成为小说形式的主流, 这是日本小说史上的一个伟大转折点。他的小说分“好色物”、“武人物”、“町人物”、“杂话物”等四类,“物”的意思是题材。

好色物,是指以男女情爱为题材的小说。西鹤以町人男女的婚姻、爱欲为题材的作品甚多。这类作品虽然名为好色物,其实并非淫秽的色情文学。小说中含有深刻的思想内容。德川氏建立江户幕府之后,以中国程朱理学加

强统治,其结果必然是束缚男女青年的婚恋自由,视自由恋爱为大逆不道的通奸行为,而要求服从主人或家长的安排,服从封建礼教。西鹤的好色物就是针对这种不合理的封建道德进行揭露,也把情爱作为町人的理想加以美化,从中表现出町人市民阶层的生活态度和方式。

《好色五人女》是西鹤全部作品中最为优秀的一部。全书共分五卷。作品大多是现实主义的悲剧,几个主人公的爱情最终皆以失败而告终。在他们的爱情悲剧中,可以看到真正的爱情与社会之间不可解决的冲突,这一冲突的不可解决是《好色五人女》悲剧产生的根本原因。卷一《夏姐清十郎物》, 夏姐是富商的女儿,和店里新来的伙计清十郎相爱,终于有一天两人私下结为夫妇。但这种行为不被社会所容,何况二人之间还隔着主人与仆人的名分关系。江户时代,等级森严分明,把人分为 4 个等级。他们的爱情显然大逆于社会制度和行为准则,因此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最终清十郎以背主盗银、诱奸女主的罪名,死于刑场。夏姐痛不欲生,终至发狂。最后夏姐狂歌乱舞的形象,更具有悲剧意味,含有深刻的意义。卷三《阿七姐与吉三郎》也是一出悲剧,青菜店主的女儿阿七因街坊失火,全家暂避庙中安身。阿七姐和庙中的吉三郎彼此相爱。后来阿七姐全家迁回故居。只有 16 岁的阿七姐苦苦思念,却见不到吉三郎,于是她不计利害地放火烧房,以为如此就可以使全家又回到庙中,两人又可以得以相见,结果她以纵火罪科以火刑。这里,不可解决的悲剧冲突是阿七姐意念与行为的背反,她越是想见到吉三郎,就越是行为反常,行为越是反常,就越是见不到吉三郎,以致于他们的爱情终于烟消云散。当然阿七姐意念和行为之间的悖谬,主要还是由于社会的根源。当时社会的婚姻制度、道德伦理,与他们的爱情格格不入,不仅使他们的爱情难成现实,而且还把他们的爱情撕得粉碎。虽然阿七姐的意念与行为相悖谬,但是其中的反抗精神,还是非常突出。由于社会现实已经造成了意念与行为之间的冲突,结果反抗的行为越是强烈急迫,悲剧的结果就降临得越快,悲剧性就越强。阿三是另一篇小说中的主人公,她和阿七姐不同, 她是普通人家的妻子。但由于命运的捉弄,失去了作为贤妻良母所必备的贞节,从而陷入绝望的境地。绝望反而使她与情人一同逃走。这种行为中包含着合理性:妇女在封建社会里始终是处于从属地位,贞操是町人妻子与丈夫之间的价值联系。如果失去了贞操,就意味着整个人生被判以极刑。对阿三来说,只有两种选择:一是去死,以保全精神上的所谓贞洁;一是采取某种反抗行为,以求生存。阿三选择了后者,这一选择也反映了町人妇女深受迫害的逆反心理。长期的压迫达到极点时,柔顺的行为也可发生转化,变成无可抑制的反抗力量。然而这种反抗同样不能为社会容许,最终仍然是走向自己的毁灭。毁灭是必然的结果,也是悲剧不可解决冲突的极端表现形式。毁灭即是冲突本身,又是冲突的结束。阿仙是和阿三命运相似的一个女性,同样在绝境中生出坚强的反抗力量,使形象发生转变。日本的西鹤研究家片冈良一认为:“这五名女性虽有程度差别,但都有一种刚强的反抗性格,一旦

陷入恋爱,她们变得果敢、倔强、不加思索,放任激烈的情感使他们不肯回头。他们的生活缺乏理性和冷静思考。她们的逻辑只是感情逻辑。阿仙的通奸,阿三的出走,七姐的放火,都是由于周身燃起火焰。这里当时反映了果敢的元禄时代精神。”

《好色一代男》是好色物中的另一类作品。如果说《好色五人女》写的是现实中的爱情悲剧,那么这里更多的是描绘理想世界。主人公也之介出身町人,7 岁就知男女之事,直到 60 岁,他结交各地的女人有 3724 名。最后

和 6 个相好,同乘“好色丸”海船,驶向女儿国。在俳谐式的构思、夸张诙谐的手法中,西鹤着力塑造的是一个理想的色欲享乐者的形象。在元禄时代,町人社会盛行肉欲享乐,并把肉欲作为人生的第一要义。在町人的生活中,性欲与恋爱原是合而为一的关系。爱欲的解放透露出自由的生活要求, 被压抑的人性在西鹤的笔下得到较大的伸展。这可以说是对当时社会的另一种反抗形式。《好色一代男》描写了性欲本能的迷魂乱志的力量。性欲的自由思想,并不单纯是肉欲,通过肉欲的描写表现的是人的生存的意义与价值,町人的生活观念就是通过肉欲的自由来达到自身价值的肯定,因此町人的肉欲享乐具有深刻的意义。

町人的生活观念和生活方式对江户的社会发生了很大的影响,甚至对武士阶级也产生影响。这种影响在西鹤的小说中也得到表现。例如杂话物中的

《暗投长歌扇》是写大名的小姐与低层侍从的爱情故事,其人物性格、思想近乎町人。它显示了町人阶级的恋爱观已经进入武士阶级内部,武士的原有所谓节操、质朴,渐次丧失,趋同于町人善解男女情事的风流文化。

町人物,是西鹤的另一大类的小说。此类小说以町人的经济生活作为题材,生动地描写了元禄町人生活及其社会背景,表现町人发财致富的热望和功利主义世界观。好色与金钱是町人生活及意识观念的两大特点,好色物表现的是男女情爱的生活,后者表现的是金钱万能的生活。这一类作品主要有

《日本永代藏》(1688 年)、《世事费心思》(1692 年)、《西鹤备礼》

(1693 年)、《西鹤终笔》(1694 年)等。

《日本永代藏》是此类作品的代表作。全书共 6 卷 30 章,收 30 个故事。副题为“大福新长者教”。永代藏是永世富有之意。从标题可以看出这是写如何从商发家、如何节俭治家的内容。江户的富商产生发展必然联系到日本的米谷贩卖业。日本民族以大米为主食。稻米生产构成日本农耕文化的核心。江户时代又以领地贡米的数量作为权力的等级标志。武士为了满足日常生活的需要,就以禄米的一部分换作现金。这样大米又有了一般等价物的新职能。贡米、禄米的货币化,构成江户时代商业活动的主要内容,由此米商很快发展起来。元禄时代,大阪米商控制了全国的经济命脉。米商的发展不仅是因为大米的重要地位,还因为米商以米进行发放高利贷,这进一步刺激了米商,同时也使町人在经济上更加发展起来。然而江户时期实行世袭的身份制度,武士阶级是社会的统治阶级,町人居于社会最低层。町人在武士面

前必须俯首贴耳,稍有不敬,轻则打骂,重则杀死,武士却无罪,可见町人在政治上完全无可作为。在这种社会环境下,町人可以追求的除了好色之外,只有金钱。疯狂地追逐金钱成为町人的一种原动力。町人只有在金钱上显示自己的价值,也只有在金钱上可以和武士抗衡。因此经济生活是町人生活的主要方面之一。

西鹤的人物再现了町人的经济生活。首先描写了町人经商的经验,并以这些经验教育年轻一代如何以发财为己任。西鹤总结的发财诀窍是头脑机敏,信息灵通,这样就能在激烈的竞争中未卜先知,随机应变,稳操胜券。那些成功的商人敢于走新路,打破常规。《昔桂算》(《永代藏·卷一》) 中把整匹的布料剪成衣料卖;《渡世淀理》(《永代藏·卷五》)中收集木匠丢弃的木片制成楔子卖钱,化废为利,精打细算,不弃微利。西鹤曾感叹说:“只有靠智慧才干,勤俭苦干才能发财。只给财神叩头是无用的。”《宝船记》(《永代藏·卷一》)描绘了大阪米商的繁荣,塑造了叱咤风云的新型商人形象。

西鹤还展示了町人在金钱世界中的丑恶一面,把笔探入到町人内心深处贪婪吝啬、唯利是图的劣根性,小说中有很多是讲了投机取巧,以假冒真的故事。卷二《大黑屋中施才干》中的新六,用烧黑的大骨冒充药材骗人。要智慧才干过了人,成为一个黑心奸商。西鹤以幽默的笔法写了这一类现象, 表示了宽容的态度。

町人虽然物质上过着优越的生活,但不免受到武士的嫉恨和欺压。有时武士会以生活逾度,不合身份为名,没收他们的财产。元禄年间发生过几起百万巨富一夜之间,家财被幕府剥夺净尽的事件。因此只有在花柳世界里, 町人在自由自在地生活,也能发泄不满。物欲和色欲是町人的两大精神支柱。

“十三四岁之前,浑浑噩噩;二十四五岁前后,受父

母之命,接过家业,使出一身本事,拼命生财;四五十岁时,挣得一世家财,将家业交给长子,自己则去花柳世

界中游乐,此乃一般常规。”这种人生态度典型地再现了町

人尤其上层町人的人生观。在醉生梦死、放浪形骸的生活中潜藏着曲折晦暗的人性要求——要在武士不能控制的花柳世界中寻找发现自我,为扭曲的心灵找到慰籍的天堂。

杂话物,是西鹤的又一大类小说。西鹤喜欢旅行。开阔了生活视野,为他的杂话物提供了创作素材。《诸国故事》是杂话物的代表作。《诸国故事》的意思是各地故事,五卷收 35 篇小说。素材取自近畿地方为主。卷三之二的《暗投长扇歌》这篇爱情故事,是和他的《好色五人女》相似的小说,不过小说主人公不是町人,而是武士。写了一个大名的侄小姐,与一个下级武士相恋。但这也是一出悲剧;在封建等级制度下,他们不可能自由结合,最后武士被处死,小姐被迫进入空门做了尼姑。偶而也可以看到町人的爱情意

识对武士的影响。

《本朝二不孝》是收入二十篇小说的短篇集。二十四孝是中国封建道德的主要部分,对日本也有根深的影响。西鹤对所谓二十四孝持以讽刺态度, 认为二十四孝的故事并不真实,西鹤以现实主义的方法,描绘江户时期社会环境下的种种生活世态。《今日京都世事莫测高深》写了金钱导演的亲子之间的悲剧,为了金钱想谋害父亲,但反害了自己。《真实的本相》写的是兄弟二人失去双亲,其母鬼魂常常出来游荡,哥哥遇到鬼魂,恳求母亲成佛; 弟弟则用箭射死。后来在近处发现一只作恶多端的狐狸,村里人都赞扬弟弟,但官府反而册封哥哥,弟弟则因不孝被逐出。武人物,是西鹤写武士的小说。《武道传来记》是这一类小说的代表作。全书八卷八册,收 32 个故事。《攀枝偷看惹是非》写了小八郎的父亲因看别人睡觉被打死,小八郎长大后,本来没有复仇的愿望,但受封建义理的驱使不得不去复仇,但是他不知道谁是杀父仇敌。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杀死了仇人,但由于没有可靠的证据,小八郎以杀人罪名被处死。这里批判了为封建道德和制度所承认的复仇,对武士道精神也不无否定的意识。《武家义理物语》是另一部武人物, 收 26 篇小说,小说中对士、农、工、商等级制度表示愤怒。

西鹤的小说是町人在经济、情感世界的一面镜子,生动地再现了町人在武士统治下的社会中的悲欢离合,写出了他们的追求,他们的苦恼。他笔下的种种人物,无不具有当时社会的特征,因此可以说是町人原始资本积累史和精神生活史,也是封建制度的衰败史。从再现社会的广度与深度而言,都是不可多得的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