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1907 原著约 29 万字第一部

每天,在工厂区的上空,汽笛颤抖着吼叫起来。那些脸色阴郁、还没有消除筋肉疲劳的人们,便像受惊的蟑螂似的,立即从灰色的小屋里跑到街上,在寒冷的晨曦中,向工厂一座座高大的笼子般的砖房走去。傍晚,落日的霞光在玻璃窗上疲劳地闪耀着,工厂的砖房从自己的胸膛里,将人们像废矿渣一样抛掷出来。他们满身油烟,面孔漆黑,露着饥饿的牙齿,又在马路上走着。工厂吞噬了一天的时光,机器从人们的筋肉里榨尽了它所需要的力量。一天的时光毫无踪影地从生活中消逝了, 人们向自己的坟墓又走近了一步。

每逢假日,他们睡到 10 点左右。然后去做弥撒,在街上闲荡,喝得酩配大醉,似野兽般的疯狂斗殴,回家后拳击老婆⋯⋯生活就像一条浑浊的河流,年复一年,平坦徐缓地不知向什么地方流去。一个人这样活上 50 来年就死去了。

钳工米哈伊尔·弗拉索夫,也是这样生活着。他是工厂里最好的钳工,头号大力士。他对上司态度粗鲁,所以得到的工钱很少。他会随时无情地殴打别人。巴威尔 14 岁的时候,他有一次想揪住儿子的头发来回摇晃。但是儿子抓起一把铁锤说:“不准动手,我再也不愿忍受了。” 此后,一直到他死为止,他不再理会儿子。他是患疝气病死的。他张着嘴躺在棺材里,怒冲冲地紧锁双眉。

父亲死后大约过了两个星期。在一个星期日,巴威尔喝得酩酊大醉, 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像父亲那样用拳头在桌上一捶,冲母亲大声喊道: “拿晚饭来,把老头子的烟斗拿给我。”

一阵剧烈的呕吐之后,母亲把他安放到床上。“你要是喝起酒来, 怎能养活我呢。”“大家都喝酒。”他渐渐清醒过来,凝视着母亲。

她有点驼背,被长年累月的劳动和丈夫的殴打折磨坏了的身体,活动时没有一点声响,走起路来稍稍侧着身子,好像总担心撞着什么东西似的。她的面孔具有一种似乎总在胆怯地谛听着什么的神态,整个人都显得悲哀和柔顺⋯⋯

巴威尔慢慢告别了酗酒、胡闹和聚会,正一心一意地离开生活的暗流向一旁什么地方游去。他开始带一些书回来偷偷地读,粗野的脏话从他的谈吐中消失了,有时自己收拾房间。

两年过去了。有一天晚饭后,巴威尔又在读书。母亲询问他看什么书。“我在看禁书,要是被查出来,就会去坐牢。”巴威尔口气严峻地低声说,“我要知道真理。”接着他告诉母亲,爸爸时常打她,是为了发泄他的痛苦,告诉她生活为什么这样苦。

11 月底的一天晚上,同志们在巴威尔家里集会。小学教员娜塔莎给大家朗读一本书。母亲在流水般的朗读声中想起了已故的丈夫向她求婚

的往事。在那个晚间聚会上,他在黑暗的过道里抓住了她。“肯嫁给我吗?”他用力揉搓她的胸部,“星期天我叫媒人去⋯⋯”

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场争论爆发了。大家面红耳赤,但谁也没有生气,也听不见刺耳的粗野话。他们分手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母亲说要为娜塔莎打一双羊毛袜。“谢谢,佩拉格娅·尼洛夫娜。”娜塔莎笑着回答。

日子像念珠一般,一天接着一天滑过去,串成周,串成月。每星期六,同志们到巴威尔家集会。不断有一些新同志出现,小屋渐渐显得又窄又闷。巴威尔议论得越来越多,争论也越来越激烈,人也瘦了。从城里来的,除了娜塔莎、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之外,来得最勤的是一个体态匀称的高个姑娘萨申卡。她第一个高声而激昂地说:“我们是社会主义者⋯⋯。”母亲曾听说,社会主义者刺死了沙皇,因沙皇解放了农奴, 地主要向沙皇复仇。但她又想,巴威尔是不会做任何坏事的。不久,乌克兰人安德烈搬来和巴威尔住在了一块。

工人区的人们都在谈论社会主义者,后者散发了用蓝墨水写的传单。这些传单愤怒地谴责工厂的制度,号召工人们团结起来,为自己的利益而斗争。上了年纪的人把传单送到了管理处,年轻人却兴致勃勃地读这些传单,而大部分人,则漠不关心。在酒店和工厂里,出现了几个陌生人。一个月后,宪兵搜查了巴威尔家,逮捕了安德烈和也在这里的尼古拉。第二天才知道,被捕的还有布金·萨莫伊洛夫、索莫夫和另外 5 个人。

这时,司炉工雷宾进来了。他昨天晚上曾被宪兵强拖来当证人,今天一来就和巴威尔开诚布公地谈起来了:“你看,我 40 岁了,我的年纪

比你大一倍,经历比你多 20 倍。老弟,他们是不能战胜生活的,决不可能!”他和巴威尔谈到了宗教的欺骗性,母亲固执地说:“如果你们把上帝从我的心里夺走,那我在痛苦的时候就什么依靠也没有了。”

“我所说的,”巴威尔说,“不是您所信的那个大慈大悲的上帝, 而是神父们当作棍子来吓唬我们的上帝。”

“对,这就说到家了!”雷宾扬声说,“大妈,应该把上帝改变一下,替他洗刷干净!应该创造一个人类之友的上帝。”此后,雷宾就常常来了。

弗拉索夫家的灰色小屋,越来越引起工人区人们的注意。人们对认真严肃的巴威尔渐渐产生了尊敬。自从“沼地的戈比”事件之后,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威信更是大大提高了。在工厂的后面,有一大片腐臭沼地, 像一个圆圈几乎把工厂围住了。到了夏天,臭气阵阵,蚊子成群。新厂主想弄干沼地,顺便从这里挖取泥炭,便以改善卫生条件为由,下令从工人工钱里每卢布扣除一戈比,作为排水的费用。

星期六厂主贴出征收戈比的布告时,巴威尔正生病在家。星期天, 几个老工人告诉了他厂主的决定,他马上写了张字条要母亲送进城,登在自己的报纸上。星期一,巴威尔未上工,因为头痛。中午,工人们闹起来了,派人来找他。他赶去鼓动工人们团结起来,推举代表,要求厂主撤消命令。这时厂主来了。他命令所有人立即上工,如果 15 分钟还不干活,就罚全体的款。工人们动摇了。巴威尔号召罢工的话,犹如稀稀落落的雨点落在久旱的干土上,在人们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晚上,宪

兵抓走了巴威尔。他是当晚第四十九个被捕的。

为了营救被捕的同志们,叶戈尔和萨莫伊洛夫商量继续在厂里散发宣传品。母亲央求女商贩科尔苏洛娃收自己当帮手,利用中午卖饭的机会把小册子和传单带进了工厂。

先前被捕的同志们有的获释了。安德烈回到了母亲家,又开始了工作。一天晚上,雷宾来向母亲告别。他怀着农民的固执信念,不相信写传单和小册子的“大人先生们”,决定一个人走遍大小村庄,鼓动人民反抗。

岁月迅速地流逝,生活千变万化,日子各不相同。每天都要发生新鲜的事情,但母亲已经不再感到恐慌不安了。她一直准时地把传单带进工厂,躲过工厂门卫和暗探的搜查。有一次,在一个假日,母亲从铺子回来,刚要出门,突然感到一阵狂喜——巴威尔回来了。

春天临近,积雪融化。太阳越来越频繁地在天空中出现,溪水开始发出轻轻的淙淙声,向沼地缓缓流去。有人已着手准备庆祝五一节,工厂不断出现解说五一节意义的传单。很多同志都到巴威尔家来。萨申卡也常来。一次,巴威尔送她到过道,母亲听见他们在很快地谈话。

“是你拿旗?”姑娘低声间。“嗯,这是我的权利。”“又要坐牢了,您会被流放,时间会很长!”“我已经决定了!”“连我求您也不行?”“您不能说这种话⋯⋯”

一天,工厂的密探伊萨被人杀死了。吃饭的时候,巴威<尔突然说: “仅仅为了吃肉就要宰牲口,这已经是够可恶的了。打死这么一个可怜的东西,怎样能下得了手呢?”安德烈激烈地驳斥了他。可事实上,他曾在伊萨死前打过他一个耳光,听到伊萨的死讯,他感到一只手酸疼起来,像短了一截。“大概一辈子也洗不掉这个污点了⋯⋯。”他说。

日子一天天飞快地过去,号召工人们庆祝五一节的传单,几乎每天夜晚都贴在各处墙上,甚至警察局的大门口。大家对警察的束手无策都感到高兴。巴威尔和安德烈每夜几乎都不睡觉,直到汽笛快要拉响时, 才回家来。母亲知道他们在树林中开会,也明白他们每夜都有可能被捕。

⋯⋯5 月 1 日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汽笛像往常一样气势逼人地吼叫着,初升的太阳闪着快乐的光芒。工人们涌上了街头。母亲和巴威尔、安德烈一起在街上走。“哟,连你也出来造反啦?”米洛诺夫对她说。“入土前,哪怕跟真理一起走走也好哇!”在广场上,巴威尔用响亮有力的声音喊道:“同志们,我们决定公开宣告,我们是怎样的人!今天, 我们要举起我们的旗帜。工人万岁!社会民主工党万岁!”游行开始了。巴威尔高举红旗走在前面,黑压压的人群像惊涛骇浪似的向前奔流而去。气势磅薄的歌声冲垮了前面的一切,扫清了道路。在街道尽头,军队像一堵灰色的墙壁,挡住了去路,游行的队伍渐渐散乱起来。现在队伍成了楔子的形状,巴威尔站在楔子的顶端,劳动大众火红的旗帜在他头上飘扬。人群又像一只黑鸟,张大翅膀保持着警惕,随时准备起飞翱翔,巴威尔是这鸟的嘴⋯⋯

军队出动了,刺刀闪着寒光。士兵像灰色的波浪一起一伏,排满整个街道。人群溃散了,只有 20 多个人护卫着红旗。巴威尔、安德烈和护旗的工人们都被抓走了。母亲捡起被军官扔掉的半截旗杆,对群众说: “我们的孩子们在世界上向着快乐的生活前进,他们是为了大家,为了

基督的真理,去反对那些恶毒、欺诈、贪婪的家伙用来愚弄、束缚和扼杀我们的一切东西!你们不要离开他们,相信儿子们的信仰吧!他们传播真理,为真理而牺牲。”人们把她送回了家,然后陆续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