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喜爱的格言

——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

有人常把马克思描写成一个忧郁阴沉、冷酷无情、性格倔犟、望而生畏的人,活像那位嘴角上从无一丝笑容,独自高踞于奥林匹斯山上专司雷电的雷神丘必特。对熟知马克思的人来说,这种传说是最可笑不过的了。

这样一位刚毅不屈的战士同时又是一位最善良温厚的人,这对于那些专门研究人类性格的人来说是不足为奇的。他们懂得,正因为他有着深挚的爱,所以才有这样强烈的恨;他之所以能像但丁那样以辛辣的笔调把一个人永远送入地狱,也正因为他的忠实的温厚;他的讽刺的幽默具有酸类一样的腐蚀力,但也正是这种幽默足以慰藉穷困的被压迫的人们……

他是人,是一个完美之人,

我再也见不到像他那样的人了。

综上所述的那一篇篇自白,不正是以其最雄辩的事实在证明:人所具有的这位斗争的天才都具有,而且还具有极为宽宏的特性和“独具的性格”。自白已近尾声了,马克思已为我们讲了许多有关自己的事:如谈到他在生活中想得到什么,用何种途径去达到目的,他怎样去为全人类而工作,珍重过什么,抛弃过什么,爱过谁,恨过谁,饱经何种风霜,等等。这一切都是马克思身上所具有的,也是人类所具有的。如若把马克思的多面性格说得更准确,把他对人世间所流露出的个人情调弄清楚,那就请允许我在这里,面对他那些书信遗产里的栩栩如生的话语,提出近十来种通常来说是普通的,甚至是偶然的某一侧面的问题。

“请原谅,尊敬的博士,在这简短谈话的开头就想问一下:在您的生活里,难得轻易抽出宝贵时间用于恢复体力,独自休息,那些日子不知您是如何度过的?”

马克思:“……我住的是私人的房子,而不是旅馆或饭店,不然的话,就未必能避免关于当地的政治、教区的丑闻和左邻右舍的是非的那种令人厌烦的议论。……至于我自己,则已经变成一根游荡的手杖,白天大部分时间散步,呼吸新鲜空气,一睡就是十个小时,什么也不阅读,写得就更少了,完全陷入佛教视为人类极乐的精神虚无状态。”[1]

“您在下棋上运用数学优势为朋友们所共知,和您赞同莱辛对象棋的评语‘游戏,有许多正理;正理,也有许多是游戏’的那些话也为人所知;然而这些能激起竞技精神吗?”

马克思:“昨天晚上我们家里没有‘骚动’,而是洛尔米埃一家来做客。我同路易下了两盘象棋,让他赢了一盘。你猜这个古怪的小伙子卡列班在告别时用最庄重的语调对我说了什么?——‘但愿您对我不要见怪。’”[2]

“由此说来,路易是把发怒与莎士比亚《风暴》剧中的半人半妖相提并论,使您的竞技才干受挫……然而博士,您对赌博有什么看法?据说您曾到过蒙的卡罗……”

马克思:“我不喜欢去赌场。你想象一下,在饭店,在咖啡馆等地方,人们谈论和窃窃私语的几乎全是关于轮盘赌……例如,一会儿某个年轻的俄国女人(某俄国外交官的妻子,‘俄罗斯’旅馆的一个房客)赢了一百法郎,当场又输了六千法郎;一会儿某人已经没有回家的路费了;另一些人输得倾家荡产;只有极少数人在这里赢了很少一点钱走了;我指的是赌徒中的少数人,而他们几乎全是富人。在这种场合下根本谈不到精打细算等等;只有很小很小的机会可以碰上好‘运气’,尽管如此,如果人们有一笔可观的赌注,他们就会拿它去冒险。……确实有很多男女赌棍都相信这种纯属碰运气的赌博的科学;先生们和女士们坐在‘巴黎咖啡馆’门前或娱乐场的美丽花园的条凳上,手持计算表(铅印的),低着头,在乱写乱画计算着什么东西,或者,一个人深思熟虑地对另一个人述说他所喜欢的是‘哪一种办法’——是否应该赌‘级数’……可以认为,人们入了疯人院。”[3]

“现在谈谈幽默。说来真有趣,就像一个人握住长鞭子在自己身上开着玩笑似的。比如有这么一件趣事:有位年华貌美被你迷住了的‘陌生女人’发出盛大午餐的邀请,您如何答复呢?”

马克思:“亲爱的小人国小姐!您要原谅我回信‘迟延’了。……在我收到我一点也不知道是哪个调皮鬼给我的请帖以后,我真有点糊涂了。但是我相信,您一定办得很光彩,您同包办筵席的人一定安排得很体面,我很愿意借着这次多少有些意外的机会来享用您的饮食。但是请您不要看轻喝的东西,据说女孩子是有这个坏习惯的。我有风湿病,所以希望在您的客厅里不要有穿堂风。必要的通风,我自己会来安排的。我的右耳有些聋,所以请您在我的右边安排一个谁也不喜欢同他交际的不爱说话的家伙。在我的左边希望您安排一个美人儿,也就是说,您的客人中的最美丽的女士。我有嚼烟草的习惯,请把烟叶准备好。我从前同美国佬打过交道,因而染上了吐痰的习惯;希望痰盂多放几个。因为我的举止很随便,我受不了这种闷热的英国空气,所以您应当作好准备:我要穿像亚当那样的衣服来。我希望您邀请的女客也穿这种衣服。再见,我亲爱的不认识的小淘气鬼。永远是您的怪人博士。”[4]

“您是否有收集遗物的嗜好呢?”

马克思:“库格曼在我的生日给我寄来莱布尼茨[5]工作室里的两条壁毯,使我非常高兴。事情是这样的,莱布尼茨旧居去年冬天拆掉了,愚蠢的汉诺威人本来可以用这些遗物在伦敦做一笔好生意,他们却把所有的东西都扔了。这两条壁毯上的画面取材于神话,一条上面是尼普顿[6]在波浪中……另一条上面是维纳斯[7]、阿穆尔[8]……都带有路易十四时代的恶劣风格。但是当时的手工,质量(耐用性)比现在的要好。我已把这两样东西挂在我的工作室里。……我是佩服莱布尼茨的。”[9]

“您是否常受忧郁情绪的压抑而经常沮丧呢?”

马克思:有点惘然若失,有时犯重忧郁症,像伟大的唐·吉诃德一样。

“您是怎样对待室内小动物的?据说,留给您照管的动物,还得如期做‘情况’和‘自我感觉’总结报告……在恩格斯那里,这种情况多半是忧郁调子,仿佛某个‘可怜的刺猬最后一次被灌醉了似的’……还是谈谈您的‘报告’吧。”

马克思:“我亲爱的小古古[10]!……首先说说你的动物。萨姆博几乎和我形影不离,它是想用这种或那种方式来补偿它的最高统治者不在家的损失。布莱基一切如常,像个绅士,不过像个很枯燥无味的绅士。托米又一次尽了她的全部力量来证明马尔萨斯理论的正确性。海伦今天似乎要消灭这个老妖婆的新后代。惠士基,这个善良的庞然大物,起初就像卡丽普莎一样无法安慰,并且由于您的离开而陷入绝望。它拒绝啃最好的骨头,根本不走出你的卧室并且整个说来表现出‘美好心灵’沉痛的一切征象。只要一提起你的名字,它就要发狂。迪基原来是个很好的歌手,我们俩通过共同‘练习’争先恐后地发挥自己的音乐才能。不过有时当我开始吹口哨时,迪基就像路德对待魔鬼一样对待我,它转身把自己的……冲着我。约科又出现了,但是它的情绪非常坏。它断定你不在以后,就神情忧郁,尽管海伦多次想抚摸它,它总是拒绝。使约科伤心的另一个原因是,园丁把小花园收拾整齐了,而约科正当地认为这个世界是它的领地和官邸。约科现在失去了它所欣赏的小丘、洞穴、小坑和一切优美的紊乱状态。至于其他‘动物’,他们不属于不会说话的动物之列,而恰恰相反,是非常饶舌的,他们完全能出色地报告自己的情况,我现在对他们只字不提。”[11]

“您是否对大自然的风景有强烈的爱感?”

马克思:“我的房间面对着地中海的一个海湾,阿尔及尔港,以及像罗马剧院那样沿着小山坡层层高起的别墅(这些小山的山脚下是谷地,上边是另外的一些小山);远处是群山;而且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麦提福角后面——卡比利亚山脉中——的雪峰,朱尔朱腊山脉的最高峰。……再也没有比这里早晨八点钟的景致、空气、植物——欧洲和非洲奇妙的混合——更迷人的了。……在近似半椭圆形的美丽的海湾里,海浪色调的变化非常有趣:雪白的浪花拍打着海岸,由蔚蓝变成碧绿……昨晚月光照耀下的港湾呈现了一幅美妙的图画。对走廊前面的海景,我总是看不够。……对于我来说,再没有比阿尔及尔市,特别是它的郊区的夏天和春天更具有魅力的了,假使我身体健康而且我所有的亲人(尤其是几个外孙)都跟我在一起的话,我会感到自己如同在《一千零一夜》中一样。”[12]

“好了,就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如果您犯了错误,您会轻易地承认吗?”

马克思:我随时都在准备着承认自己的错误。“Nihilhumani a me alienum puto”(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

“我是一个人,可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这句名言已相传有两千多年了。最初这句话,源于古代戏台上演普卜利乌斯·太伦斯[13]的《自我折磨者》一戏中的台词。这句话到了马克思的口里,便又增添了一层特殊的色彩——这里既有对人的纯朴的尽力追求,又含有对令人怀疑的绝对正确的最后一剂解毒药。

马克思曾不止一次地研究过这位著名的罗马喜剧家的作品,看来,引证得最多的是《来自安德罗斯的姑娘》。“Nine illaelaerimae”(原来这就是痛哭流涕的原因)。无论是在哲学方面揭露杜林,无论是反对那些矛头对准共产国际的职业讹诈者,也无论是对那些自我解嘲者,这句格言都恰好作了尖刻的剖析。

在这里,再把马克思的女儿们对喜爱的格言的答复谈一下。把她们的答按顺序排列起来:燕妮——“忠实于你自己”,劳拉——“要认识自己”,爱琳娜——“目标向前”,这些与她们父亲的话是何其相似啊。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31卷,第508页。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32卷,第533页。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35卷,第322—323页。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31卷,第480—481页。

[5]莱布尼茨(1646—1716),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物理学家、语言学家。

[6]尼普顿:指海神。

[7]维纳斯:原为罗马神话中春天和花园女神。

[8]阿穆尔:即丘比特。罗马神话里的爱神。

[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32卷,第489页。

[10]爱琳娜在家里被戏称为中国皇太子古古。

[1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32卷,第589—590页。

[1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35卷,第41、46、49、284页。

[13]太伦斯(约前195—前159),古罗马喜剧作家。作品有《宦官》、《来自安德罗斯的姑娘》,对后来的欧洲戏剧有一定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