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 狄更斯

长篇小说 1859 原著约 35 万字第一卷 起死回生

英国和法国在 1775 年那个年代,不管是好是坏,都只能用“最”字来表示它的程度。那是最昌明的时世,那是最衰微的时世;那是睿智开化的岁月,那是浑沌蒙昧的岁月;那是信仰笃诚的年代,那是疑云重重的年代;那是阳光灿烂的季节,那是长夜晦暗的季节;那是欣欣向荣的春天,那是死气沉沉的冬天;人们眼前无所不有,人们眼前一无所有; 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总之,那时和现在竟然如此惟妙惟肖,一切都充满了矛盾,却又相反相成。

1775 年 11 月的一个夜晚,在英国东部去法国的多佛邮车在大道上缓缓前进。一个人骑一匹快马向邮车飞驰过来,他是伦敦台鲁森银行的杰瑞,带一封快信给邮车上的旅客、台鲁森的老行员劳瑞。劳瑞借车灯灯光打开那张纸高声念出来:“在多佛等那位小姐”,并要求杰瑞带个口信回去:“起死回生。”邮车又继续前进,杰瑞还愣在浓雾中自言自语: “‘起死回生’。这真是个怪得邪乎的口信儿。”在夜影下的邮车中, 一股恍恍惚惚的意识潮流始终伴随着劳瑞,他是在赶路,要去把一个人从坟墓中挖出来。到了早晨,劳瑞看着太阳又一次重复夜晚多次感到困扰的问题:“我的老天爷!给活埋了十八年!”邮车在午前那段时间, 平安到达多佛,皇家乔治旅店的茶房头儿向劳瑞表示“庆贺”。劳瑞要了一间卧房,一直沉睡到茶房送来早餐。他对茶房说:“我希望做好安排接待一位年轻小姐。她今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天黑之后,茶房向他通报马奈特小姐从伦敦来了,很想见台鲁森银行来的先生。劳瑞见到信上所讲的马奈特小姐即露茜,约有十七八岁,一个漂亮身影,一头丰厚金发,一双带有询问神情的蓝眼睛,还有具有奇特功能的前额, 显出困惑、惊讶、警觉、专注四项皆备的表情。劳瑞打量露茜时,眼前突然闪现早已逝去的景象:那是一个大冷天,冰雹急下,骇浪滔天,他航行穿过英吉利海峡,怀里抱着那个孩子。眼前的露茜的面庞,与那个孩子的面庞酷肖。这一景象的闪现,触发了劳瑞的爱心和思绪,他向露茜吐露了她的身世,以及他带她去巴黎的任务。

二十年前,劳瑞作为台鲁森银行行员在巴黎法国分行工作,由于银行事务关系结识了名医马奈特。马奈特先生是博韦人,有一位英国太太, 劳瑞是他的受托人。马奈特突然无声无息地失踪了,他的妻子从露茜小时就教育她,让她以为她父亲死了。医生太太多活了两年,忧伤而死, 小露茜成为孤女。劳瑞把露茜带往英国,她一直是台鲁森银行的被监护人。现在,台鲁森银行和劳瑞知道露茜的父亲马奈特医生还活着,他从监狱出来之后,已经给人带到巴黎一个过去的仆人家里。劳瑞根据台鲁森银行的意见,带露茜去巴黎会晤她父亲。劳瑞对露茜说:“我呢,去认出他来,只要我能做到;你呢,去使他重新得到生命、情爱、孝敬、

将养、安慰。”劳瑞还加重语气地提出告诫:找到医生的时候,他叫的是另外一个名字,他自己的名字,早就给忘记或是早就给隐瞒起来了。不能打听他的名宇,不能追问他这些年无人过问或长期囚禁的详情,刨根问底那会很危险。不论怎样,也得把他从法国转移出去。露茜终于跟随劳瑞踏上去巴黎的旅程,同行的还有她的保护者普若斯小姐。

【英国】 狄更斯 - 图1劳瑞和露茜在巴黎圣安东区一家酒铺的一个角落里坐下来,在那儿等待他们要找的人。圣安东区是巴黎极穷困的近郊工人区,地近巴士底监狱,这家酒铺就设在一条狭窄街道的拐角上。一个装酒的大木桶在当街砸碎了,红葡萄酒流在酒铺前的街道,一群男女采用各种方式呷酒, 甚至用女人头上摘下来的头巾蘸酒,然后往小孩子们的嘴里挤。酒浸染了那里的地面,也浸染了许多手,许多脸,还有许多赤脚。一个爱开玩笑的大汉,在一堵上用手指蘸了和着泥的酒渣子涂了个“血”宇。总有那么一天,那种酒也要流到铺路石上,那种酒也要把那里很多东西染红。总有那么一天,“饥饿”会激怒劳苦大众,用实际行为改变寒冷、肮脏、疾病、愚昧、贫困的现状。酒铺老板德发日先生早就站在门外,看着大家争先恐后喝那些洒出来的酒。他走进铺子的时候,他妻子德发日太太正坐在柜台里面。她的毛线活就在眼前,但她把它放下了,拿着一根牙签剔牙。德发日先生走进来的时候,德发日太太轻轻干咳了一声,什么话也没有说。这一声咳嗽,连带牙签上方她那界线分明的浓眉微微向上挑了挑,就暗示了她丈夫得好好在铺子的酒客中察看一番,因为就在他过马路时,有新客进来了。德发日四处打最,终于发现了劳瑞和露茜, 注意到劳瑞对露茜用眼睛示意:“这就是咱们要找的人。”双方在交谈中对上了号,德发日与劳瑞的交谈十分简短,也十分干脆。德发日准备带领劳瑞和露茜去见他们所寻找的人。德发日太太飞快地织起毛线活来,不再挑眉毛,也什么都不看了。德发日带领劳瑞和他过去主人的孩子露茜,在一个臭哄哄、黑 的小院子里,慢慢走上顶层阁楼。在这间昏暗的阁楼里,一个白发苍苍的人背对着门,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正在匆匆忙忙埋头做鞋。德发日打手势叫劳瑞走向鞋匠,向他介绍:“你看,有人来看你了。”德发日还要求他说明鞋的种类,并提出问题:“那么做鞋人的名字呢?”“你是问我的名字吗?”“不错,我问过。”“北楼 105 号。”鞋匠发出一种疲惫的声音,既非叹息,又非呻吟,又重新埋头做活,直到又有人打破沉默。现在,劳瑞先生提问了:“马奈特先生,你一点儿也不记得我了吗?”他手中的鞋掉在地上了,定睛打量发问的人。“马奈特先生,”劳瑞先生把手搭在德发日的胳臂上,“你一点也不记得这个人了吗?看看他,看看我。你脑子里一点儿也想不起过去的事了吗?过去的银行行员,过去的事务关系,过去的仆人,过去的日于,马奈特先生?”这个久困幽囚的犯人坐着,轮番定睛打量劳瑞先生和德发日。这时候一些久已消逝的生动的智慧皱纹渐渐冲破笼罩他的浓雾,在他的前额中间隐隐出现。随后,它们重又为阴云笼罩,淡化退色,消失不见。最后,他深深地长叹一声,拿起那只鞋,又继续做起活来。露茜靠近了马奈特,女儿深情地凝视父亲。她跪在他的面前,要用温情和爱唤醒他的人性,让他认识自我。他那冰冷苍白的头发和她金光闪闪的秀发混在一起,这秀发使他的白头转暖,仿佛是自由之光照耀在他身上。女儿更紧地搂着父亲的脖子:“我告诉你,最亲爱的,你的苦

难已经到头,我到这儿来是要把你接走,脱离苦海,我们要到英国去休息静养,如果我说这些话使你想起你那有益的生命白白虚度,我们这个法兰西祖国对你那样刻薄狠毒,你就为这个哭吧,为这个哭吧!”他依偎在她的双臂之间,他的脸埋在她的胸前:此情此景如此感人肺腑,同时由于那已成陈迹的奇冤大难作为背景而又如此惊心动魄,因此那两位目击者不禁捂住了脸。

他们决定把马奈特带到英国去,马奈特这时又陷进了神志不清状态。他们到院子里,他的步履就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仿佛在等待放吊桥; 而这里没有吊桥,他看到马车在大街上等着,于是放开女儿的手,又紧紧抱住头。他走进车里,仍未忘记带走制鞋工具和尚未做完的鞋。德发日太太靠着门柱子编织毛线活,德发日爬到车厢顶上说了一句:“朝关卡去!”马车载着他们,走开了!在整个寒冷不安的旅途中,直到破晓, 劳瑞先生坐在这个从坟墓里挖出来的人对面,寻思着哪些敏锐明辨的能力已经从他身上永远消失;哪些还能恢复如初,而憧憧夜影又在他耳际低声密语,照旧是那个问题:

“我想你愿意起死回生吧?” 照旧是那句回答: “我说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