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卡尔·马克思的《自白》[1]

1910年夏天,我在德拉维依,在现已作古的拉法格夫妇那里工作了几个星期,拉法格夫妇非常热情地把马克思逝世后留下的文献和书信交给我使用。劳拉·拉法格还殷勤地为我腾出了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的优美装饰之一是一幅马克思的画像,这幅画像现在被复制得十分糟糕,作为美国社会党人斯巴戈杜撰的拙劣不堪的马克思传的插图。皓首白发的老人带着慈祥的笑容,微眯着眼睛从墙上望着我们。没有任何轩昂的仪表,也没有任何威严的和令人肃然起敬的气概。这完全是另一个马克思,不是那张众所周知的、给我们留下深沉思想家脸容的照片上的马克思(据劳拉·拉法格说,这是照片中最好的一张)。可以这样说,这位慈祥的老人完全掌握了“当外祖父的艺术”。这使我们情不自禁地想起李卜克内西曾经为我们艺术地描绘的生动情景:这位《资本论》的作者肩上驮着心爱的外孙琼尼毫无顾忌地在屋子里来回奔跑。

不记得是为了什么缘故,只记得有一次我和劳拉谈到马克思时(可能是我表示遗憾说,她父亲给我们留下的关于本人的“自述”太少了),劳拉突然想起,有一天她和她姐姐出于好玩向父亲提了一连串的问题,对这些问题的答案构成了一份类似《自白》的东西。

她把手稿上写着《Confessions》(《自白》)的这份东西找了出来。我现在要向读者介绍的正是马克思的这份问答式的《自白》。我是根据劳拉·拉法格送给我的副本译成俄文的[2]。问题和答案部是用英文写的。

《自白》

  

您最珍重的品德:

一般人……………………………………………………………纯朴

男人………………………………………………………………刚强

女人………………………………………………………………柔弱

您的特点:…………………………………………………目标始终如一

您对幸福的理解:……………………………………………………斗争

您对不幸的理解:……………………………………………………屈服

您能原谅的缺点:……………………………………………………轻信

您最厌恶的缺点:……………………………………………………逢迎

您讨厌的人:…………………………………………………马丁·塔珀

您喜欢做的事:……………………………………………………啃书本

您喜爱的诗人:…………………………莎士比亚、埃斯库罗斯、歌德

您喜爱的散文家:…………………………………………………狄德罗

您喜爱的英雄:………………………………………斯巴达克、刻卜勒

您喜爱的女英雄:…………………………………………………甘泪卿

您喜爱的花:…………………………………………………………月桂

您喜爱的颜色:………………………………………………………红色

您喜爱的名字:………………………………………………劳拉、燕妮

您喜爱的菜:……………………………………………………………鱼

您喜爱的格言:……………………………………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

您喜爱的座右铭:………………………………………………怀疑一切

卡尔·马克思

这份《自白》自然不能都la lettre(按字面意义)来理解。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有开玩笑的色彩,但是,由于这些答案是写给亲人的,我们可以看到,在这玩笑中包含着许多真理。

先谈一下马克思写这份《自白》的时间。劳拉在这一点上未能给我提供确切的日期。但是,从马克思对他最喜爱的名字的答案中可以看出,自白写于19世纪60年代前5年,那时他的第三个女儿爱琳娜还是个孩子,未能参与她的姐姐燕妮(马克思的夫人也叫这个名字)和劳拉对马克思的询问。

我们且不谈那些只能被认为是语义双关的俏皮话或那些不甚重要的答案,例如马克思在回答“您喜爱的菜”(英语dish)这个问题时,写着鱼(英语fish)。诚然,医学博士和烹调专家拉法格认为有必要指出,马克思是很“不能吃”的人,甚至常常没有胃口。他认为这是由于过分紧张的脑力活动造成的后果,使得马克思食欲大减,因此只好吃一些味重的菜,包括鱼类罐头和酸辣菜。当然,嗜好成癖的唯物主义者——der Mensch ist,Was er isst[3]——可能会从马克思爱鱼的嗜好中得出严肃的结论,而某位心理学家可能会从这里看到如同抽象思维的巨大能力这样的种族特点。

如果说不是开玩笑,那么也可以从“心理学上”来解释马克思之所以爱月桂(英语是Daphnce)的原因。同样,像马克思这样“红色的”人(英国人曾经称他为“红色的博士”)显然只能喜爱红獉色。

在第三个问题的答案中,也包含着一种善意的玩笑,这个答案可能会冒犯某位女权拥护者。马克思把男人的刚强同女人的柔弱对照起来。如果责备马克思的夫人和女儿柔弱的话,那是不公正的。在马克思整个 一生所不得不进行的斗争中,他的夫人和几个女儿都是他的忠实的同志。命运的残酷打击,四个孩子的去世(他们是19世纪50年代初马克思家所遭受的极端贫困的牺牲品)——对于这一切,马克思夫人是以真正“男人般的”、坚强不屈的毅力来忍受的。李卜克内西(这位“革命的士兵”倒常常被斥责为柔弱)说过,如果说他在伦敦流亡期间之所以

没有“彻底沦落”,那只是由于马克思夫人给他们大家树立了榜样。当然,马克思夫人也有表现得柔弱的时刻。我们在马克思的私人通信中也可以看到这种迹象,他常常在信中避谈自己的痛苦和“悲愁”。在这种场合下,他请求不要忘记她毕竟是妇女和母亲。而处境有时到了极端困难的地步,需要马克思那样的坚毅精神和刚强毅力,才不致倾诉像马克思夫人在给亲近朋友们的信中所叙述的苦衷。

流亡生活中的内讧也给马克思夫人以更为强烈的影响。尽管马克思常常把最糟糕的事向她隐瞒着,但是她总是知道得十分详细。特别是福格特发起的运动对她的影响更深刻。的确,福格特在对马克思所作的人身攻击方面远远超过所有对手。马克思夫人表现得十分“柔弱”,以致受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忧虑,因此病得很重,只是在大约马克思写这份《自白》时才得以恢复健康。

马克思所喜爱的一般人的品德——纯朴,正是他的整个性格的主要 特点。没有比装腔作势、搔首弄姿、矫揉造作更使马克思厌恶的了。李卜克内西说:“在我所认识的人物(伟大的、中等的和渺小的)中,完全没有虚荣心的不多,马克思便是其中的一个。他十分伟大、十分刚强,而且也十分高傲,不屑流于虚荣。”[4]

我们还有另外一个证人,这个人不是马克思的朋友,也不是马克思的仇人,正是我们敬爱的社会学家马·马·柯瓦列夫斯基[5]。“据吕克勒说,马克思在接待国际工人协会委员,包括接待吕克勒本人时,从不迈步走出他的客厅的后半间屋子,也从不呆在装饰着这间客厅的宙斯神半身像旁边,以表示他属于人类的伟人之列。那种故作姿态是同关于一个充分理解自己的价值从而认为不必用外表方式来强调自身意义的人的观念完全不协调的。”在柯瓦列夫斯基的记忆中,马克思是个“纯朴的、甚至是性格柔和的谈伴,滔滔不绝,富于幽默,喜欢自嘲”。

我们这位年高望重的社会学家,比起马克思来当时还是个后生小辈:他们在年龄上相差三十岁。因此,柯瓦列夫斯基的以下这段话尤其使人感到有趣:“在我和《资本论》作者来往相当亲密的两年中,我记不得有任何近似前辈对后辈的那种轻视,而这种轻视是我和契切林以及列夫·托尔斯泰偶然邂逅时所受到的。马克思在较大的程度上是欧洲人,虽然他很可能不太重视他的‘学术上的朋友’(scientific friends),而更看重无产阶级阶级斗争中的同志,但是在他的行动中并没有流露出这种私人的偏袒。”[6]

同马克思的这种纯朴和真诚紧密联系的还有那种不善于“装模作样”的态度,指出这一点的不仅有李卜克内西,而且有同马克思分裂以后才写回忆录的波尔恩。非凡的智力同孩子气和天真无邪的特殊结合(这一点我们在其他天才的经济学家如李嘉图身上也可以看到),使马克思的所有熟人为之感动。他的夫人常常叫他“大孩子”,而他最喜欢同孩子们一起度过休息时间。任何佯装虚饰和玩弄“外交手腕”都是他所痛恨的。正因为这样,他非常不愿接触“社会”,因为在那里他不得不情不自禁地去考虑一些“规矩”。我们在他的书信中可以看到他对自己在这方面的无能有过好笑的抱怨,虽然不是经常如此。在这方面,车尔尼雪夫斯基同马克思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马克思的夫人也同样具有纯朴的特点。柯瓦列夫斯基说,很少有人能像马克思夫人那样既俭朴而又殷勤地接待客人,很少有人能像她那样在非常纯朴的情况下依旧保持法国人称为une grande dame(“高贵夫人”)的举止和仪态。

马克思在妻子逝世后两个星期给大女儿写信说:

“我从各地和从各种民族、各种职业等等的人们那里收到的吊唁信,都赞扬妈咪,都充满了非常真诚的心情,非常深厚的同情,这是罕见的,而通常这只不过是奉行故事而已。我认为这是因为她一切都自然而真实,朴素而不做作;因此她给人的印象是富有朝气和乐观愉快。”[7]

现在我们才懂得,为什么马克思把甘泪卿当做自己喜爱的女英雄。虽然是开玩笑的,但是在这玩笑中包含着很大成分的真理。德国文学上没有比这更自然、更真诚、更纯朴的艺术典型了。

    

马克思对他的主要特点这个问题的答案“目标始终如一”,在译文中表述得不是完全确切的。译文中客观色彩比较突出。英语singleness of purpose更确切的意思是:集中一切思想和意向于一个目标。

马克思说的这句话不是一句空话。很难找到一个人能像马克思那样在一生中始终向往着一个目标。他确实是“只受一个思想所支配,只有满腔炽烈的热情”。他在一封信中明确谈到他将全力以赴所要达到的目标,这就是“事业”。他年复一年、日以继夜地工作,一步也不离开这个目标,以便为无产阶级解放事业建立牢固的基础,一砖一石地建造自己宏伟的创作大厦,锻造反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取之不尽的武库。在他迈着坚定不移的步伐、循着确定不移的逻辑和向着始终如一的目标前进的一生中,没有任何精神上的迷惘和彷徨的痕迹!无论是理论上和实践上的目标,无论是他的为人和他的创作——都是始终如一的。

马克思在回答女儿提出的问题时,把斗争看做是幸福,把屈服看做是不幸,这里包含着深刻的真理。马克思无论在实践中还是在理论上都是一个战士。他是通过同既成的习俗和传统作斗争的途径来找到自己的真实的真理和正义的真理的,而他又是通过斗争的方式把自己的真理予以实现。无论在共产主义者同盟中,还是在国际里,他都不遗余力地号召各国无产者同屈服和各种形式的奴役(社会贫困、精神蜕化、政治依附)进行斗争。而尽管他讨厌随便动感情,但是他始终能找到一些有力而动人的警句,以便为这一斗争的牺牲者编织桂冠,或者将一些暂时的胜利者钉上历史的耻辱柱。

没有比逢迎、蛮横无理、阿谀奉承更使他厌恶的了——无论在私人生 活中还是在政治上都一样。他生来就不能容忍像马志尼或拉萨尔那样一些大人物在自己的崇拜者中有意维护的个人迷信。任何献媚之词,即使是小心谨慎的和彬彬有礼的,都会使他立即提高警觉,产生不信任感。现在还不到时候来公布某些颇有名望的人(他们之所以出名,部分地就是由于同马克思进行了论战)给马克思的信,但是在阅读这些信件的时候就会使人明白,为什么马克思对他们的阿谀献媚采取如此蔑视的态度。

马克思对于任何巴结逢迎最高当局的行为采取特别不能容情的态度。他通过对金克尔著名的辩护言论的激烈批判抨击了这种巴结逢迎行为,也通过对施韦泽向俾斯麦的巴结的批判严厉谴责了这种行为。正因为如此,他赞扬卢梭规劝人们不要同最高当局妥协的那种纯朴的道义节奏。正因为如此,他坚定不移地厌恶在对所谓社会舆论让步中表现出来的那种献媚逢迎、卑躬屈节,或者在对统治阶级的态度上表现出来的更为卑鄙的行为。而这种诽谤诬蔑越是有才华,马克思就越是对它毫不留情。马克思主观上对于“公众”的鼓掌和赞扬,对于声望,从来是毫不在意的。

马克思认为马丁·塔珀是最庸劣卑俗和讨厌透顶的人。这个人曾经享有很大声誉,赢得不少桂冠,此后就无声无息地被人忘却了。目前已被完全忘却的这位马丁·塔珀是19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初英国最有名的诗人。他的作品发行达数百万份。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成就对于英国文学史家们来说至今仍然是一个谜。“毫无才华,对诗才的绝对否定到了令人可笑的幼稚地步……塔珀是诗作的瞎子,是韵律的聋子,他没有灵感的火花,没有思想,没有批判力”。他的哲学同奥斯特罗夫斯基作品中的女商人的哲学处于同样的水平,只关心一个问题:是等待好呢还是忍耐好?或者是得到好呢还是丢失好?马丁·塔珀用洪亮的诗句来回答这个问题:“悲痛和欢乐都会在期待的长河中缓和减轻,就像恼怒和慰藉都会在忍耐的水流中稀释变淡一样。”[8]正如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说的,马丁·塔珀在诗人中的地位就像边沁[9]在哲学家中的地位一样,而这只有在英国才能够想象。当然,马克思没有说对。德国……俄国也产生过这样的诗人。不过只有在英国才能享有如此的声望,在英国至今仍对“舆论”卑躬屈节。

马克思喜爱的诗人是埃斯库罗斯、莎士比亚、歌德,这从他的全部著作中可以看得很清楚。拉法格也向我们证明了这一点。他说:“马克思把埃斯库罗斯和莎士比亚当做人类两个最伟大的戏剧天才来热爱他们。他特别热爱莎士比亚,曾经专门研究过他的著作,连莎士比亚剧中最不惹人注意的人物他都很熟悉。马克思一家对这位伟大的英国戏剧家有一种真诚的敬仰。马克思的三个女儿都能背诵莎士比亚的作品。”[10]

马克思崇拜埃斯库罗斯这位伟大的诗人,是由于他第一个根据古代关于普罗米修斯的神话创造了为人类造福、向天上诸神挑战的坚强不屈的战士的伟大形象。马克思在博士论文的序言中把普罗米修斯称为“哲学日历上最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并引用了他向宙斯派来的使者所说的以下一段话:“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不会用自己的痛苦去换取奴隶的服役;我宁肯被缚在崖石上,也不愿做宙斯的忠顺奴仆。”

在马克思青年时代的诗作中也散发着普罗米修斯的这种豪情壮志。在19世纪40年代的一张漫画上,还曾以被缚在崖石上的普罗米修斯的形象来描绘《莱茵报》编辑马克思。

马克思对“您喜爱的散文家”这个问题的答案稍微有点出人意料。甚至拉法格在回忆录中也没有提到狄德罗的名字;马克思把对这位法国百科全书派的启蒙者的崇敬同伟大的德国诗人莱辛、席勒、歌德相提并论。这种看法就是在现时法国文学史家们中也越来越占了上风。狄德罗不仅作为思想家,而且作为作家,要比18世纪启蒙者中的任何人都更经得起时代的批判。马克思所说的这部《拉摩的侄子》就是现在也还是法国散文的典范。狄德罗比任何一个法国启蒙者都更不尚空谈[11]。狄德罗在同各阶层的“普通人”的直接交往中学来的生动活泼的语言,他的非凡机智的辩证法、善于明确表述各种生活现象中最具有特征意义的现象的天才,他通过寄生虫的嘴抨击法国社会的尖刻的嘲笑——所有这一切足以向我们表明,不仅是马克思,还有恩格斯之所以对狄德罗心怀崇敬的原因[12]

马克思把斯巴达克和刻卜勒称为自己喜爱的英雄,显然因为前者是事业的英雄,后者是思想的英雄。也可能他刚读完传记后这些名字在他脑海中留下新鲜的印象。至少在他给恩格斯的一封信中,我们看到有一处谈到斯巴达克:

“晚上为了休息,我读了阿庇安关于罗马内战的希腊文原本。一部很有价值的书。作者祖籍是埃及。施洛塞尔说他‘没有灵魂’,大概是因为他极力要穷根究底地探索这些内战的物质基础。他笔下的斯巴达克是整个古代史中最辉煌的人物。一位伟大的统帅(不像加里波第),高尚的品格,古代无产阶级的真正代表。”[13]

俄国读者会记得,意大利的乔万尼奥里在一本当时在俄国十分风行的小说中也把斯巴达克描绘成这样的英雄。当然,也可以对斯巴达克采取不同的态度。具有表征意义的是马克思在这位“辉煌的人物”身上所珍视的品格。

究竟是什么东西使马克思喜爱刻卜勒呢?是马克思曾对李嘉图作出高度评价的那种科学上的诚挚精神呢,还是像刻卜勒的传记作者们说的,使他如此轻易地摆脱尘世的忧患和焦虑、“升向追求崇高目标的科学思辨的纯净太空”的“爽朗性格”呢?

刻卜勒也是在同贫困作斗争中度过自己一生的大部分时间的。他在原则方面是从不知道妥协的。和吉霍-德-布莱格不同,他拒绝向“最高当局”作任何让步。任何压力、任何诱惑都不能使他离开既经选定的道路。为了发现天体运行的规律,他多年来紧张而不知疲倦地工作,直到逝世依然是个穷光蛋,远没有结束自己的全部工作。

没有谁比刻卜勒飞翔得更高,

他在一生结束时穷困潦倒;

由于他只赐给智慧以欢乐,

他的肉体始终是饥肠辘辘。

马克思的确常常会想起这古老的四行诗,特别是在60年代初。那时北美战争使他失去了生活的主要来源,失去了《纽约每日论坛报》的经常工作,令人痛苦的疾病又经常威胁着他的生命;而一想到他还没有写完他那本发现了资本主义世界发展规律的书,常常使他十分难过。

马克思作为喜爱的座右铭说的“怀疑一切”这句话,表面上看来似乎是同他贪婪地渴求知识、始终向往着真理相矛盾的。这不是平庸的怀疑主义意义上的怀疑,不是为怀疑而怀疑。马克思所怀疑的是向我们掩饰现实的“外观”(schein)。在马克思看来,对外观的怀疑——在自然界、政治、经济领域里——是进行任何批判性研究的起点。科学的主要使命就是揭露这个外观。科学以其锋利的尖刀割破现象的外壳,揭示出它的真正的实质,剖露出它的真实的内容。在资本主义社会里,自由、平等、正义,无非是使资产阶级社会的崇拜者们陷入迷途的外观。马克思以自己的怀疑、以自己的批判为武器,第一个发现了资产阶级社会的巨大秘密:使世界财富的创造者——人在经济上、政治上、意识形态上沦为自身产品的奴隶的商品拜物教。

马克思说他喜欢做的事是“啃书本”,这是他对自己的这种常常引起朋友们讥笑的嗜好的自嘲。也非常喜欢啃书本的恩格斯甚至曾经同马克思的这个“毛病”进行过斗争。马克思每学一种新的语言,在他面前就开启一扇新的文献之门,而他又总是掌握得同以前的文献一样牢固扎实。马克思开始学习俄语时已经50岁出头了。至今还保留着马克思为了掌握俄语变格,特别是变位的奥秘辛勤所作的许多练习的笔记。应当看到,他是多么专心致志地攻读俄国的统计资料和经济文献的[14]

当然,这种“啃书本”的癖好,只不过是他始终尽力攻读自己专业文献的那种“诚挚态度”的另一面。当我们读到他在信中向恩格斯证明,在他没有阅读罗杰斯的新作以前决不能出版几乎已经排印好的《资本论》第一卷时,我们不能不感到有点好笑。而他从所有读过的书籍中所作的大量摘记,说明他又是怎样读书的。凡是比较重要的他都作出摘记,即便他的书库中有这些书。而如果说马克思没有来得及最后加工出版《资本论》(从他的书信中可以看出,他只是在写完全部四卷以后才着手付印第一卷的),那么这不仅是因为患病,而且是由于,正如他自己说的,他不能不为“在理论上使用”阐明资本主义关系发展的新材料所诱惑。

在他对“最能原谅的缺点”这个问题的回答“轻信”(gullibility)中,也表现了这种诚挚的自嘲。马克思并非不是来自此岸世界的人,他参加了很多实践活动。但是,紧张的学术工作,纯粹的书斋活动(注定要产生所谓漫不经心的毛病,而马克思正是一个非常不经心的人),由于没有时间不可能十分经常地跟人接触从而获得“人的知识”,天生地轻信他人——所有这一切使他不止一次地成为一些骗子、甚至是一些政治骗子的牺牲品。他很快就相信自己错了,并跟别人一起嘲笑自己在各种各样“事情”上的过失。他还经常去撕下某个企图得到他的信任的政治骗子,有时甚至是间谍的假面具,不过在这方面马克思有时也成为自己“轻信”的牺牲品,如托尔斯泰、匈牙利的冒险主义者巴尼阿等人。当然,马克思可以说这些骗子会在更大程度上蒙骗别人,以此来为自己辩解,但是马克思毕竟始终未能摆脱这个缺点,特别是在对待“事业上的人们”的态度上。

“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马克思回答自己的女儿时多么谦虚。当然,她们比谁都清楚地了解他的“弱点”。马克思也可以用这个答案来回答那些竭力企图在他的生活中、在他的书信里翻寻这样或那样过错的所有敌人。一个人无论怎样地高出于周围的人,他毕竟同周围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个人很难,甚至几乎不可能完全使自己超脱于“凡人”。马克思也未能不遭如此命运。他作为一个人,或者一个政治家,也同样犯过错误,有过缺点。

凡是读过马克思给恩格斯、贝克尔、魏德迈的信的人,都会感到奇怪:在多年来生活如此窘迫的条件下(只是从1869年起马克思才摆脱贫困),马克思是怎么还保持着使他的朋友们和熟人们为之惊讶的乐观精神和爽朗性格的呢?命运的沉重打击常常使他说出一些激烈和尖刻的话语,有时甚至对待自己的亲人也不甚公允。但是每一次当他费尽力气挣脱日常琐事的重轭之后,他就坚韧不拔地、激动而匆忙地、自傲地昂首继续走他自己的路,去从事他毕生的事业。

当恩格斯在一封信中(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想要说服自己的朋友把《资本论》送去付印时,马克思答复他说(1865年7月31日):

“我不能下决心在一个完整的东西还没有摆在我面前时,就送出任何一部分。不论我的著作有什么缺点,它们都有一个长处,即它们是一个艺术的整体;但是要达到这一点,只有用我的方法,在它们没有完整地摆在我面前时,不拿去付印。”[15]

马克思的一生也可以这样说。不论他有什么缺点,他的一生是罕有的美丽的艺术整体,是人类历史上无与伦比的。

(原载《马列著作编译资料》, 1980年第10辑)

[1]本文由达·梁赞诺夫著,宋洪训译,在收入本书时删去了第一部分。——编者注

[2]遗憾的是,在我最后一次去德拉维依时,即1912年12月拉法格夫妇已经自杀以后,当我从这两位继承人那里接收马克思的文献(现已转交给德国社会民主党)时,我既没有找到这份《自白》的原件,也没有找到马克思的其他文献,因为已经有人翻寻过了。——梁赞诺夫注

[3]德语,意为:人吃什么,他就是什么样。这个成浯出自费尔巴哈。

[4]拉法格:《回忆马克思恩格斯》,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11页。

[5]在《我的科学和文学流浪生涯》(载《俄罗斯思想》, 1805年1月号)和《两个生命》(载《欧洲通报》, 1909年7月号)这两篇回忆录中,谈到的一些事件已为历史所充分证明有许多失实的地方。不过,回忆录的主要意义正在于描绘了马克思给接近过他的人所留下的印象。——梁赞诺夫注

[6]拉法格:《回忆马克思恩格斯》,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51页。

[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35卷,第242页。

[8]克莱奈尔:《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文学》, 1909年莱比锡版,第307页,奥利芬:《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文学》第1卷,第234页。塔珀的主要作品是《谚语哲学》,已被译成德文。——梁赞诺夫注

[9]边沁是英国资产阶级社会学家,功利主义理论家。

[10]这不是夸大。1911年逝世的英国著名莎士比亚专家菲尔尼瓦是马克思家的朋友。在马克思用英语写的文章中明显地可以看出他对研究莎士比亚有很深的造诣。其中有些文章按其风格来说真是杰作,使英国人赞叹不已。——梁赞诺夫注

[11]“人只有一个思想,要表达思想只需一句话;这样读者就会欣然地接受这句含义深刻的话,假如它尽是滔滔不绝的空话,那就会使人厌烦和讨嫌。”转引自莫尔莱:《狄德罗和百科全书派》,第162页。——梁赞诺夫注

[12]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把《拉摩的侄子》称为辩证法的杰作。马克思在《神圣家族》和《资本论》中,在说明贮藏财富在资产阶级社会中所起的作用时引用了狄德罗的著作。——梁赞诺夫注

[13]引自1861年2月27日的信。蒙森也对这位罗马的反对者怀着崇高的敬意。——梁赞诺夫注

[14]柯瓦列夫斯基写道:“尼古拉-逊和我尽量地寄给他一些俄文材料,而他的妻子却非常关心全部《资本论》尽快完成,因此她开玩笑地吓唬我说,如果我寄来的东西影响她丈夫完成工作的话,她就不再请我吃羊肉饼(chop)了。”关于马克思夫人和恩格斯同俄国文献进行斗争的事,拉法格夫妇也曾跟我谈起过。——梁赞诺夫注

[1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31卷,第1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