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1948 原著约 10 万字

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大地一片莹白。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姑娘从对面的座位上站起来,放下岛村前面的车窗,探身窗外,朝远处喊道:“站长先生!站长先生!”

一个男人提着灯,踏雪走来:“哦,是叶子姑娘!回家吗?” “听说我弟弟派到这儿来工作,请您多照应,一切拜托了。”她的

声音,那么激扬清越,美的不胜悲凉。

岛村对这姑娘越发感兴趣了。3 个小时之前,他为了解闷,端详着左手的食指。结果,从这只手指上,竟能活灵活现感知即将前去相会的那个女人。无意之中,这个指头在车窗上画了一条线,上面分明照见女人的一只眼睛,他惊讶得差点失声叫出来,因为他魂牵梦萦正想着远方的女人。他定神一看,原来是对面座位上那位姑娘的影子。单单映出星眸一点,恰恰显得格外迷人。

岛村装作要看薄暮景色,用手掌抹去玻璃上的水汽。姑娘上身微倾, 守视着一个躺在面前的病弱的男人,俨然一副小母亲的样子。刚上车时, 岛村曾吃惊于姑娘那冷艳的美。镜子的衬底,是流动着的黄昏景色。镜面的映象同镜底的景物,恰像电影中的叠印一般,不断地变幻。人物是透明的幻影,背景则是朦胧逝去的日暮野景,两者融合在一起,构成一幅不似人间的象征世界,尤其是姑娘的脸庞上,叠现出寒山灯火的一刹那间,其星眸便像美丽的荧火虫,飞舞在向晚的波浪之间,真是美得无可形容,岛村的心灵都为之震颤。

半小时之后,出乎意料的是,叶子他们竟和岛村在同一个站下车。岛村望着屋檐下怪好玩的冰柱,随着旅馆的茶房上了汽车。现在是 12 月初。“师傅家的姑娘还在不在?”“在,她也到车站接师傅家的少爷来了。”

滑雪季节之前,温泉旅馆客人最少。在走廊拐角处,一个女人长身玉立,和服的下摆拖在地板上。岛村不由得一怔,毕竟还是当了艺妓了。两人默默地向房间走去。既然有过那么一段交情,竟然信也不写,人也不来,连本舞蹈书也都没有如约寄来,她心里明白,自己是被人遗忘了。在她面前,岛村有些情怯。走到楼梯口,他突然把竖着食指的左拳伸到她面前说:“这家伙最记得你呐。”“是么?”说着便捏住他的指头不肯松开,拉他登楼入室。

上一次——正是雪崩的危险期已过,新绿滴翠的登山季节。终日无所事事的岛村,不知不觉对自己也变得玩世不恭起来。为了唤回那失去的真诚,他常常独自一个人在山上跑。那天晚上,他在县境的群山里呆了 7 天,下山来到温泉村,要人替他叫个艺妓来。因为艺妓忙不过来, 女佣便叫来了教三弦和舞蹈的师傅家的姑娘。岛村惊讶之下,顿时肃然端坐起来。姑娘给人的印象,是出奇的洁净,使人觉得恐怕连脚丫缝儿

都那么干净。女佣走后,姑娘坦直地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她生在雪国, 在东京当女侍陪酒时,被人赎出身来。本想日后当一个日本舞的师傅, 不曾想,那孤老一年半之后便过世了。她说她今年 19 岁。说起歌舞伎, 有关艺人的演技、风格和消息,她竟比岛村知道得还详细。说得起劲的时候,便露出风尘女子那种不拘形迹的样子。

第二天,岛村冷不防地要她帮着找个艺妓。岛村只想跟她清清白白地做个朋友,甚至想她可以给自己的夫人做伴。恐怕他看她也如同端详夜色里映在车窗上的女郎一样。他对西洋舞蹈的趣味也是如此。岛村生长在东京的商业区,从小便接触舞伎戏剧。学生时代,他的爱好转向传统舞踏和舞剧。居然撰写起研究和评论文章来。正当日本舞坛新进人才怂恿他时,他突然改行转向西洋舞蹈。他所欣赏的,并不是舞蹈家灵活的肉体所表演的舞蹈艺术,而是根据西方的文字和照片所虚幻出来的舞蹈,就如同迷恋一位不曾见过面的女人一样。由于他不时写些介绍西洋舞蹈的文字,好歹也忝列文人之属。这对于没有职业的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慰藉。

那天下午,来了个十足的乡下艺妓。一见之下,岛村刚下山那种对异性的渴望,顿时化为乌有。他借口要上邮局,便同艺妓走出房间。然而,一出旅馆大门,他就拼命地向山上爬去,忍不住一个人大笑不止, 然后一口气跑下山来。姑娘看到他的狂态,心境已全然不同。

那天晚上,姑娘在长长的走廊上,一路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岛村先生!”尖着嗓子在喊,“啊!我看不见,岛村先生!”毫无疑问, 这是女人一颗赤诚的心在呼唤心上人。姑娘闯进房里,一下子扑倒在岛村怀里,岛村搂着她的脖子,手伸进她的前胸。她已醉得神智无知、温柔得如同小鸟依人一般,任其摆布。天亮了,她一个人匆匆忙忙逃也似地溜了出去。岛村当天便回东京去了。

“那天是 5 月 23 日吧?”她想起了“上一次”的情景,脸上笑容桀然。

“倒难为你还能记住。” “看日记就知道了。”

比记日记更让岛村感到意外的,是从十五六岁起,凡是读过的小说, 她都做了笔记,据说已记了十本之多。不知为什么,岛村想大声说:“徒劳而已。”倘若岛村沉溺于这种思想里,恐怕会陷入深深的感伤中去, 竟至于连自己的生存也要看成是徒劳的了。

岛村想独自去洗澡,姑娘说:“等等,我也去。”回到房间,姑娘说了句“真伤心”,便不作声了。这个神经质的女人,竟然一夜没合眼。

晓寒凛冽。姑娘拖着没系好的腰带,对着枕边的梳妆台照了照。岛村朝她那边望了一眼,倏地缩起脖子。也许是旭日将升的缘故,镜中的白雪寒光激射,雪色上反映出姑娘绯红的面颊,黑中带紫、鲜明透亮的头发,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洁净,说不出的美。

岛村打听到,姑娘的花名叫驹子。据说,她曾和师傅的少爷订过婚。那少爷在东京积劳成疾,驹子就当了艺妓,一直汇钱给医院,病人患的是肠结核,只好回到家乡来等死,今 年才 26 岁。这一切在岛村的脑海里, 不能不浮现出“徒劳”二字。

晚上,正当岛村陷入空虚和苦闷之中时,驹子宛如带着温暖和光明,

走了进来。她告诉岛村,滨松有个人一直缠着她,要跟她结婚,可自己压根儿不喜欢他,始终拿不定主意。翌日,驹子打电话叫家里把三弦的曲本送来,弹奏三弦。蓦地,岛村感到一股凉意,从脸上一直凉到了丹田。他那一片空灵的脑海里,顿时响澈了三弦的琴声。他整个给击垮了, 为一种虔诚的感情所打动,为一颗悔悟之心所涤荡。

驹子一向以山峡这样的大自然为对象,孤独地练琴,以顽强的意志和经年累月的努力,自然而然练就一手铿锵有力的拨弦。她那份孤独, 遏抑住内心的哀愁,孕育出一股野性的力,竟不亚于在舞台上的演出。弹奏时,她俨然一副少女的风范,弹完后,又流露出一种娟媚惑人的风情。此后,驹子留下来过夜,不再赶着天亮前回去了。

回家的前夜,寒气凛冽。驹子硬把岛村拖出暖笼,到外面散步。月光晶莹澄澈,悬在夜空,宛如嵌在蓝冰里的一把利刃。回到房间,驹子突然变得无精打采。连澡也不去洗了,嘴里只嚷“难过得很”。

岛村在第二天下午动身,正在换衣服,帐房把驹子叫到走廊里。听见驹子回答说:“好吧,就照 11 个钟点结算吧。”一看帐单才明白,几点回去,就算到几点,全都照钟点计算。

驹子穿了外套,又围了一条白围巾,把岛村一直送到车站。离开车还有 20 多分钟。于是,在站前广场上一面溜达,一面观景。这时,叶子穿着雪裤,慌慌张张地跑来:“哎呀!阿驹!行男他⋯⋯”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抓住驹子的肩头说:“快回去,他样子不大对,赶快!”

驹子闭上眼睛,像是忍着肩膀上的疼痛,脸色刷白,断然地摇了摇头说:“我在送客,不能回去。”

岛村吃了一惊,劝说她马上回去。“不,我不愿看着一个人死掉。” 这话听来,既像冷酷无情,又像充满炽烈的爱。岛村简直迷惑不解了, 于是不再勉强驹子回去。驹子也没有再开口。

火车一开动,驹子的脸庞在亮光里闪现了一下,随即消逝了。她绯红的面颊,同那天早晨映在雪镜中的模样一样。而在岛村,这是介于真实与非现实之间的色彩。他好像置身于非现实世界,没有时空的概念, 陷入一种茫然自失的状态之中,徒然地被运载回去。

在东京临动身时,妻子嘱咐他,现在正是飞蛾产卵的季节,不要把西服挂在衣架上就不管了。到了这里以后,果然发现旅馆里飞蛾成群。窗外杉林前,有无数蜻蜒飞来飞去,好像蒲公英的白絮在漫天飞舞。

秋虫从白天便开始唧唧不已。驹子过了一会儿才来。她一进屋就伏在岛村的膝盖上喊胃痛。头颈比去年粗了些,也更为丰腴。已经 21 岁了。岛村心想。

月光朗澈,几乎连她耳朵的轮廓都凹凸分明。驹子双唇柔滑细腻, 像水蛭的轮环一样美丽。师傅死了,行男也死了。她受雇于人。开了片杂货店。“一年来一次就行,至少我在这里的期间,你每年来一次,好么!”她说。她受雇的期限是 4 年。

不到 3 年功夫,来了 3 次,每一次来,驹子的境遇都有一次变化。肚皮上的脂肪,厚了一些。驹子把手放在胸脯上,“一边变大了。”“傻瓜。是那人的怪癖吧?光摸一边。”

驹子身边有那么一个人,岛村还是头一次听说。她说从 17 岁那年起,

已经有了 5 年关系了。她在当雏妓时,给她赎身的人去世了,这个人马

上提出愿意照顾她,但驹子却一次都没许身给他。

第二天,岛村到村里散步。路旁向阳的地方,在席子上打豆子的, 恰是叶子。她一边打豆,一边用她那清澈得近乎悲凉,好像要发出回声一样的声音唱着歌。

又过了一天,岛村和驹子出去。对岸的陡坡上,一片茅草正在抽穗, 闪着银光。“到那边去看看你未婚夫的坟吧。”驹子倏地挺直身子,冷不防把一把栗子扔到岛村脸上说,“你拿我寻开心是么?上次不是告诉你他不是我的未婚夫么?”

杉林里凝静得仿佛滴得下汽水珠来。走出林外,便是墓地。从地藏王后面的矮树林里,忽然露出叶子的上半身。她眼光灼灼的,尖利地朝这边瞧过来,然后在墓前跪下来,双手合十。

旅馆的茶房像过年挂松枝那样,把大门口拿红叶装饰起来,以示欢迎前来赏枫的人。

岛村偶然发现叶子坐在地炉边上。“是来帮助的么?”岛村问茶房。“是呀,幸好她来,人手不够哩。”

叶子好像在厨房帮忙,从来没上客厅来过。然而,一想到叶子也在这里,岛村再叫驹子,就不免有所顾忌。驹子虽然对他表示爱恋,岛村自己却感到空虚,认为那只不过是一场美丽的春梦而已。他觉得叶子仿佛有一双慧眼,无意之间能洞察这一切似的。岛村同时又为她所吸引。岛村即便不叫,驹子也常常会不期而至。她每天陪客猜拳喝酒,不

胜其醉,还要顾惜名声。有时候,她又自暴自弃地说:“管它呢,我们这种人,到哪儿也能混碗饭吃。”这种语气坦率的老实话,使得仰承先人遗产而饱食终日的岛村,大为意外。

一天晚上,叶子几次代驹子送便条给岛村。她用美丽的目光锐利地瞥了岛村一眼,岛村不免有些狼狈。她的声音美得惊人。她要求岛村带她到东京去。在叶子身上,岛村感到有种奇怪的魅力,但不知怎的,对驹子的恋情反倒更炽。同一个身世不明的姑娘私奔似地回去,这做法虽然有些过分,但对驹子却是一种悔罪的表示,或者是一种惩罚。

他这次逗留这么久,好像把妻儿家小都给忘记了。倒也不是难分难舍,只是盼望驹子时时前来相会,已经成了习惯。他觉得,这次回去, 怕是一时不会再到这温泉村来了。岛村靠在火炉边上,铁壶中的水发出的声音有如松涛细响一般。在松涛之外,仿佛另有只小铃铛,隐隐约约响个不停。忽然看见驹子的一双小脚,从那铃声悠扬的远方走来。岛村一惊之下,决定尽快离开这里。

第二天,岛村出门远足,打算趁机离开温泉村。晚上回来时,在村子里遇见了驹子。两个正在叙说。突然响起了警钟。村子里的茧仓失火了。那里正在放电影,拷贝一下子着了火。岛村和驹子随着众人向火场跑。“银河,多美啊!”驹子喃喃自语,仰望天空,又跑了起来。

啊,银河!岛村举头望去,猛然间仿佛自己飘然飞身银河中去。银河好像近在咫尺,明亮得能将岛村轻轻托起。漫游中的诗人芭蕉,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所看到的银河,难道也是如此之瑰丽,如此之辽阔么? 光洁的银河,似乎要以她赤裸的身躯,把黑暗中的大地卷裹进去,低垂到几乎伸手可及的地步。真是明艳已极。

火场上人声鼎沸,新冒出的火舌喷出了很多火星。仰望长空,银河

犹如一大片极光,倾泻在岛村身上,使他感到仿佛站在地角天涯一般。虽然冷幽已极,却是惊人的明丽。

“你走了,我要正正经经地过日子了。”驹子说着又走起来。岛村回味之下,不免因惜别伤离在即,而心痛如绞。

随着一阵“嗨哟!嗨哟!”的吆喝声,人们拖着几台老式的抽水机从街上过去。街上又低又黑的屋顶,在火光的明灭中,时隐时现,水龙的水从路上流到脚下。火又烧了起来,水龙一齐喷射过去,屋脊和横梁嘶嘶冒着热气,随即倾坍下来。

突然,围看的人群“哎呀”一声,倒抽一口冷气,只见一个女人落了下来。她在空中是平躺着的,僵直的身体从空中落下来,显得很柔软, 但那姿势,像木偶一般没有挣扎、无拘无束的,似乎已超乎生死之外。

掉下来的是叶子。人群的惊呼和驹子的尖叫,实际上好像发生在同一瞬间。叶子的小腿在地上痉挛,也在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岛村压根儿没想到死上去,只感到叶子的内在生命在变形以及那变迁的过程。岛村蓦地想起几年前,在火车上看到叶子的脸在窗上映着寒山灯火

的情景,心头不禁为之震颤起来。一刹那间,仿佛照彻了他与驹子共同度过的岁月。那令人难耐的惨痛和悲哀,也正存乎其间。

驹子抱着叶子发狂似地叫着,岛村想走近她,但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的。当他挺身站住脚跟时,抬眼一望,银河仿佛哗地一声,向岛村的心头倾泻下来。

(蹇昌槐 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