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高尔所受的重创使他有一月不能行动——那只苹果还一直留在他身上,没人敢去取下来,仿佛这是一个看得见的备忘录似的——他的受伤好象使父亲也想起了他是家庭的一员,尽管他现在很不幸,外形使人看了恶心,但是也不应把他看成是敌人,相反,家庭的责任正需要大家把厌恶的心情压下去,而用耐心来对待,只能是耐心,别的都无济于事。

在这个操劳过度疲倦不堪的家庭里,除了绝对必需的事情以外,谁还有时间替格里高尔操心呢?家里的人口越来越少了;使女也给辞退了;一个飘着满头白发高大瘦削的女帮工一早一晚来替他们做些粗活; 其他的一切家务事就落在格里高尔母亲的身上,此外,她还得缝一大堆一大堆的针线活。连母亲和妹妹以往每逢参加晚会和喜庆日子总要骄傲地戴上的那些首饰,也不得不变卖了,一天晚上,家里人都在讨论卖得的价钱,格里高尔才发现了这件事。可是最使他们悲哀的就是没法从与目前的景况不相称的住所里迁出去,因为他们想不出有什么法子搬动格里高尔。可是格里高尔很明白,对他的考虑并不是妨碍搬家的主要原因, 因为他们满可以把他装在一只大小合适的盒子里,只要留几个通气的孔眼就行了;他们彻底绝望了,还相信他们是注定了要交上这种所有亲友都没交过的厄运,这才是使他们没有迁往他处的真正原因。世界上要求

穷人的一切,他们都已尽力做了;父亲在银行里给小职员买早点,母亲把自己的精力耗费在替陌生人缝内衣上,妹妹听顾客的命令在柜台后面急急地跑来跑去,超过这个界限就是他们力所不及的了。把父亲送上了床,母亲和妹妹就重新回进房间,她们总是放下手头的工作,靠得紧紧地坐着,脸儿贴着脸儿,接着母亲指着他的房门说:“现在可以关上这扇门了,葛蕾特,”于是他重新被关入黑暗中,而隔壁的两个女人就涕泗交流起来,或是眼眶干枯地瞪着桌子;逢到这样的时候,格里高尔背上的创伤总要又一次的使他感到疼痛难忍。

不管是夜晚还是白天,格里高尔都几乎不睡觉。有一个想法老是在折磨他:下一次门再打开时,他就要像过去那样重新挑起一家人的担子了。可是,他的良好愿望难以实现。过了一段时间,家里人对格里高尔不怎么关心了,连葛蕾特也对他产生了厌恶情绪,老妈子还叫唤他:“来呀,嗨,你这只老屎三 - 图1螂。”

格里高尔现在简直不吃东西了,他的房间零乱不堪。家里人已经养成习惯,把别处放不下的东西都塞到这儿来,因为家里有一间房租给了三个房客。这些一本正经的先生什么都要井井有条。他们无法容忍多余的东西,更不要说脏东西了。由于房客们常常要在起坐室里吃晚饭,有许多夜晚房门都得关上,格里高尔习惯了。不过有一次老妈子把门开了一道缝,门始终微开着。就在这天晚上,厨房里传来了小提琴的声音。格里高尔蛰居以来,就不记得听到过这种声音。房客们请妹妹到起坐室来拉。家里人完全沉浸在小提琴的音乐声中,格里高尔受到吸引,爬到了起坐室。当房客们看见格里高尔的形体,先后要求退租时,父亲和母亲感到灾难来临。妹妹葛蕾特公开宣称:“再也无法忍受了。”她再也受不了家里“这样的折磨了”!

“他一定得走,”葛蕾特喊道,“这是唯一的办法,父亲。你们一定要抛开这个念头,认为这就是格里高尔。我们好久以来都这样相信, 这就是我们一切不幸的根源。这怎么会是格里高尔呢?如果这是格里高尔,他早就会明白人是不能跟这样的动物一起生活的,他就会自动地走开。这样,我虽然没有了哥哥,可是我们就能生活下去,并且会尊敬地纪念着他。可现在呢,这个东西把我们害得好苦,赶走我们的房客,显然想独霸所有的房间,让我们都睡到沟里去。瞧呀,父亲,”她立刻又尖叫起来,“他又来了!”在格里高尔所不能理解的惊慌失措中她竟抛弃了自己的母亲,事实上她还把母亲坐着的椅子往外推了推,仿佛是为了离格里高尔远些,她情愿牺牲母亲似的,接着她又跑到父亲背后,父亲被她的激动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也站了起来张开手臂仿佛要保护她似的。

可是格里高尔根本没有想吓唬任何人,更不要说自己的妹妹了。他只不过是开始转身,好爬回自己的房间去,不过他的动作瞧着一定很可怕,因为在身体不灵活的情况下,他只有昂起头来一次又一次地支着地板,才能完成困难的向后转的动作。他的良好的意图似乎给看出来了; 他们的惊慌只是暂时性的。现在他们都阴郁而默不作声地望着他。母亲躺在椅子里,两条腿僵僵地伸直着,并紧在一起,她的眼睛因为疲惫已经几乎全闭上了;父亲和妹妹彼此靠紧地坐着,妹妹的胳膊还围在老人的脖子上。

也许我现在又有气力转过身去了吧,格里高尔想,又开始使劲起来。他不得不时时停下来喘口气。谁也没有催他;他们完全听任他自己活动。一等他身子转了过去,他马上就径直爬回去。房间和他之间的距离使他惊讶,他不明白自己身体这么衰弱,刚才是怎么不知不觉就爬过来的。他一心一意地拼命快爬,几乎没有注意家里人连一句话或是一下喊声都没有发出,以免妨碍他的前进。只是在爬到门口时他才扭过头来,也没有完全扭过来,因为他颈部的肌肉越来越发僵了,可是也足以看到谁也没有动,只有妹妹站了起来。他最后的一瞥是落在母亲身上的,她还没有完全睡着呢。

还不等他完全进入房间,门就给仓促地推上,闩了起来。还上了锁。后面突如其来的响声使他大吃一惊,他身子下面那些细小的腿都发软了。这么急急忙忙的是他的妹妹。她早已站起身来等着,而且还轻快地往前跳了几步。格里高尔甚至都没有听见她来近的声音,她拧了拧钥匙把门锁上以后就对父亲母亲喊道:“总算锁上了!”

“现在又该怎么办呢?”格里高尔自言自语地说,向四周围的黑暗扫了一眼。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了。这并没有使他吃惊, 相反,他的确依靠这些又细又弱的腿爬了这么多路,这倒真是不可思议。其他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了。的确,他整个身子都觉得酸疼,不过也好像正在逐渐减轻,以后一定会完全不疼的。他背上的烂苹果和周围发炎的地方都蒙上了细小的尘土,早就不太难过了。他怀着温柔和爱意想着自己的一家人。他消灭自己的决心比妹妹还强烈呢,只要这件事真能办得到。他陷在这样渺茫、宁静的沉思中,一直到钟楼上打响了半夜三点。从窗外的世界透进来的第一道光线又一次地进入他的知觉。接着他的头就自己垂倒在地板上,他的鼻孔里也呼出了最后一丝摇曳不定的气息。

清晨,老妈子来了。她照例向格里高尔的房间张望一下,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她以为他故意一动不动地躺着假装生气;她对他作了种种不同的猜测。她手里正好有一把长柄扫帚,所以就从门口用它来撩格里高尔。这还不起作用,她恼火了,就更使劲的捅,但是只能把他从地板上推开去,却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到了这时她才起了疑窦。很快她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于是她睁大眼睛,吹了一下口哨,她没有在这上面多花时间,马上就去拉开萨姆沙夫妇卧室的门,用足力气向黑暗中嚷道: “你们快去瞧,它死了;它躺在那儿踹腿儿了。玩儿完了!”

萨姆沙先生和太太从双人床上惊醒过来,呆若木鸡,直到弄清楚老妈子的消息到底是什么意思,才慢慢地镇定下来。接着他们很快就爬了下床,一个人爬一边,萨姆沙先生拉过一条毯子往肩膀上一披,萨姆沙太太光穿着睡衣;他们就这么打扮着进入了格里高尔的房间。同时,起坐室的房门也打开了,自从收了房客以后葛蕾特就睡在这里;她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仿佛根本没上过床,她那苍白的脸色更是证明了这一点。“死了吗?”萨姆沙太太说,怀疑地望着老妈子,其实她满可以自己去看个明白的,但是这件事即使不看也是明摆着的。“当然是死了,”老妈子说,一面用扫帚柄把格里高尔的尸体远远地拨到一边去,以此证明自己的话没错。萨姆沙太太动了一动,仿佛要阻止她,可是又忍住了。“那么,”萨姆沙先生说,“让我们感谢上帝吧。”他在身上划了个十

字,那三个女人也照样做了。葛蕾特的眼睛一刻儿也没离开那个尸体, 她说:“瞧他多瘦呀。他已经有很久什么也不吃了。”的确,格里高尔的身子已经完全是又干又瘪的了,现在他那些腿再也不撑着身体,所以可以不受妨碍地看得一清二楚了。

三个房客走出他们的房间,看到早餐没有摆出来觉得很惊讶;人家把他们忘了。“我们的早饭呢?”当中的那个房间客恼怒地对老妈子说。可是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一言不发很快地作了个手势,叫他们上格里高尔房间去看看。他们照着做了,双手插在不太体面的上衣的口袋里, 围住格里高尔的尸体站着,这时房间里已经大亮了。

萨姆沙夫妇卧室的门打开了。萨姆沙先生穿着制服走出来,一只手搀着太太,另一只手搀着女儿。他们看上去有点像哭过似的;葛蕾特时时把她的脸偎在父亲的怀里。

“马上离开我的屋子!”萨姆沙先生说,一面指着门口,但是却没从妇女的手里挣脱开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当中的房客说,往后退了一步,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另外那两个把手放在背后,不断地擦来擦去,仿佛在愉快地期待着一场必操胜券的恶狠狠的殴斗。“我的意思刚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萨姆沙先生答道。同时和两个女眷笔直地向房客挺进过去。房客起先静静地坚守着自己的岗位,低了头望着地板, 好像他脑子里正在产生一种新的思想体系。“那么咱们就一定走,”他说,同时抬起头来看看萨姆沙先生,仿佛他既然突然这么谦卑,对方也应对这个决定作出新的考虑才是。但是萨姆沙先生仅仅很快地点点头, 眼睛里还含着意味深长的神色。这样一来,那个房客真的跨着大步走到客厅里去了,好几分钟以来,那两个朋友就一直在旁边听着,也不再摩拳擦掌,这时就赶紧跟着他走出去,仿佛害怕萨姆沙先生会赶在他们前面进入门厅,把他们和他们的领袖截断似的。在客厅里他们三人都从衣钩上拿起帽子,从伞架上拿起他们的手仗,默不作声地鞠了个躬,就离开了这套房间。萨姆沙先生和两个女人因为不相信——但这种怀疑马上就证明是多余的——便跟着他们走到楼梯口,靠在栏杆上瞧着这三个人慢慢地然而确实地走下长长的楼梯,每一层楼梯一拐弯他们就消失了, 但是过了一会又出现了;他们越走越远,萨姆沙一家人对他们的兴趣也越来越小,当一个头上顶着一盘东西的得意洋洋的肉铺小伙计在楼梯上碰到他们随着又走在他们身旁以后,萨姆沙先生和两个女人立刻离开楼梯口,回进自己的家,仿佛卸掉了一个负担似的。

(贺秋芙 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