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长势极好的庄稼

高红波

我是一个山里的孩子,山里贫穷而苦难的孩子。现在我虽然在学校里跟同学们一起生活和学习,但每天的夜里,每天的清晨,每天的黄昏,我都站在高坡上眺望我故乡的草垛茅屋。每个风刮得很厉害的日子,我也要站在那高坡上,想念我那苦得都不知苦是什么滋味的父老乡亲。

在我们山里没有水,只有石;没有树,只有片片春天开的白花,秋天结的红红酸枣刺;在我们山里没有知识,只有闭塞;没有朗朗的读书声, 只有风中羊鞭的啪啪响。我们这些山里娃是这山里长出的一棵棵小草,我们也想长成庄稼,可我们本来就是草的种于,我们便只能日日看小小的一块天空由自转黑,由黑变白。我们便只能在冬天里拢着冻得僵红的手,憨憨地在没有绿色的山坡上看守同我们一样瘦弱的羊群。

有一天,山凹里响起了一口破铁钟的敲击声,那口破铁钟下站着我们山里来的第一位年轻女老师。她像是刚从云里飘下来的仙女,更像一只美丽的使人眩目的蝴蝶,摇曳成山中最美的一帧风景。她每天早晨敲响铁钟, 我们这些山里娃娃受她的召唤从山凹凹里聚集到她的周围,她那根细细的教鞭像根纤纤魔笛点化了我们,我们知道了很大很大的是世界,最美最美的是中国,最古老最文明的是汉字,由汉字组成的很多的东西那便是知识。

从此,我们成了山里第一代有知识的人。

我们开始做梦,常常从梦中笑醒。可这场梦好短、好短。当秋风刮落了枣树上的枯叶,只留下玛瑙般红艳的酸枣时,我们捧着它去送给我们的老师,可老师不见了·从我们的枕边,从我们的笑唇边,从我们的眼睫毛上飞走了,像秋风带走了绿色,带走了我们蝴蝶般美丽的憧憬。山里毕竟太贫穷了,挽留不住城里来的年轻女老师。

我们又成了一群放羊娃。我们这群有了知识的放羊娃,不再憨憨地望天望地,望山望水,我们的目光开始放纵向天外,开始向往山那边的世界。我们在秋风中,在漫天飞雪的旷野中大声念:“中国,天安门,五星红旗, 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爱我们伟大的祖国⋯⋯”

当春风又绿了山里的酸枣树的时候,那口破钟又在我们放羊的鞭声中敲响了。我们山里又来了第二位老师。我们小心地围着她,我们很乖、很认真地跟着她念:“秋天到、秋天到,地里的庄稼成熟了。”我们真的怕我们不小心一时不乖便气走了老师,怕我们一时不认真,老师便不教我们了。可是,还没有到地里庄稼成熟的时候,我们又成了一群放羊娃。

我们很乖很认真呀!老师,您怎么也走了呢?我们给您摘山果子吃, 好不好?我们给您翻跟斗看,好不好?只要您别走。可大山里物质和精神毕竟太贫乏,您还是走了,顺着那条下山的羊肠小道忽隐忽现、忽隐忽现地消失了,一直消失在山旮旯的拐角处。

在放羊的日子里,我们常听见铁钟又响了。你听,真的又响了!等汇集到铁钟下时,才知道,风正一次次把铁钟吹撞在墙上。铁钟响了,可钟下没有一个可以教我们念书的老师。

我们开始坐在山石上呆呆地看羊,开始在山石上痴痴地思想。

9 月的一天下午,阳光分外地灿烂,分外地迷人。那天下午,我收到一个包裹,一张小小的薄薄的汇款单。拆开包裹,我看见的是满眼的蓝色,

蓝得像清晨那一角晴空。那是一身校服,老师说过,城里的孩子就穿这样蓝得诱人的衣服。那张汇款单上写着“伍百元”,北京的一位不知名的解放军叔叔寄给我的,我至今也不明白他是如何知道我的。但我却从那天起穿起了那身校服走下山,走进了学校,走进了课堂。以后总有钱寄来,那些薄薄的汇款单真的使我从一棵野草变成了田里的一株茁壮的稻穗。

在山下的这块丰沃的庄稼地里,我知道把我变成稻穗的是顶伟大的事业——“希望工程”,她使许许多多的小草都变成了庄稼,变成了长势极好的庄稼。

我知道,我的前身是一棵小草,就像天鹅的童年是一只丑小鸭一样, 我的童年是一个贫穷苦难的山里放羊娃。我要好好学习,将来与我的前辈及同辈们继续完成“希望工程”这一伟大的事业,去把山里依然是草的贫穷苦难的放羊娃变成庄稼。

真的,真的,娃们都会是长势极好的庄稼。

(选自 1996 年第 8—9 期“山旮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