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卜菜儿

宁舶

开春了。河滩上,又密密麻麻地长出了卜卜菜,一束束绿色的莲叶型的叶子,紫红紫红的花儿,就像一张绿色的地毯上,缀上一点点红色的星星。而地上长出的不仅仅是卜卜菜,也长出了我深深的回忆,回忆那个充满饥饿充满渴望的童年⋯⋯

卜卜菜是咱们这带人对它的俗称,它的花、叶子略带酸味儿,但拌上一些盐巴,搓挤出它的酸汁后,放在饭桌上亦不失为一份好菜。它的根部称卜卜儿,像萝卜的样子,不过比萝卜小多了,但味道却很好,咀嚼时有一股甜甜的涩涩的滋味,过了一会儿,便满嘴满肚子部充满了卜卜浓郁的幽香。因而,在尚未分田到户、靠工分吃饭的日子里,卜卜菜便成了我们这些农村孩子们的充肚之物。

那时我家人口少,争的工分不多,一年到头难得吃上几顿饱饭。我和妹妹夏儿都瘦得皮包骨。尤其是妹妹,身子细细的,下巴尖尖的,颧骨高高的,头上的头发又少又黄。她总比我勤快,每日都挎个竹篮到河滩上挖卜卜菜,回来后烧开水,放它们进去,再使劲儿搓挤着,然后拌上盐巴,等爹娘收工回来一块吃。吃饭的时候,那碗能照人影的稀粥总压不住肚子的饥饿, 于是爹给咱俩各盛一大碗卜卜菜。现在最叫我记住的,妹妹的舌头特别长, 尖尖的,把一筷子卜卜菜味溜一下就卷进了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那情景, 使爹娘看在眼里,疼在心头。

我 9 岁那年上了小学三年级,夏儿 6 岁了,但家里却供不起她念书。说是念书,其实没几个念得入心,肚子饿呀,于是,大部分学生都溜出学校, 到河里捞鱼,到田里偷东西吃。

一个天气很好的下午,我溜出学校跑到河里,脱掉那条短裤用来捞虾。正当我捞得起劲时,夏儿不知啥时已站在河滩上。

“哥,你咋逃学了?”她埋怨地问。 “嗨,好多人都逃了学呢。”我说着,顺手一捞又捞上几只肥虾公。“人家梅梅总不逃学。娘说,你如果用功准能考上区里的学校。” “嗨,咱这些乡巴佬,想啥天鹅肉。肚子饿哩,脑子总不管用?” 夏儿不说话了,把个纤细的手往竹篮里翻翻,选出一捧白胖胖的卜

卜菜来,递给我:“哥,你吃。吃饱了回学校去吧。”她咬着一根木屑,牙齿挺白。

就在这时,岸上有个人飞跑着过来,是给队里守菜园的王五。他提着一条棒,大骂着往我们这边跑。

“哥快跑!许是他怀疑我们偷吃岸上的瓦兰豆了。”夏儿很焦急。“怕啥,咱又没干坏事。”

妹妹已跑得老远了。我抓起短裤亦拼命跑。大概跑了二里路吧,我们才发现王五给我们甩了,于是钻进一片芦苇里躲避。许久,岸上像有人跑过,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是王五,他骂骂咧咧地。

声音渐渐离我们远会了。我们钻出芦苇。 “你刚才偷了瓦兰豆?”我盯着妹妹的脸,“人穷志短!” “我没⋯⋯”妹妹害怕地摇着头。

“那为甚他要撵咱?”

“我真的没呀⋯⋯”妹妹急得哭了,便把竹篮倒扣过来,堆在地上的尽是绿油油的卜卜菜,紫红紫红的卜卜花,被晒蔫了,卷成了小圈圈儿。只有卜卜儿胖胖的、鲜嫩嫩的,煞是叫人爱慕,口馋。

暮色逐渐铺开。娘在村口老杨树下唤我们了。可我们不敢回去。 王五一定将此事告诉队长了,队长一定训了我们性子粗暴的爹了。我们各吃了两捧卜卜菜,然后坐在一座石桥下,等夜色浓了,爹睡

后才回家。准料天上突然降了大雨,把躲在石桥下的两个可怜的小孩淋个精透。妹妹泪汪汪地望着我,她想家了——她那件花格衫已湿得紧贴在她瘦小的身上,衣角处在往下滴水。夜风吹来,我们部不禁打了个冷颤。

回到家了,娘还没睡,她守着盏摇曳的灯火在等我们。娘也没责备我们,她热了饭菜,流着泪看我俩狼吞虎咽。

也不知道是夜里什么时辰,娘哭着把我推醒了。

妹妹不知为什么,正没命地吐。床前,吐了一堆红红绿绿的脏物, 还有很粘稠的卜卜儿浆。好一会儿,她才止住了吐,尽管她脸红红的,眼泪四处淌,但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我睡下刚不久,又被娘推醒了。这次妹妹一阵紧一阵慢地呕吐,她趴在床沿边,紧紧地抓住床沿,像是怕摔下去似的。

她脸色已变得苍白。我看她那样子,又想起了白天的事,心里悔恨不已,但不容我多想,爹就把我推出门去,叫我尽快叫干爹来。干爹虽然是个粗汉,但在医学方面略知一二。有次我误吃了野果,头昏昏的,他把我接到他家去,用一盆黑色的热水给我擦了一次身就好了。到沈家湾有五里路, 但我只用 20 分钟就赶到了。干爹衣服都没穿完,牵起我就往我们家赶。

妹妹在发烧。干爹二话不说,叫我爹找来把手电筒,背起妹妹就消失在浓黑的夜色中。我的睡意全消了,于是,坐在失声痛哭的母亲旁边,陪着母亲流泪。夜风,轻轻地舔着这盏孤独而优伤的灯火,娘那零乱的头发在烛光中显得更加蓬乱了⋯⋯

约摸凌晨了,干爹才背着妹妹回来,他满脸的疲倦里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喜悦。

“公社医院的王大夫说夏儿吃了不干净的卜卜菜儿,又淋了场大雨,原先她身子就单薄,由于抵抗不住就病了,经过全力抢救,现在没事了。” 干爹抹了一把汗,松了一口气,“以后每天给她服些药就可以了,王大夫说半个月后便可康复。”一家人都异常地兴奋。

几天过后,妹妹的病仍未见有起色,人却更瘦了,原来就窄的花格衫穿起来却显得宽大了。尽管干爹一再要求继续吃药,但我娘已对那药失去了信心。

“咋没见好呢?”有一天干爹来看妹妹时,娘担心地说。 “可能没那么快吧。不过,继续叫她吃开的药,她会好的。” 干爹说。

可妹妹继续服了 10 来天药病还是不见好。

河堤上的卜卜菜儿长得粗粗壮壮的了,好看的花儿你挨我我挨你地开了一大片,煞是好看,可我再没有去过河边。

这天中午,放学回家了,我远远地看见我家里有很多人, 我的心猛地一震:发生什么事了?于是飞快地跑回家去。

我家的天井里,妹妹夏儿正躺在一张席子上。她脸色苍白,黄黄的头发有些蓬乱,双眼紧闭,嘴唇也变得青紫,宛如日里我们上山吃稔子后被

稔子汁儿染紫那样,她的旁边,娘痛心疾首地大声哭着。难道⋯⋯?我害怕地站着,不敢出声。

人群里有人在哭,也有人叹息。人们的哭声说话声,如群蜜蜂一样在我耳边嗡嗡地响,我听不清什么,脑子里,夏儿依然去摘菜,依然去拾柴火,依然穿一件窄窄的花格衫,轻轻地走在河堤上,宛如一只动人的蜻蜒儿⋯⋯

父亲没有说话,但眼里的泪水禁不住籁籁地淌了下来。在一个天色阴沉的傍晚,爹和干爹用一张席子,卷起夏儿,走上了河边的小坡。春去春又来,堤上的卜卜菜一年又一年地长出,开花。但是,总没有从前的那么鲜艳,那么动人,开得干巴巴的,像是在沉思着什么。卜卜菜儿,你也在思念我的妹妹么?

(选自 1996 年第 2—3 期“风铃叮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