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学路

秦文君

从小学四年级起我就发誓要做个作家。当时我认为,只要发表一篇文章就是作家了,所以不是个奢望。

我最早对文学的兴趣来自父母的影响,他们都是文学爱好者,是畅销书忠实的读者。母来得到一本新出版的小说,像《青春之歌》、《林海雪原》,做起家务来就心急火燎,急着把一家人安排停当,好独自沉浸到书中去,我半夜醒来,总发现母亲屋里的灯亮着,还传来轻轻的翻书声。

我父母读了大量的中外名著,并且他俩的文笔亦不错,但不知何故, 他们从来不尝试创作,甘愿永远做痴情的读者。我受父母的潜移默化,也读了大量名著,上小学时,就开始找书看,看到不认识的字就跳过去,居然也能断断续续地看懂书的主流和人物的故事。

书读多了,作文自然就能写出花样,四年级上,老师布置一篇作文, 题目为《雪》,我写得很别致,很受老师赞赏,后来还送到少年宫去参赛。虽然这次作文比赛没传来佳音,但对我却是一个极大的鼓舞。那时,教师让我们每人写“我的理想”,不知怎么我选择了“作家”。我的父母和老师都不相信这话有一天会变成现实,但是,他们却高兴。父母很盼望家里能出一个文科方面的人,至少能和他们那样爱读书。

理想确定后,我就开始了初次的文学尝试。我根据一个好人好事表扬稿改写成了一个故事,大意是:甲拾到一只钱包,他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了失主乙;但在寻人过程中,甲的钢笔掉了,恰恰被乙捡到,乙也四处奔波找失主,结局是皆大欢喜。应该说,这是一篇很落套的文章,编造痕迹比比皆是。我把这篇作文投到一家故事丛刊,接着、我把月月省下的早点钱去买这本丛刊,找自己的大作。又过了一段日子,作文退回来了,我倒不太伤心, 因为编辑部的退稿信上有很多鼓励的话,措词很客气,让人读了受宠若惊。我父母得知此事,也很欣慰,觉得我很有勇气,而且,是真的用心在实施“作家”计划了。进了中学,我倍受语文老师赏识,作文时常被当成范文朗读, 那大都是议论文。老师评点说,文章严谨、机智、犀利;很长一段时间内, 我都为之陶醉,觉得自己已与作家的称号越来越近,我把这些作文装订成册, 珍藏了许多年。

中学毕业时,正逢“上山下乡”,我被分配到黑龙江林区,一个遥遥数千里外的冰雪世界里去务农。当时我 17 岁,从未坐过轮船、火车,甚至连上海许多著名的大马路都十分陌生。临离开上海时,我手捧那本作文集, 心想,有它壮胆,我信心百倍:有写作天才的人,走遍天下都不怕。

然而,我面临的是一个纷繁的世界。很快,我就意识到我过于自信了。严酷的气候、力不从心的重体力活以及纷纷变得消沉的同伴,这一切都使我措手不及。一天劳累下来,再翻翻作文册就觉得那些作文那般不合时宜, 充满沉重腔,于是就想写些新的能激励自己的东西。自小就许下的诺言使我害怕碌碌无为,害怕环境把自己消磨得一无所有。

每晚,在破旧的帐篷内写下自己的感受。那时,我们 30 个“知青” 合住一个帐篷,一到晚上,大家打扑克,说笑话,要不就是哭哭啼啼地想家, 我就在一片闹哄哄中写着,没有桌椅,就用一块搓衣板垫在膝盖上写。当时写的都是口号式的东西,诸如,永远不向生活低头,勇敢地飞翔之类。每每写到此,我就寻到一种庄严的心境,觉得还有盼头。

那时的我瘦兮兮的,个子又小,同伴戏称我“红小兵”,总之,在他们眼中,我是毫不起眼的。一次,我却一下子在连队里出了名,原因是我的笔记本被人翻看了,大家都晓得我想练写作。一度,我成为被嘲笑的对象。有人追着我问:你知道作家是容易当的吗?还常有人拿着纸说:喂,你写几个字让我看看。然后就笑话我的字写得那么难看,还做作家梦。有一阵,我拒绝让人看我的字,连工资单上的签字也请人代替。可也有几个好心肠的同伴为我愤愤不平,说是学写作和学打毛衣一样,都是学本事,为什么不可以。使我永远难忘的是一个叫玲玲的女孩,她也酷爱看书,她相信我的梦想,并且带着崇敬让我写一本厚书,把她的遭遇写进去。

这是我最初的写作使命感:为了不让玲玲失望,为了让嘲笑我的人大吃一惊。现在想来,还是一种孩子式的赌气。

我那时并不知道该如何起步,只晓得最有分量的是长篇小说,所以就决定先写一部长篇再说,等长篇写罢再写一个中篇,一个短篇,各种形式都完成一篇,即使死了,也死而无憾。我那时就想得那么绝对。

我的长篇小说写了一个连队,主角是个叫志坚的女连长,围绕着她展开了故事,文中有坏人,也有些受摆布的糊涂虫,可志坚却是个永远正确的英雄。文中的所有人物和故事都是我想象出来的,我喜欢让他们吵就写上一段争论词,有时也让坏人出洋相、倒霉,爱憎十分明确,好人总占上风。前一阵,我还翻看过这部手稿,尽管稿纸己发黄,可北方土炕上特有的烟熏气却年深月久地保留着,令我忆起当年的辛劳。

那篇稿子第一次写了 100 多页练习纸,正反两面,密密麻麻的,其实还没有写到结局。为什么突然刹车了?主要是无法写下去,我的词汇很少, 常常重复不说,有时找不到恰当的后来描写,就只能做个记号,空留在那里。

那 100 多页的小说大约有 30 多万字,我写了整整 3 年, 这是我最初缴的“学费”。

正在这时,连队订阅了一份《大兴安岭报》,第四版是副刊,刊登一些微型小说、抒情散文之类的小文章,内容都很有生活气息。我看了很有启发,也蠢蠢欲动,那天,我们连队有一对夫妇吵架,大家都去围观,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家人吵得那么恶狠狠的。当晚,我就写了一篇短文,四五百字,投给《大兴安岭报》。经过三年的练笔,我写得十分顺手。一周后,我收到编辑的亲笔信,稿于虽然没用,但他肯定我描写生动,有写作基础,但希望我读些哲学书,加强对生活的理解。同时具体地指出我把这对夫妇写得像你死我活的仇敌,实际上这之间有复杂的感情,有爱和恨的交织。

收到信的那天,我激动异常,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我寻到了什么。我终于意识到写作和生活、人生的密不可分。

我开始了长期打算,从读《社会发展简史》起步,读了一系列书, 同时放弃写一些编造的故事,而是写对人物对环境的观察札记。几年下来, 记了整整 4 本。点点滴滴,也汇集了 20 万字。这些,后来成为我写作的一笔财富。

直到 1981 年,我才发表了第一篇处女作《甜甜的枣儿》, 才一千字。而它的基础是 10 年的努力,50 万字左右的练笔。

我没有找到捷径。但我总想,假如没有这条弯弯曲曲的崎岖路,我不能在后来的十年中一鼓作气地写出二百多万字的作品,并且先后获全国及省市级以上儿童文学奖 20 多项。我在那段困苦的岁月中,考验了自己对文学

的爱和真诚。

(选自 1994 年第 3 期“名家热线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