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尚任

孔尚任(1648—1718 年),字聘之,又字季重,号东塘、岸青、云亭山

人,山东曲阜人,是孔子的第 64 代孙。他早年受过良好的封建传统教育, 爱好诗文,精通音律。康熙十四年(1685 年),康熙皇帝南巡回京时到曲阜祭奠孔子,孔尚任被召到御前讲《论语》而受到褒奖,于是破格任命为国子监博士,以后又累迁户部主事、工部员外郎等职。他在幼年时从族兄孔方训那里听说了李香君血溅诗扇的故事,就产生过以此为题材写戏的想法。后来他奉命到江南治水时,与明朝遗老吟诗唱和,游历江南名城,搜集南明王朝的史料,为他写作南明王朝兴衰的戏做好准备。康熙三十八年(1699 年), 他的《桃花扇》历经数十年惨淡经营,数易其稿,终于成形,上演后影响甚大。南朝遗老看后重新勾起亡国之痛,也引起朝内一些人的不满。结果没有半年,因一件文字祸,被罢官回家。除《桃花扇》外,他还与顾彩合写了传奇《小忽雷》,写弹小忽雷的唐女郑中丞的故事,描写了文士与官宦之间的斗争。艺术水平不及《桃花扇》。他留有《湖海集》、《岸堂集》、《长留集》等诗文集。

《桃花扇》是中国文学史上颇为难得的悲剧作品,它打破情节团圆的模式,写出的情节冲突与内在冲突一致的悲剧作品,也就是说它完全不同于中国悲剧的传统模式,是一部类似西方悲剧的作品。胡适曾说:“无论是小说, 是戏剧,总是一个美满的团圆。⋯⋯有一两个例外的文学家,要想打破这种团圆的迷信,如《石头记》的林黛玉不与贾宝玉团圆,如《桃花扇》的侯朝宗不与李香君团圆,但是这种结束法是中国文人所不许的。”《桃花扇》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极为罕见的例外现象,从美学价值上讲,具有特殊地位。

《桃花扇》同《长生殿》一样,是一部政治与爱情的悲剧。如果说《长生殿》是借政治悲剧来写爱情悲剧,那么《桃花扇》则是以爱情悲剧写政治悲剧,抒发亡国之悲,失国之恨。作者在《桃花扇小引》中说:“《桃花扇》一剧,皆南朝新事,父老忧有存者。场上歌舞,局外指点,知叁佰年基业, 隳於何人?败於何事?消於何年?歇於何地?不独令观者感慨涕零,亦可惩创人心,为末世之一救矣。”作为政治悲剧,主要分析明朝灭亡的根源, 总结教训,以惩今后的统治者。政治悲剧的冲突是以明朝的存亡为核心,剧中的主要人物的活动无不与这个核心冲突有关,明朝的存亡直接关系到每个人生存的意义和价值。明朝的灭亡对剧中的主要人物而言,都将成为亡国奴,亡国奴的地位将改变人物已有的生活状态、生活方式。作品中的主要人物无非是三种类型。这三类人物有恶有善,或褒或贬,具有完全不同的社会地位、政治立场和意识观念,但是他们却有着共同的一个特点,那就是他们以各自不同的角度,揭示明朝灭亡的原因。他们都希望明朝江山长存,但是这种愿望与现实冲突,他们面对现实束手无策,最终在现实的悲剧中走向失败。

第一类人物是明朝的中流砥柱,他们为了明朝的存在和兴盛,尽忠极义。只要国政安泰,不计个人安危。为此他们嫉恶如仇,与阉党权奸不遗余

力地斗争。与清兵勇敢拼杀,誓死而战。但是他们没有能把阉党除净,也没能保住明朝,南朝弘光小朝廷更是短命。随着南明王朝的崩溃,史可法、左良玉等人带着一片孤忠死去,成为悲剧人物。且看《哭主》一出,崇祯皇帝缢死于后花园消息传来,左良玉等将领痛哭流涕,悲痛欲绝。

“宫车出,庙社倾,破碎中原费整。养文臣帷幄无谋,豢武夫疆场不猛;到今日山残水剩,对大江月明浪明,满楼头呼声哭声。这恨怎平,有后天作证:从今后戮力奔命,报国仇早复神京,报国仇早复神京。”

这一段唱腔沉郁慷慨,崇高悲壮,英雄气概,直抵云霄。左良玉自知文臣无谋,武将不猛,是明朝灭亡的原因。在这一现实面前,他还是发誓要恢复明朝,收复北京。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冲突,如同天地分离,不可复合。但越是如此,就越把这一不可解决的冲突构造为悲壮崇高的体验形式,使之具有强烈的悲剧美感。史可法孤军奋战,以纵横老泪,感兵将,泣天地,拼死抵杀,仍然不可挽回城陷人亡的结局。《沉江》一出,悲剧冲突表现为悲凉的孤独。欲保江山无门,欲救朝廷乏力,冲突得不到解决,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彻底地孤独,表现出悲剧体验的美感。

“撇下俺断蓬船,丢下俺无家犬;叫天呼地百遍,归无路,进又难前。”

在史可法的无兵救授、孤独奋战中,还表现出史可法的无能。他虽为武将,但不威猛,竟以纷纷浊泪去感动兵将,驱使奋杀。这种无能为力的状态与无数敌兵的进逼,再次构成不可解决的冲突,也表现为孤独。从一个方面揭示明朝灭亡的必然原因。

正面人物有侯朝宗、陈定生等东林、复社文人。他们对明朝赤诚明鉴, 然而他们在剧中的行为无非是痛骂阉党,娱于声色,除此并没有具有实际意义的壮举。当然这与他们朝政不可闻相关,但当有了一定重任时,也是气有余,智不足。由于高杰有勇无谋,侯朝宗受命同去防河。高杰不听规劝,侯朝宗竟然不再设法阻止,拂袖而去,全然不顾史可法的重托,导致高杰被杀, 防河失败。以侯朝宗为代表的清朝文人的误国之责,是构成悲剧冲突的一个方面。

第二类人物是那些阉党余孽。马士英、阮大铖等人虽然不是正面形象, 但也有一定的悲剧性。他们和正面人物有一个共同之处,即同样希望明王朝长存。他们的目的虽然和正面人物相同,但出发点却全然不同。他们并不是以天下为己任,而是以自己升官发财为重,因此奸邪卑鄙,无恶不作,滥杀东林,捕捉复社。为了保住自己的权位,排挤史可法等人,没有考虑到这些行为可能带来的恶果。更为严重的是派刘、黄三镇的兵将去堵截左良玉,使河淮一带千里空虚,清兵一到,长驱直入,因而断送了南朝。他们权势斗争的结果,并不是使自己得到更大的权力,相反不仅失去权力,连性命都丢落于荒野。目的与行为之间的悖反,使他们也具有一定的悲剧色彩。另外他们

一旦大权在握,就急于酒色之乐。弘光皇帝日日忧愁,竟然不是为了京城已失,朝廷文臣无谋,武将不威,而是为了缺少可娱女色。弘光皇帝自然也不想丢掉皇位,但是一如那些奸臣,目的与行为的悖反构成不可解决的冲突, 使他陷于毁灭之中。在这类人物身上,不会显现出怜悯等体验形式。在他们身上,冲突在体验中更多地构造为焦虑,焦虑他们的行为可能形成的可怕结局。这种焦虑在南朝的灭亡和众多人物的死亡中,表现得尤为强烈。

朝廷内部权势派系的斗争,内耗了本来已经十分衰败的明朝力量,加速了南明的灭亡。江北四镇为了争夺扬州,发生自相厮杀的内讧。左良玉之死就是内讧的悲剧。内讧中,如果奸臣死亡,可能会少一点悲痛,但是内讧中死去的都是欲救国家的正面人物,这也添加了几分作品的悲剧意味。这是孔尚任“末世一救”的创作目的。

第三类人物是李香君、柳敬亭、苏昆生等下层人物的形象。他们也同前两类人物一样,希望保住明朝江山。他们比第一类当朝或在野人物显得更具胆识,更为果敢,更会明辨是非曲直,善恶良佞。柳敬亭投书一段,写得非常精彩,他比左良玉要显得机智有胆。这里,一个是元帅,一个是艺人,对比异常鲜明。然而可悲之处在于,这些下层人物是无权无势的小人物,他们不能主宰朝政变化。这也是构成悲剧冲突的一方面,有见识的无权,有权的则无能力。明朝的灭亡,也改变了他们的生活道路,他们或是隐入山林,或是遁入空门,这是不可解决的冲突的继续存在的形式,因此他们也是悲剧人物。

孔尚任在艺术结果上是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明朝灭亡是通过李、侯爱情的悲剧表现出来的。侯、李的爱情悲剧对整个作品的悲剧有几层意义:(一)侯、李的爱情真挚而深情。他们因权奸的迫害而分离,李香君为了守节坚不下楼,拒绝再嫁。为了抗婚,撞破了头,由此可见她的爱情追求和渴望。他们二人最后虽然得以相见,但终不成眷属。这一悲剧的直接原因是明朝的灭亡,在国家灭亡的情况下,个人的爱情已经失去意义。张道士说: “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

一言既出,震聋发聩,侯李二人翻然顿悟,割断花月情根,各入空门。国家的灭亡不仅毁灭了国家的意义,而且毁灭了爱情的意义,甚至是人的生存意义,一切都在毁灭中归于虚无。也就是说,悲剧的毁灭摧毁的不仅仅是邪恶,还有那人类“追求的一切至善至美的东西”。从悲剧结局的毁灭体验中提出人类找不到答案的一个问题:最终都是虚无,那么人的存在意义在哪里?这一形而上学的问题把人们引入形而上的悲剧思索和快感。(二)李香君是一个秦淮名妓,她与侯朝宗的爱情表现了她的善良与正义,她之所以愿意嫁给侯朝宗是因为他的文名和正气,其实她比侯朝宗更具强烈的善恶爱憎。《却奁》一出怒斥侯朝宗善恶不明,欲救阉党阮大铖。《骂筵》一出, 她痛骂马士英、阮大铖之流:“东林伯仲,俺青楼皆知敬重。干儿义子从新用,绝不了魏家种。”一方面通过李香君的形象表现出当时下层人民的鲜

明态度,另一方面又揭示出南朝灭亡的原因。侯朝宗代表的复社文人,在国危家难的关头,追花逐月,沉迷于男女情爱之中;阉党之流,以娱妓为乐, 不思救国,必然成为亡国奸臣。侯朝宗与阉党在和女性的关系上有类同之处,虽然前者追求爱情,后者玩弄女性,但是他们都是在国家危难之际,纵行于与救国无关的男女关系,这也是导致南朝灭亡的原因。不过孔尚任并没有女色误国的思想,实际上李香君在救国意识方面远远高于侯朝宗,当然更不能与阉党相提并论。这恰恰是李香君形象的光辉之处,也是南明朝政的可悲之处。

《桃花扇》的悲剧体验现象并不是在一两个主人公身上显现出来,而是从主要人物身上分别表现出来。某一出某一人物显现于某种悲剧体验形式中,但是这些体验汇成完整的体验流,使《桃花扇》显现于一个流动的完整的体验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