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心债

陈弋弋

最近我老听到一连串这类的事:把煮熟了的鸽子蛋卖给一心想得到优良鸽种的鸽友;将洋芋“加工”成名贵中药材天麻出口;亮锃锃的皮鞋竟是用牛毛毡做成;忙乱中买的裤子,回家一看只有一条裤管,花钱买的小狗不注意也会跑回主人家⋯⋯

我困惑得厉害,真想去找一片桃花源,一片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花源。在一片青草地上,两棵古树间,挂一张吊床,一道清泉从身旁淙淙流过,守一片宁静湛蓝的天,手执一卷书,一阵风吹过,雪白的大朵大朵的梧桐花,四处飞扬,飘拂过我的脸庞,飘落在泉水里⋯⋯我是要找一方不需设防的净土呀!

于是那天静来约我陪她去苗寨老家度假时,我欣然答应从贵阳出发,颠簸了 6 个小时的汽车终于到达台江老屯。

那时已是下午 6 点多钟,天色微黑,又下着小雨,由于刚才挤车, 我们和领路人走散了,只得一人背一个沉重的大旅行包,站在迷迷濛濛的雨雾里,看着前方苍青色的大山,我问静:“你到底还认不认识路?”她吞吞吐吐说:“先⋯⋯先走走看嘛。”

在无人的又滑又陡的山路上走了好一会儿,我的肩膀被旅行包背带勒得生痛,旅游鞋早已面目全非,牛仔裤上也溅满了泥巴。天越来越黑,寨子却连个影子都没有,想起城里的灯火通明,心都慌了,这时,后面传来长长的一声:“哎——静——”回头一看,是两个六七十岁的苗家老奶奶,每人背了一个背篓,原来她们刚赶集回来,也要去寨子里,她们一过来,忙手忙脚卸下了我们的大包,用一根扁担挑上,对我们一扬手,走吧!

顿时,我简直轻松得像一头刚卸下货的骡子,大舒了一口粗气。大步走在山路上,真想吼几句:“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只是还没走多远,峰一回路一转,前面竟横拦着一条河,水流虽然很急,但河水不深,能依稀看见河底的石头。我们看着自己的高帮旅游鞋和牛仔裤犯难地估量着。正在这当儿,两个苗族老奶奶已经把担子挑到了对岸,又蹚着水向我们走来。其中一个一下子伸出手拉我,半蹲着弓起了背,不由分说地硬要把我往上背:“你是客,来,不怕,妹,不怕。”然后又急急地拍了拍衣服:“来,干净,干净的。”我也急了,想解释又说不清,索性不知怎地就趴上了老奶奶的背。

湍急的河水淹没了她的膝盖,踏碎了的波浪化着许多泡沫飞舞在我们周围“远处的岸上,已放着三个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旅行包。我使劲嗅着她身上蒿草的淡香。我的脸贴着老奶奶花白的头发,看着她脖子上松弛的肌肉和一道道皱纹,我想起了疼我的外婆。

到寨子的时候天已黑尽。晚上,在新盖的小木屋里我们商量着怎样答谢老奶奶。这时,我忽然想起刚才吃饭时,在堂屋的板壁上看到的那个像框。那是一个一尺见方用木条围着的框子,木框上的红漆早就脱落了,裂口的玻璃下面夹着几张发黄的旧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已模糊不清。对!给老奶奶照一张照片!照彩照!对于只照黑白照片的山里人来说这算得上是超时代的了!我在心里暗叫一声,拿定了主意。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一下子推开木板窗,一大团绿色涌进了屋里。

那片绿呀,绿得使人几乎忘却了自己的存在。窗外弯弯的小河,闲躺着的小船,静静的木屋,袅袅的炊烟⋯⋯简直要把人灌醉了。我正在发呆,随着一连串咯咯的笑声,一排挽着发髻的小女孩头出现在窗外,忽刷刷地从窗外塞进一大堆杨梅、李子、糍耙、玉米,乱糟糟地嚷着“喽嘎,喽嘎,吃呀,吃呀。”天啊,不用找了,这儿便是我要寻的桃源了。

走进屋门,才发现不远站了一大堆人。肯定是来看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客人的啰。我顾不上洗漱,披头散发地跑过去,在人堆里找到了昨天那位老奶奶,比比划划地告诉她我们要给她照像,同她合影。“行,行。”她笑着使劲点头,又一按我的手,“等等,我去换衣服。”等我回屋把相机拿出来时,全寨的男女老少竟都换上了只有节日里才穿的盛装。美丽的百折裙看得我禁不住啧啧地咂嘴,女孩子们头上还插了几朵刚摘下的鲜花。大家都笑嘻嘻地看着我和我的相机。呀,全寨人都要我给他们照像呢!没关系,这部机子里虽然只剩三张了,屋里还有一部美能达 7000,里面装有金奖柯达,绝对没问题。那一秒钟我真成了中心人物。挎着个相机,俨然一副大记者的模样,指手划脚地安排这安排那,崔健不是说:“我们一有机会就要表现我们的力量吗?”

老奶奶站在坝子中间,整了整头上的帕子和发髻,咔嚓,一张,咔嚓,两张⋯⋯三张。

当我回屋去取相机时,静慌慌张张地对我说:“糟了,陈弋弋,这部机子坏了,按不动了,怎么办?”我心里一沉,一把抢过机子,把相机又敲又打,可快门还是按不动。什么日本高科技结晶产品呀?!这回可害惨我了?出去说相机坏了吗?我实在不忍心让那老人失望地脱下新衣,不忍心让那小妹妹不情愿地摘下头上的鲜花,不忍心让大哥哥⋯⋯这时,几个小孩跑来笑闹着拽我出去。我埋着头,敲打着相机,心里七上八下一步一步蹭到坝上。一抬头,中间一把椅上坐着寨子里年龄最老的吴公,他摸着垂到腹部的白胡子,笑呵呵的。我呆站在坝子上,不知怎么办才好。“好,照呀,照啰!” 周围好心的人们催着,怎么办?我望了望眼巴巴看着我的人们,又望了望手上这万恶的相机,真的没了主意。一个小男孩跑来,拉丁拉我的 T 恤袖子, 结结巴巴他说:“下张照我好么?今年我要上学了,报名要交照片呢!照我吧,姐呀!”

我一跺脚,一甩头,不管了!照空的?这该算是善意的欺骗吧。手举相机,好沉,一张又一张不存在的照片,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我不敢抬头。善良的山民哟,你们善良得甚至想不到欺骗。

我记不起是怎样回屋的,反正那几天我成了寨子里的公主。但我总不敢直视山民们质朴、热情的眼睛,总担心他们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得到照片。美的桃源在我眼中褪色了。我暗想,我竟成了桃源里的“骗子”。尽管我知道,圣人皆有过失,更何况无辜的我呢?但在揪心的夜里,我还是决定了, 下次还要再来这桃源,要带上好多好多的金奖柯达,带上爸爸的尼康,配上28—85M 广角变焦,拍下这里的老爷爷,老奶奶,大哥哥,小妹妹,还有那个小男孩,要在镜头里装下整个寨子。我要让那无色的底片上活鲜鲜地现出这一片桃源。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我心中必有真诚。也只有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我才能减轻这心头的重负。

(选自 1993 年第 2 期“心有千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