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金色丝线

即使是在 1780 年,伦敦的台鲁森银行也是个老派的所在,又狭小, 又阴暗,又难看,又不便,不仅如此,从道德观念上说,这也是一个老派的所在,因为银行那些股东还以为它的狭小、阴暗、难看和不便而自鸣得意。他们说,台鲁森银行不需要宽绰,不需要光亮,不需要装点。

一天上午,最老的行员当中有一位派遣信差杰瑞去伦敦刑事法庭, 与劳瑞联系并听从劳瑞差遣。在法庭上,观者如堵,正在审理一桩通敌叛国案。被告夏尔·达奈是一位 25 岁左右的年轻人,控告他的是他在马车、客店、邮船上结识的“朋友”约翰·巴塞德和临时仆人罗杰·克莱。巴塞德和克莱控告夏尔·达奈往来于英、法之间,向法国人出卖英国情报,干了不利于英国的坏事。法庭审理此案时,夏尔·达奈曾申辩无罪, 反驳对他的起诉。劳瑞和马奈特父女从巴黎返回伦敦时,曾与夏尔·达奈在加莱上邮船同行,因此法庭传他们来作证。此时此刻的马奈特先生时而沉思默想,时而谈笑风生,与巴黎阁楼上的那个鞋匠判若两人。露茜像一根金线,连通了他的灾难的过去和幸福的现在。在此案审理过程中,陪审员听过各方面的证词之后,意见分歧很大。最后,法官大人亲自出马,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复过去,千翻万复不离其宗,都是要把它们设计剪裁成这个“犯人”的“寿衣”。但是,由于“犯人”的辩护律师斯揣沃律先生的努力,以及他带来的卡屯先生与“犯人”酷肖,这个案件竟急转直下,夏尔·达奈得救了。杰瑞拿到写有“宣判无罪”几个字的纸条之后,对劳瑞说:“这次你要是再送‘起死回生’的口信儿, 我就懂得你的意思了。”

法庭走道里沸沸扬扬,马奈特医生和女儿露茜、劳瑞先生,还有斯揣沃律等站在达奈周围,庆贺他死里逃生。原来达奈(这个日后生活在

英国的法语教师)因为处理家务事常常往来于英、法之间,那些控告、伪证,还有起诉书,都是毫无根据的。达奈满怀感激之情吻过露茜的手, 并向大家表示感谢。马奈特医生仿佛看出了什么,或想起了什么,他的脸变得呆板僵疑,好奇地盯着达奈,越看越皱眉头,显示不悦和怀疑, 甚至并非没有夹杂着恐惧。他慢慢把阴影抖掉,随着露茜回家去了。谁也没有对卡屯先生在这一天审讯过程中所起的作用表示感谢,谁也不知道他所起的作用。大家各自走开了,卡屯拉达奈上饭馆。卡屯提出为露茜干杯,并依照习俗为心爱的女性祝酒后,将酒杯摔得粉碎。达奈走后, 卡屯对着墙上的镜子说:“你为什么要特别喜欢一个跟你相像的人呢? 他身上并没有什么可喜欢的,这你知道。”“要是跟他换个地位,那你也就也会像他一样受到那样一对蓝眼睛的青睐,也会像他那样受到那副激动的脸儿的同情?”

马奈特的幽静的寓所,在泰晤士河以北、牛津街以南的一条大街的拐角,显得特别古雅别致。他在这接待的病人,都是那些听到他过去的名气和在私相传述他身世当中重振的声誉之后,慕名而来的。一个晴和的星期天下午,劳瑞探望马奈特父女,普若斯小姐埋怨追求露茜的人太多:“我不想让整打整打的人,根本配不上花大姐的,上这儿来追她。” 普若斯小姐还讲了不少关于马奈特医生的话,引起劳瑞的注意。马奈特医生有时深更半夜地起来,在自己房间里走来走去,他的身心又沉浸在过去的监狱里,在那儿走来走去。这个大街拐角是一个反射各咱回声的奇妙的地方,一个声音听起来古怪的地方,所以劳瑞站在敞开的窗口张望那对父女时,虽然他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却防佛觉得他们永远也不会走过来。不仅这些回声消失了,仿佛脚步已经过去,而且那些代之而起的但永远不会到达的其它脚步声的回声,在它们似乎已近在耳边的时候,也永远消失了。不过,马奈特父女终于露面了,他们和劳瑞共进正餐。晚饭后,露茜提出把酒带到外边梧桐树下去喝,这样他们就可以坐到露天里了。这时,达奈先生驾临,医生和露茜热情欢迎。达奈向他们转述了一个从伦敦塔听来的故事,一个死囚在地牢里留下了他手写的材料,但永远也不会给人看到了。马奈特医生受惊了,神态表情让大家十分害怕。不过,他几乎立刻就恢复了过来,借下雨遮掩过去。他们进到屋里时,劳瑞凭他办事人的眼力看出医生的情绪变化,医生转向达奈的时候,又出现了在法庭走廊上转向他时那种独特的疑虑的表情。他们喝茶时,卡屯蹓蹓跶跶地走了进来。他借狂啸怒吼的大雨,传达了外面动乱的信息。

埃弗瑞蒙德侯爵大人是朝中有权有势的显要之一,在他巴黎的豪华府邸举行两周一次的会客迎宾宴会。他在兄嫂相继死去之后,照旧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他 60 岁左右,衣着华贵,神态傲慢,面容像一副精美的假面具。他有一种背信弃义、残忍凶狠的特性。一天,他乘一辆马车在街道上横冲直撞,辗死了农民加斯帕的孩子,侯爵大人无动于衷,甚至扔出一个金币偿命:“你们这些人竟不能管好自己和自己的孩子!” “我还不知道把我的马弄出什么伤来了呢。接着!把那个给他。”加斯帕在哀号,德发日劝他:“要像个敢作敢为的男子汉那样,我的加斯帕! 对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来说,这样死了倒比活着强。他没受一点罪一下子就死了。他曾过了一个钟头这样好的日子吗?”侯爵笑着说他是个“哲

第二卷 金色丝线 - 图1学家”,也给他一个金币。当侯爵准备让马车继续前进时,一个硬币飞进来了,在车厢的地上 啷滚动,突然扰乱了他的安逸。他朝德发日站的地方望去,那个可怜的父亲正在那儿脸朝下趴在石面路上,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个黑矮壮实的妇女,正在织毛线。马车驶出巴黎,侯爵大人回乡,进入他的别庄,府邸到处都是石头玩艺儿,仿佛两个世纪以前建筑时,就让希腊神话中的女妖戈耳工的头一一看过似的。过了一会儿,夏尔·达奈来了。他从英国返回法国是暂时的,主要任务是向叔父表明: 在父母去世后,愿意放弃财产继承权。侄子在侯爵叔父面前,坦率地谴责这个家族的罪恶:“甚至在我父亲那时代,我们就大量为非作歹,每一个生灵,只要有碍我们寻欢作乐,不管是什么样的欢乐,就要遭到伤害。我有什么必要提我父亲那时代呢?那不同样也是你的时代吗?我能把我父亲的孪生兄弟、联合继承人和后继人与他本人分开吗?”就在这一大晚上,戈耳工光顾爵爷的府邸了,加斯帕用一把刀插进了侯爵的心窝,刀柄上有一圈纸,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快快把他赶进坟墓。”岁月流转,又过去了一年。达奈已在英国立业,成为一位颇有名气

的高级法文教师。从他处于危险的时刻起,就爱上了露茜,但一直没有向她袒露自己的心怀。又是一个夏日,他来到马奈特家,力求找到一个机会先向医生表白自己对他女儿的爱心。医生鼓励他向露茜求婚,并打消他的种种顾虑,包括卡屯和斯揣沃对露茜的追求。达奈很想向医生说破自己的身世:“你对我这样信任,我也一定要以充分信任作为回报。我现在的姓氏,这你会想起来的,并不是我原有的,只是根据我母亲的姓略改了一点。我希望告诉你我姓什么,还有我为什么住在英国。”“别说出来!”医生说。其实,医生早已知道他是谁的后代,他很欣赏这个年轻人。

德发日的酒店近来把营业时间提前了,清晨 6 点钟就有人在里面早饮。不过,到这里来密谋筹划反抗活动的人比顾客多。他们在议论侯爵大人的罪行,他们在研究采取行动的步骤,德发日太太把一切都编织在毛线作品里。德发日和他的太太讨论人民风暴何时到来,太太告诉丈夫: “它虽然还得在路上走好长时间,可是它已经上路,正在走过来了。” “看看周围,再想咱们所知道的这整个环境里的生活,想想咱们所知道的这整个环境里的面孔,想想雅克每时每刻表现出来的越来越明确的愤怒和不满。这一类的东西能够永远拖延下去吗?”酒铺的秘密活动,引起了密探的注意。密探巴塞德也从门口闪进来,德发日太太放下编织物, 把玫瑰插上头巾,酒客慢慢走开了。巴塞德告诉德发日太太,“加斯帕给吊到 40 英尺高”,“马奈特小姐快结婚了。可不是和英国人,是和一个像她自己一样有法国血统的人。”德发日太太不为所动,继续编织毛线。巴塞德捞不到大油水,只好告辞。德发日太太作纪录编织时,随着手指的活动,眼珠也在活动,脑子也在活动。他的丈夫十分赞赏地说: 伟大的女人,坚强有力的女人,气宇轩昂的女人,令人望而生畏的女人。

在一个难忘的傍晚,医生和他女儿坐在那棵法国梧桐下。露茜明天就要结婚了,她把这最后一个夜晚留给父亲。他们追忆往昔的苦难,畅谈今日的幸福。道晚安的时间到了,然后他们分了手。结婚那天,阳光灿烂,他们在医生关着的屋门外,做了一切准备,医生这时正在屋里和夏尔·达奈谈话。医生的屋门开了,他和夏尔·达奈走了出来,脸色煞

白,他把胳臂伸给女儿,带着她下了楼,坐在劳瑞特地为那个日子雇好了的轻便马车。其余的人坐在后边一辆大马车里,很快他们就到了附近一座教堂,在没有生人参加之下,达奈和露茜在这里缔结了良缘。新娘随新郎旅行去了,医生旧态复萌,一连九天在室内做鞋,不和任何人说话,谁也不认识。第十天,马奈特恢复正常。劳瑞为了使他彻底摆脱过去的伤心史对他的束缚,建议扔弃制鞋工具,医生为了女儿的幸福同意这样做。一个晚上,医生不在家,劳瑞在普若斯小姐帮助下拆毁了制鞋工具。

这对新婚夫妇回到家里以后,第一个露面前来贺喜的人是卡屯。他的衣着、外貌和举止都没有什么改变,但他身上有某一种相当粗率的真挚的神情,却是夏尔·达奈新观察出来的。前面提到过,医生住的那个街角是个反射回声的奇妙街角。露茜就在这个回音飘荡的街角上安静的房子里,一边倾听年复一年的脚步回音,一边在这安详幸福的生活中忙着缠绕金线,把她丈夫、父亲、普若斯和她自己,以及稍后小露茜联系在一起。这些回音很少应答卡屯那真正的步履,一年当中顶多有五六次。任何一个男子,若真心爱一个女子但又未能与她成眷属,在她已经结婚生子之后,仍然对她一往情深,始终不渝而又毫无怨艾,她的儿女们必然会对他怀有一种奇妙的感情。这究竟触动了哪些深藏的情感,没有任何回音能说得出来,但事实如此。小露茜张开胖呼呼的胳臂要搂抱的第一个生人,就是卡屯,而且在她成长的过程中,他一直占有一席之地。

1789 年的革命风暴终于来临!巴黎人民攻破巴士底监狱,到处都是愤怒的劳动人民的吼声,杀死了监狱看守士兵,救出了受苦难的犯人。德发日夫妇和雅克们参加了暴动,并在巴士底狱寻找医生留下的“文件”。在圣安东人的怒火中,贪赃枉法、无恶不作的财政大臣老富隆和他的女婿被处死。人民暴动的怒火,焚毁了侯爵大人的府邸。

在这样的烈火燎原、波涛汹涌当中挨过了骚乱不安的三年。大人爵爷这整个阶级,已经落得无足轻重,在法国已经毫无需要。贵族庄园被没收,爵爷大人一个个被送上断头台。1792 年 8 月来了,大人爵爷早已风流云散。在伦敦,台鲁森银行成了逃亡大人们的总部、会所和联络站, 这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一个下午,劳瑞正在和达奈细声谈话,一个行员送来“特急件”,“特急件”是寄给达奈的,寄件人是他在法国的管家加贝尔。加贝尔已因帮助“前任侯爵”逃亡被捕入狱,现在向达奈求救。达奈决定到巴黎去,送走劳瑞之后,给露茜和医生各留了一封信,就开始长途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