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枪(小说)

牙森江·乌买尔著

陈毓敏译我爸爸已经过世多年了。同慈父的永远别离、对他的思念及自身的孤独

常常使我心中感到酸楚。每当我的目光落到屋里墙上挂着的猎枪上时,这种愁怅和伤感就更为强烈⋯⋯

顶棚和四壁都被烟熏黑的屋子里,我爸爸的猎枪在墙上红柳桩子上已挂了好多年。它那锈迹斑斑的枪管、积满尘埃的扳机如同为我爸爸的别离忧伤至极似地低垂着头、蜷缩着身子⋯⋯

我越看它,我爸爸最后一次打猎那天的情景越往我脑子里钻,在我心底的深层便激起许多不愉快的回忆。

我爸爸是一位优秀的射手,他从来是弹不虚发。他到灌木丛去常常打回野鸭、石鸡和兔子来。每当他回到家里时,脸上丝毫没有过疲惫的神情,心情总是十分愉快的。他那猎枪管上时常挂着几只耷拉着脑袋的野兔、石鸡或是野鸭子。我们总是跑到爸爸跟前,将这些猎物从他手上拿过来。我妈妈则将它们拾掇干净、切成碎块穿到烤肉钎子上,又在上面撒上盐面子和孜然放到火上烤,做成香喷喷的烤野味,让我们一饱口福。那些烤肉吃起来真香呵!

一天,我爸爸习惯地拿起枪、带上猎犬“蓝豹”又要出去。我闲着非跟他一起去不可。无奈,爸爸依了我,于是我和“蓝豹”追着爸爸的屁股出发了。

我们来到了村边的芦苇塘,密密匝匝长满芦苇的这片池沼,紧傍着水波粼粼、无边无际的大湖。挺拔粗壮的芦苇那沉甸甸的缨子在微风中忽儿歪向这边,忽而倒向那边。我们前面不断有石鸡、沙鸡迈着碎步夺路奔逃。碧波荡漾的湖水中有成群的野鸭游来游去⋯⋯突然,“蓝豹”两眼盯着远处呜呜地打起呼噜来。我爸爸咕哝了一句:“它发现什么了呢?”便在苇丛中选择了一处便利的地方趴下来并拉了拉我的衣襟,让我也蹲了下去。他往枪中装好子弹,将枪托抵住右肩,屏住了气。离我们 70—80 米远的一片宽敞水面上, 有两只脖子长长的动物正相互亲昵地嬉戏着。它们的腿也十分长,全身呈灰白色。“蓝豹”是特别机敏的,它朝我爸爸看的方向凝视着并开始咆哮起来。“悄悄趴着!”爸爸轻声给“蓝豹”下了命令。

“叭!叭!”两声枪响的同时,那两只动物扑棱开翅膀,从地面上刚飞起来没多高,就一头栽到芦苇丛中去了。湖中一群野鸭子扑棱棱地飞起来, 往远处消失了——枪声就是对它们的命令。“蓝豹”像箭一般地冲过去,将那两只动物按在了爪下。

爸爸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走到了“蓝豹”跟前。翅膀特别长的这两只动物早已死掉了。

“爸爸,这不是野鸭子啊?”我问爸爸。 “这是鹳。鹳在咱们这地方是很少见的。”爸爸答道。

就在此时,苇丛中传来了一阵不安的、然而令人心碎的唧唧叫声。我们又往那边走了走一看,在浓密的芦苇丛下边,有三只刚刚长出了像针一样纤细翅膀的鸟雏相互交织着挤在一起躺在那里。红红的肉体上刚开始生出像软刺儿一样稀疏的茸毛。嫩黄嫩黄的小嘴大张着,念珠般的乌黑发亮的眼睛滴溜溜地望着我们,不由使我心情异常沉重。爸爸猛不丁地朝自己的额头打了

一拳,颓然坐在了地上。他把枪扔得远远的,一支像喇叭那样粗的莫合烟。莫合烟那辛辣的烟雾盘绕在芦苇缨于上久久不散。他抽完了烟,不声不响地望着远处坐了好久,好久。那些鸟雏的唧唧叫声还在我们的耳际鸣响。

爸爸没再往枪里装子弹。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只鸟雏捧到弹囊里。我们将那两只不少于十俄磅重的鹳挂在枪管上背着回到了家。爸爸的眉头皱着, 他不时打开弹囊的口,看一看那几只雏鹳。

雏鹳在我们家尽管受到了十分的优待,然而它们似乎都不约而同地“绝食”,什么东西也不吃,甚至连水都不喝。就像是为它们爸爸妈妈的死服丧似的,头也不再高昂了。

我爸爸也自那一天起异常沉默寡言起来。他长嘘短叹,不停地吸着莫合烟。他不时地看看那些针似的小翅膀们,一坐好久不动弹⋯⋯三天过去了, 那些雏鹳一只接一只地死去,让大家痛苦极了。我眼睛里不由自主扑簌簌落下了泪水⋯⋯爸爸托着额头坐在那里。看来,比起我们大家,他最痛苦,心灵的折磨受得最深,好像他正为自己的行为悔恨不已。

我爸爸也许是因为使雏鸟们成了孤儿,也许是因为自己一下子伤害了五条性命,自己正处在十分痛苦的煎熬之中。有一天他怒视着猎枪,愤愤地将枪口朝下挂到了墙上的红柳桩子上。他一次也没有再把它拿到手上,“蓝豹” 也烦闷得在院子里一股劲儿地转圈子。当然,我们也再享受不到那美味的烤野味了。

又过了几天,我们院子里进来了两位戴大盖帽的叔叔。他们将我爸爸叫到院子里说:

“您猎取了被保护的珍禽,干了坏事。对您要依法⋯⋯” 我爸爸打断了他们的话:

“我在受到法律惩处之前,早就遭到了自己良心的仇恨和惩罚。小伙子们,如今我再不会把猎枪拿到手里了。其余的惩处而今就等着政府给我了。”

说话间,他似乎向那些叔叔们交纳了许多罚款。

这些事已经过去好多年了。我们离开了爸爸。可是那不愉快的事件却令我比大家更为忧伤。尘封的猎枪如同自己是行凶的罪犯一般,在我们家中向四周散射着冰冷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