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三

回到哥里察,我找到少校。他说我的任务是去培恩施萨找到金诺接受 4 部车子。还告诉我,夏天这儿的情形很糟,明年还要糟。他说他对战争已经很厌倦了。看来少校已经变了。晚上,我和雷那蒂、教士几个一起聊天。教士说,少校变得温和了,现在有许多人都变了,到了今年夏天,许多人才明白什么是战争。我从不愿想这些事,一想就烦闷。第二天天亮前,我没有惊动雷那蒂就出发了。

培恩施萨高原我没到过,一到那边心中便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一个被战争毁坏了的村子里,我找到了金诺。他是爱国者,生下来就是爱国的。他谈到这儿的情况时说,东西总是不够吃,士兵吃不饱,心思就不同。

“这不能打胜仗,却能打败仗。”我说。

“我们不谈败仗吧。谈败仗已经谈的够多了。今年夏天的战事,可不能算是徒劳的。”

我一声不响。我每逢听见人家提起神圣、光荣、牺牲和徒劳这些字眼,总觉得不好意思。我观察了好久,可没看到什么神圣的,所谓光荣的事物,并没有什么光荣,所谓牺牲,那就像芝加哥的屠宰场,只不过这里屠宰好的肉不是装进罐头,而是掩埋掉罢了。

那天夜里,敌人发动了进攻,全线都响起了机枪声和步枪声。天下着雨,一会儿雨又变成雪。伤员到救护站来了,他们全身湿透,都吓得要命。敌人已从北边突破了我们的阵地,我们给切断了。第二天晚上, 撤退开始了。我们的车奉命装医院设备,运不走的伤员只好撂下。雨下个不停,我们开着车子,在拥挤的路上慢慢地走。第二天中午,我们到了哥里察,城里几乎全空了。少校也坐着小汽车走了。他给我留下字条, 叫我们开车到波达洛涅去。

我们离开哥里察时,雨中的城镇空虚荒凉,一片黑暗。要是没有战争的话,我们大概都在睡觉吧。卡萨玲现在一定睡了。她睡时靠在哪一边呢?也许她还没有睡吧?也许她正躺着想念我呢。撤退的部队、卡车、马车、大炮已经汇成一个宽阔的、慢慢移动的行列。雨仍在不停地下, 由于道路阻塞,队伍时走时停。我想,非找条侧道不可,这样下去,只要雨一停,飞机赶过来扫射,大家就完了。我们终于找到一条通北面的小路。可是,中午时分,我们的车子陷在泥泞中再也开不动了。无奈, 我们只好弃车步行。

在乌第涅城附近,一位司机稀里糊涂地被打死了。我断定是意大利人干的,显然把我们当成德军了。现在意军对于我们的危险比德国人还要大。我们不敢贸然行动,找到一间仓房躲了起来。一位司机悄悄离开我自寻生路去了,我身边现在只剩皮安尼。我们没敢睡觉,等到天黑又上了路。我们绕着城的北面走过乌第涅,过一会儿便走进大退却的基本行列。路上车辆和军队很拥挤,想不到退却的规模这么宏大。整个国家都在撤退。队伍中时不时地有人在呼喊“打倒军官!”“和平万岁!” “回家去!”

天亮前我们到了一条河边,沿河岸走近一座木桥,然后挤进了过桥的人群。木桥的那一头,两边站有一些军官和宪兵,打着手电筒。当我走到他们跟前时,一个宪兵突然抓住我的衣领。我莫名其妙,大声抗议, 又有一个宪兵扭住了我的脖子。我被强行押到公路下边临河的田野,那儿有一群人。宪兵把我推进等待审问的人群中。正在受审的是一位中校。溃退中他和自己的部队走散了。宪兵们判他擅离职守,执行枪决。他被押到河岸边,我听见了枪声。审问仍在继续,我们站在雨中,看着他们审一个枪决一个。现在轮到的是一位上校。这时,他们又从撤退行列中抓来了 3 个军官。我趁人不备身子往下一闪,推开两个人,低着头往河边直跑,扑通一声投进河里。河水很冷,我竭力躲在水下不上来,吸一口气又连忙躺下去。我第二次浮上水面时,看见前头有一块木材,我就游了过去,一手抓住它。我把头缩在木材底下,连看都不敢往上边看。我跑时和第一次上水面时,他们都开枪。现在没人打枪了。

我不晓得在河上究竟漂浮了多久,爬上岸以后,我躺在河岸上,听着河声和雨声。过了一会儿,我站起身,走过了威尼西亚平原,越过两

条铁路线和许多公路,走上了一条通向米兰的铁路干线。一列货车开过来了,我纵身攀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