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讨厌的人

——马丁·塔珀[1]

说实在的,马丁·塔珀这个名字在自白调查表里出现,似乎出人意料,迷惑不解,这很自然。时至今日,连英国文学史专家们都很少提及马丁·塔珀。而谁知,这位却是在旧大陆和新大陆[2]上风靡一时的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时代的“诗坛名人”。虽说马克思为了自己的主要著作,牺牲了“健康、幸福和家庭”,《资本论》第一版勉强才印了一千册,可是,塔珀那本充满了空洞乏味、庸俗不堪的诗文集子——《谚语哲学》[3],印数却前所未闻,高达上百万册,超出《资本论》千倍之多!马克思诙谐地说,多年心血换来的这卷书,所得稿费将不够偿付工作时吸烟用去的费用;可塔珀却掉进了钱堆,而且名声显赫。

《谚语哲学》是一本什么高明的书吗?塔珀的这本哲学俏皮话,不过是耶利米·边沁[4]哲学练习的诗体翻版罢了。那么边沁又是何许人物呢?

18世纪边沁的名字与功利主义的自身含意休戚相关。这位充当自由资产阶级牧师的英国法学家、道德学家把利益和效益的概念——即法国人从拉丁人那里借用来的“功利”一词的概念捧得很高。他维护凶恶的投机商有自由企业家活动的无限制的权利,赞扬资本主义竞赛的自由,提出为私人所有权服务的法律。而且他伪善地安抚人类,说功利主义的原则将保证“最大多数人们的最大幸福”。

至于狂热的功利主义浸透了这位富有进取的哲学家的血和肉,而且请原谅,还有他的骨头,却说得很少。无论如何,在边沁年近九旬安息之前,却留下有关自己骨骼处理的吩咐——遗嘱把它献给科学。边沁无疑会让塔珀充当遗嘱执行人,如果他知道他们的灵魂是如此相近似的话,但当时,在上个世纪30年代,诗人尚幼,又是个无名之辈。于是这位研究哲学的功利主义者就让40岁的自由贸易主义者约翰·包令担任自己私有遗物的管理人,因为他拥有商人和移民者那种死死咬住的手段,外加上他又和诗神交了朋友。

边沁教会了资产者透过效益和利益来看待自己的全部活动。马克思诙谐地说,他[5]本人的鼻子,在他打算嗅一嗅之前,应当有任何一种兴趣……功利主义的公式:一切存在的关系都属于利益关系。凡有利益的事,就去干吧……让最大多数人得到最大的幸福……然而那时的人剥削人的关系又作何解释呢?

马克思在《资本论》里很有条理地阐明了这位功利主义者的观点。

“劳动力的买和卖是在流通领域或商品交换领域的界限以内进行的,这个领域确实是天赋人权的真正伊甸园。那里占统治地位的只是自由、平等、所有权和边沁。自由!因为商品例如劳动力的买者和卖者,只取决于自己的自由意志。他们是作为自由的、在法律上平等的人缔结契约的。契约是他们的意志借以得到共同的法律表现的最后结果。平等!因为他们彼此只是作为商品占有者发生关系,用等价物交换等价物。所有权!因为他们都只支配自己的东西。边沁!因为双方都只顾自己。使他们连在一起并发生关系的唯一力量,是他们的利己心,是他们的特殊利益,是他们的私人利益。正因为人人只顾自己,谁也不管别人,所以大家都是在事物的前定和谐下,或者说,在全能的神的保佑下,完成着互惠互利、共同有益、全体有利的事业。”[6]

但马克思让各种人物各就其位:“……原来的货币占有者成了资本家,昂首前行;劳动力所有者作为他的工人,尾随于后。一个笑容满面,雄心勃勃;一个战战兢兢,畏缩不前,像在市场上出卖了自己的皮一样,只有一个前途——让人家来鞣。”[7]

“边沁式的簿记”不仅在社会学方面进行推算,而且在道德范围,尤其在这个范围内进行推算。这位法学家、道德学家的主要著作《道义学,或称道德的科学》表明,从英国市侩观点出发,凡是那些使满意的总和超过痛苦的总和的行为,就是合乎道德的行为,就算是道德的。他编造这种满意和痛苦的清单,并教人如何平衡这种作为确定行为的道德性。

马克思说:“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里,都不曾有一个哲学家……曾如此沾沾自喜地谈论这些庸俗不堪的东西。……他幼稚而乏味地把现代的市侩,特别是英国的市侩说成是标准的人。凡是对这种古怪的标准人和他的世界有用的东西,本身就是有用的。他还用这种尺度来评价过去、现在和将来。例如基督教是‘有用的’,因为它对刑法从法律方面所宣判的罪行,从宗教方面严加禁止。艺术批评是‘有害的’,因为它妨碍贵人们去欣赏马丁·塔珀的作品,如此等等。……如果我有我的朋友亨·海涅那样的勇气,我就要把耶利米先生称为资产阶级蠢才中的一个天才。”[8]

当然,年迈的功利主义者这本枯燥乏味的《道德簿记学》需要再度修订。于是塔珀就露头了,“资产阶级蠢才中的一个天才”便获得诗般的翅膀。晦涩的哲学便成了“谚语的哲学”。马克思断言:“边沁在哲学家中的地位,就像马丁·塔珀在诗人中的地位一样。”[9]

马克思的这些话,是他在1865年完成的《资本论》第一卷最后几章中所作的注释,也正值他填写调查表之时,可能塔珀的名字因此而出现。也有可能出现别的名字,但名字本身必定体现出市侩的目光短浅和自满自负的愚昧无知,因为这是马克思一生都蔑视和不倦地提出警告的东西。还在马克思年轻的时候,他就懂得:

“愚昧无知是一股魔力,因而我们担心它还会造成更多的悲剧。难怪最伟大的希腊诗人在以迈锡尼[10]和忒拜[11]的王室生活为题材的惊心动魄的悲剧中都把愚昧无知描绘成悲剧的灾星。”塔珀是个地地道道的教父和“头等市侩”的最纯产物,他将成为时代新人空发议论的小市民自满自足的化身,成为具体判断其身份的常用标签。只要马克思把某公戈林比做“马丁·塔珀的幸运崇拜者”加以描述,和他谈话的人立刻会豁然开朗,便了解这个人在社会上和道德上的画像。

我们不去读马丁·塔珀的作品。可我们在这里却提到他的名字。此人居然健在?不是的。这个名字不过是供我们观赏的历史陈列品罢了。假如不去注意他那天才的出奇观点的话,那他早已销声匿迹了。当时海涅在品评莱辛时公正地说了一句话:“他杀死了自己的敌人,同时又使他名垂千古。”这句话用在马克思身上也是公正的,他把那个时代极微小的软体动物镶嵌在他的思想浇铸的琥珀里,使其永世长存了。

[1]马丁·塔珀(1810—1889),英国诗人。

[2]“旧大陆”指欧亚非三大洲,“新大陆”指美洲。

[3]《谚语哲学》这本书曾发行了大约六十版,仅在美国就销售了一百万册。

[4]耶利米·边沁(1748—1832),英国哲学家,功利主义哲学的创始人。

[5]系指耶利米·边沁。

[6]《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04—205页。

[7]同上书,第205页。

[8]同上书,第704页。

[9]《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704页。

[10]迈锡尼系南希腊阿尔戈利斯州的古城,爱琴文化的重要中心。

[11]忒拜,在维奥蒂亚的希腊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