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再过一会儿他自己也会醒的,因为他觉得睡得很长久,已经睡够了,可是他仍觉得仿佛有一阵疾走的脚步声和轻轻关上通向前厅房门的声音惊醒了他。街上的电灯,在天花板和家具的上半部投下一重淡淡的光晕,可是在低处他躺着的地方,却是一片漆黑。他缓慢而笨拙地试了试他的触觉,只是到了这时,他才初次学会运用这个器官,接着便向门口爬去,想知道那儿发生了什么事。他觉得有一条长长的、绷得紧紧的不舒服的伤疤,他的两条腿事实上只能瘸着走了。

他来到门边,这才发现把他吸引过来的事实上是什么:食物的香味。因为那儿放了一只盆子,盛满了甜牛奶,上面还浮着切碎的白面包。他险些儿要高兴得笑出声来,因为他现在比早晨更加饿了,他立刻把头浸到牛奶里去,几乎把眼睛也浸没了。可是很快他又失望地缩了回来;他发现不仅吃东西很困难,因为柔软的左侧受了伤——他要全身抽搐地配合着才能把食物吃到口中——而且他也不喜欢牛奶了,虽然牛奶一直是他喜爱的饮料,他妹妹葛蕾特准是因此才给他准备的;事实上,他几乎是怀着厌恶的心情把头从盆子边上扭开,爬回到房间中央去的。他逐渐失去了人的声音与爱好,越来越具有虫性,但他仍有人的思考能力。可以听懂人话。他在深夜,偷偷地却又清晰地听父亲、母亲和妹妹走动的声音,很想了解他们的谈话内容。他在沙发底下呆了整整一夜,一直在担忧,在编制好转的渺茫的希望。他想来想去,总是只有一个结论:那就是他必须静静地躺着,用忍耐与极度的体谅来协助家庭克服他在目前的情况下给他们造成的不方便。

拂晓时分,其实还简直是夜里,格里高尔就有机会考脸他的新决定的力量了,因为他的妹妹衣服还没有完全穿好就打开了通往客厅的门, 向里面张望。她没有立刻看见他。可是一等她看到他躲在沙发底下——

说到究竟,他总得呆在什么地方,他又不能飞走,是不是?——她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就把门砰地重新关上。可是仿佛是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抱歉似的,她马上又打开了门,踮起脚尖走了进来,似乎她来看望的是一个病人,甚至是陌生人。格里高尔把头探出沙发的边缘看着她。格里高尔好奇得要命,想知道她来来去去干什么,而且还作了种种猜测。然而心地善良的妹妹实际上所做的却是他怎么也想象不到的。为了弄清楚他喜欢什么,她给他带来了许多种食物,全都放在一张旧报纸上。这里有不新鲜的,半腐烂的蔬菜,有昨天晚饭剩下来的肉骨头,上面还蒙着已经变稠的白酱油;还有些葡萄干和杏仁;一块两天前格里高尔准会说根本吃不得的乳酪;一块陈面包,一只黄油面包,还有一只黄油咸面包。除了这一切,她又放下了那只盆子,往里倒了些清水,这盆子显然算是他专用的了。她考虑得非常周到,生怕格里高尔不愿当她的面吃东西, 所以马上就退了出去,甚至还锁上了门,让他明白他可以安心地随意进食。格里高尔所有的脚都急忙地向食物奔过去。

格里高尔就这样由他妹妹喂养着。他知道了家庭经济困难,父亲老了,已有 5 年没做事,也很难期望他能有什么作为了;在他劳累的却从

未成功过的一生里,他还是第一次过安逸的日子,在这 5 年里,他发胖了,也懒散了。而格里高尔的老母亲患有气喘病,在家里走动都很困难, 隔两天就得躺在打开的窗户边的沙发上喘得气都透不过来,又怎能叫她去挣钱养家呢?妹妹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她的生活直到目前为止还是一片欢乐,关心的只是怎样穿得漂亮些,睡个懒觉,在家务上帮帮忙, 出去找些不太花钱的娱乐,此外最重要的就是拉小提琴,又怎能叫她去给自己挣面包呢?最初,只要一提到得挣钱养家,格里高尔就扑在门旁冰凉的皮沙发上,羞愧与焦虑得心中如焚。

格里高尔喜欢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纵横交错地爬来爬去,葛蕾特发现了这情况,约请母亲与她一起搬出室内的东西,让他有更多的地方活动。老太太真的来帮忙了,格里高尔能见到母亲,当然高兴,但不愿意她们搬走他心爱的东西,于是赶紧把自己藏起来。当她们抬起写字台时,格里高尔冲出来,爬上墙上的仕女像,至少,这张画是谁也不许搬走的。他把头转向起坐室,以便她们再进来时,可以看见她们。

她们休息了没多久就已经往里走来了;葛蕾特用胳膊围住她母亲, 简直是在扶住她。“那么,我们现在再搬什么呢?”葛蕾特说,向四周围扫了一眼,她的眼睛遇上了格里高尔从墙上射出来的眼光。她保持住了镇静,大概还是因为母亲在场的缘故,她向母亲低下头去,免得母亲的眼睛抬起来,她说:“走吧,咱们要不要再回起坐室去待一会儿?” 她的意图格里高尔非常清楚;他是想把母亲安置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再来把他从墙上赶下来。好吧,让她来试试看吧!他抓紧了他的图片绝不退让。

可是葛蕾特的话却已经使母亲感到不安了,她向旁边跨了一步看到了印花墙纸上那一大团棕色的东西,她还没有真的理会到她看见的正是格里高尔,就用嘶哑的声音大叫起来:“啊,上帝,啊,上帝!”接着就双手一摊倒在沙发上,仿佛听天由命似的,连一动也不愿动了。“格里高尔!”妹妹喊道,对他又是挥拳又是瞪眼。自从变形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直接对他说话。她跑到隔壁房间去拿什么香精来使母亲从昏厥中

苏醒过来。格里高尔也想帮忙——要救那张图片以后还有时间——可是他已经紧紧地粘在玻璃上,不得不使点儿劲才让身子能够移动;接着他就跟在妹妹后面奔进隔壁房间,好像他像过去一样,真能给她什么帮助似的;可是他马上就发现,自己只能无可奈何地站在她后面;妹妹正在许许多多小瓶子堆里找来找去,等她回过身来一看到他,真的吃了一惊; 一只瓶子掉到地板上,打碎了;一块玻璃片划破了格里高尔的脸,不知什么腐蚀性的药水溅到了他身上;葛蕾特才愣住一小会儿,就马上抱起所有拿得了的瓶子跑到母亲那儿去了;她用脚砰地把门关上。格里高尔如今和母亲隔开了,她就是因为他,也许快要死了;他不敢开门,生怕吓跑了不得不留下来照顾母亲的妹妹;目前,除了等待,他没有别的事可做;他被自我谴责和忧虑折磨着,就到处乱爬起来,在墙壁、家具和天花板上,最后,在失望中,他觉得整个房间竟在他四周旋转,他掉了下来,跌落在大桌子的正中央。

时间过去了一会儿。格里高尔依旧软弱无力地躺着,周围寂静无声; 这也许是个吉兆吧。接着门铃响了。使女当然是锁在她的厨房里的,只能由葛蕾特去开门。进来的是他的父亲。“出了什么事?”他一开口就问:准是葛蕾特的神色把一切都告诉他了。葛蕾特显然把头埋在他胸口上,因为她的回答听上去闷声闷气的:“妈妈刚才昏过去了,不过这会儿已经好点了。格里高尔逃了出来。”“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他父亲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吗,可是你们这些女人根本不听。”格里高尔清楚地感觉到他父亲把葛蕾特过于简单的解释想到最坏的方面去了,他大概以为格里高尔作了什么凶狠的事呢。格里高尔现在必须设法使父亲息怒,因为他既来不及也无法替自己解释。因此他赶忙爬到自己房间的门口,蹲在门前,好让父亲从客厅里一进来便可以看见自己的儿子乖得很,一心想立即回自己房间,根本不需要赶,要是门开着,他马上就会进去的。

可是父亲目前的情绪完全无法体会他那良好的品格。“啊!”他一露面就喊道,声音里只有狂怒。格里高尔把头从门上缩回来,抬起来瞧他的父亲。啊,这简直不是他想象中的父亲了。从前,每逢格里高尔动身出差,他父亲总是疲累不堪地躺在床上;格里高尔回来过夜总看见他穿着睡衣靠在一张长倚子里;他连站都站不起来,把手举一举就算是欢迎,一年里有那么一两个星期天,还得是盛大的节日,他也偶尔与家里人一起出去,总是走在格里高尔和母亲的当中,他们走得已经够慢的了, 可是他还要慢,他裹在那件旧大衣里,靠了那把弯柄的手杖的帮助艰难地向前移动,每走一步都先要把手仗小心翼翼地支好,逢到他想说句话, 往往要停下脚步,让卫护的人靠拢来。难道那个人就是他吗?现在他身子笔直地站着,把那顶绣有金字——这大概是哪家银行的标记——的帽子远远地往房间那头的沙发上一扔,把外衣的尾部往后一甩,双手插在裤袋里,板着严峻的脸向格里高尔冲来。他大概也不清楚自己要干什么; 可是他却把脚举得老高,格里高尔一看到他那鞋子的后跟有那么大简直吓呆了。不过格里高尔不敢冒险听任父亲摆弄,他知道从自己新生活的第一天起,父亲就是主张对他采用严厉措施的。因此他就在父亲的前头跑了起来,父亲停住他也停住,父亲稍稍一动他又急急地奔跑。就这样, 他们绕着房间转了好几圈,并没有真出什么事,事实上这简直都不太像

是追逐,因为他们都走得很慢。所以格里高尔也没有离开地板,生怕父亲把他的爬墙和上天花板看成是一件特别恶劣的行为。可是,即使就这样跑他也支持不了多久,因为他父亲迈一步,他就得动好多下。他已经感到气喘不过来了,他从前做人的时候肺也不太强。他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因为要把精力全部集中在奔走上,连眼睛都几乎不睁开来;在昏乱的状态中,除了向前冲以外,他根本没有想到还有别的出路;他几乎忘记自己是可以随便上墙的,而且在这个房间里,靠墙放着精雕细楼的家具,凸出来和凹进的地方多的是——正在这时,突然有一样扔得不太有力的东西飞了过来,落在他紧后面,又滚到他前面去。这是一只苹果; 紧接着第二只苹果又扔了过来;格里高尔惊慌地站住了;再跑也没用了, 因为他父亲决心要轰炸他了。他把碗柜上盘子里的水果装满了衣袋,正在把苹果一只接一只地扔出来,暂时还没有能很好地瞄准。这些小小的红苹果在地板上滚来滚去,仿佛有吸引力似的。都在互相碰撞。一只扔得不太用力的苹果轻轻擦过格里高尔的背,没有带给他什么损害就飞走了。可是紧跟着马上飞来了另一只,正好打中了他的背并且还陷了进去; 格里高尔挣扎着往前爬,仿佛这种可惊的莫名其妙的痛苦能够留在身后似的;可是他觉得自己好像被钉住在原处,就六神无主地瘫倒在地上。在清醒的最后一刹那,他瞥见他的房门猛然打开,母亲抢在尖叫着的妹妹前头跑了出来,身上只穿着内衣,她女儿为了让她呼吸舒畅好缓过气来,已经把她衣服都解开了,格里高尔看见母亲向父亲扑过去,一条条解松了的裙子都掉在地板上,她绊着裙子径直向父亲奔去,抱住他,紧紧地搂住他,双手围在父亲的脖子上,求他别伤害儿子的生命——可是这时,格里高尔的眼光开始暗淡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