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1880 原著约 3 万字

法军溃退后的第二天下午,德军占领了鲁昂城。

过了一些时候,当第一阵烧杀抢劫的恐慌过去之后,鲁昂渐渐恢复了平常的面貌。人们胆大了些。几个商人心里又打起了做生意的算盘。他们想先到第厄普,然后再乘船到法军据守的勒阿弗尔港。他们利用相熟的德国军官的势力,居然弄来了一张离境准许证。

星期二清晨四点半,十位旅客顶着鹅毛大雪,聚齐在诺曼底旅店, 准备乘事先预订好的马车。

他们上路了。车子走得很慢。黑暗中只听见车身发出低沉的咯咯声和车夫那条大鞭甩出的“吧吧”声。

车厢里,借着这凄凉的光亮,人们相互打量着。里头最好的位子上, 坐的是葡萄酒批发商人鸟先生夫妇。鸟先生做的买卖是把劣质葡萄酒低价批发给乡间的小贩。人们都认为他是个诡计多端的奸商。他善于恶作剧,爱开玩笑,所以任何人一谈到他都要说:“这个鸟,真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宝贝。”这个臭名昭著的奸商身量矮小,挺着大皮球似的肚子, 肩上是一张通红的脸,蓄着灰白色的颊须。他的妻子是个高大强壮,意志坚强的妇人,高嗓门,主意多,她在铺子里是秩序和算术的化身,多亏有她欢天喜地跳跳钻钻,店里才显得有生气。

鸟夫妇旁边坐的是更高一个阶层的、道貌岸然的卡雷——拉玛东先生。他在棉纺织业里有很高的地位,开着三座纺织厂,得过四级荣誉勋章,是省议会的议员。帝国时期,他一直是友好的反对派首领。他所以当这首领,照他自己的说法,唯一的目的是先用钝头武器攻击对方,然后再附和对方,以得到更高的报酬。他的太太很年轻,那些驻扎鲁昂的军官们常常在她身上找到安慰。

在卡雷——拉玛东太太旁边坐着于贝尔·德·布雷维尔伯爵和夫人。他们的姓氏是诺曼底省最高贵的姓氏。伯爵气派很大,他费尽心机地突出他和国王亨利第四天生的相似之处。据说亨利第四曾使布雷维尔家族中一女子怀了孕,这女子的丈夫因此晋封伯爵并荣任省长。于贝尔伯爵也在省议会,是奥尔良派的代表。伯爵夫人虽说是南特城一小船主的女儿,但气派雍容,待人接物比谁都能干,社会上传说她曾被路易·菲力蒲的某一位王子爱过,整个贵族阶级都殷勤招待她。她的客厅在本地首屈一指,还保持着旧日的风流情调,一般人很难踏进去作客。伯爵家的产业全是不动产,每年收入达五十万法郎。

伯爵夫人旁边坐着两位修女。一个年纪已老,满脸麻子。另一个身子瘦小,一张好看而带病容的脸长在被一股使人甘心殉教、超凡人圣的贪婪信心蚕食着的痨病胸部上面。

修女的对面,坐着一男一女。男的叫高尼岱,别号“民主党”。一切有身份的人最怕见到他。他父亲曾给他留下了可观的产业,却被他的弟兄朋友们吃了个精光。所以他迫不急待地等候共和国降生,以便获得

他为革命喝了这么多杯啤酒之后所应得的地位。现在他以为到勒阿弗尔去便可为国效劳。

那女的是妓女,外号“羊脂球”。她身量矮小,浑身都是圆圆的, 肥得要滴出油来;手指头肉鼓鼓的,颇像几串短短的香肠;她的肉皮绷得紧紧的发着光,丰满的胸脯高耸着。尽管如此,人们对她却都垂涎三尺,趋之若鹜,因她那鲜艳的气色实在令人喜欢。她的脸庞像红苹果, 又像朵含苞待放的芍药。两只有着长而浓的睫毛的大眼睛非常迷人。娇小妩媚的嘴里是两排细小洁白的牙齿,嘴唇湿润,正好接吻。

当大家认出她之后,那几位正经人物便交头接耳,什么“婊子”啦, “社会耻辱”啦等等。尽管是耳语,却是那么响。她不禁抬头来回看了同车人一遍,眼里含着无畏的挑战意味。大家低下头来不再声响,只有鸟先生还在神情轻佻地偷看她。

车走得很慢。到上午 10 点还没走出 4 法里。大家有点着急,因为原定在多特吃中饭,现在看来天黑以前都到不了。每个人都在留意路边是否有小酒馆。大家饿得心慌意乱。

下午 1 点钟左右,鸟先生表示胃里空得发慌。其实大家跟他一样难受,连谈话的劲头也没有了。

羊脂球几次弯下腰仿佛在裙子底下找什么似的。每次她都踌躇一下,看看旁人又若无其事地直起腰来。鸟先生说他肯出 1000 法郎买一只肘子。伯爵说怎么没想到带点吃的。于是每个人都这样埋怨自己。

3 点钟,他们来到一片四望无际的平原,眼前连一个小村落都没有。羊脂球终于从长凳下抽出一只盖着白饭巾的大篮子,里面装着她为三天旅程预备下的食品。有鸡块、肉酱、鹅肝酱、熏牛舌、面包、点心和水果、糖果等等,还有四瓶酒。车上所有的眼睛都向她盯着。大家的鼻翅大张着,口里涌起大量口涎,颚骨绷得发痛。鸟先生眼睛盯着那罐鸡说: “妙不可言。这位太太比我们想得周到。”羊脂球说:“您想吃一点吗? 先生。”他立即点头道:“我还真不能拒绝。”说着便掏出小刀,用刀尖挑起一个鸡腿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车里响起了一片失望的长叹声。这时,羊脂球又用谦逊而温和的声音邀请大家也参加这顿便餐。于是几张嘴不停地张开了又闭拢,闭拢了张开,咽啊,嚼啊,吞啊,非常凶猛。片刻,一篮子东西吃了个精光。大家视为遗憾地是篮子没有更大些。

夜幕降临。车夫点上了车灯。前方出现星星点点的火光。多特到了。整整走了 14 小时。马车在商务旅馆前停了下来。

车门开了。一阵耳熟的腰刀鞘触地声和德国人的叫喊声使所有的旅客大吃一惊。一位年轻的德国军官用蹩脚的法国话命令旅客们下车。高尼岱和羊脂球虽然坐在车门口却最末下车,显示出严肃高傲的气概。他们知道此刻每个人多少代表着自己的祖国,看见旅伴们那种恭顺态度, 心里很反感。

在旅馆的饭厅里,法国军官仔细检查了每个人的离境准许证后就走了,大家松了口气。将要吃饭时,旅馆老板通知羊脂球:“小姐,普鲁士军官要马上跟您谈话。”她考虑了一秒钟,断然说:“我不去。”大家议论纷纷。伯爵走过来说这样不妥,会引起麻烦,对您和大家都不利, “遇到最强大的人是永远不应反抗的。”众人都帮着伯爵说话,又央求, 又催逼,又讲大道理。羊脂球只好说:“好,我去,这是为你们我才去

的。”

过了 10 分钟她回来了,怒气冲冲地不停嘟哝:“这个混蛋!”大家再三追问,她无比尊严地说:“这和你们不相干,我不能说。”

第二天 8 点钟,当大家准备上路时,发现马车没有套马,车夫也不见了。男旅客分头去找。最后在一家咖啡馆找到了车夫。伯爵质问车夫: 为什么不套车?车夫告诉他德国军官不允许,他也不知道原因。

下午在惶恐中度过。大家纷纷猜测不让走的原因。晚餐前,旅馆老板来问:“普鲁士军官叫我来问伊丽莎白·鲁塞小姐改变主意没有?” 羊脂球听了脸色煞白,继而满脸通红,气得说不出话。最后才嚷道:“去对这个无赖,这个下流东西,这个普鲁士死尸说,我决不答应!”大家围住她打听,她愤慨地说:“他想干什么吗?他想跟我睡觉!”大家义愤填膺,只听见一片谴责的呼声,一片暴怒的怨声,仿佛敌人要羊脂球做出牺牲的这件事里每个人都有一份。那几位太太更对羊脂球显出十分怜爱的样子。

第二天他们还是老早起床。但拉车的马还是在马房里,车夫还是无影无踪。大家对羊脂球有点冷冰冰了。过了一夜,他们的看法改变了。几乎怨恨她为何不偷偷去找那军官?对她来说,那事没什么了不起!不过这些想法还没人说出来。

下午,除高尼岱和两位修女外,大家去散步。四个妇人走在前面, 三个男人跟在后面不远。鸟先生说,这“臭婊子”是不是要害得他们在这里长久呆下去。伯爵说不能硬逼一个妇人做这种牺牲,要她自愿。卡雷——拉玛东先生担心两军会在多特交火。太太们谈的是打扮,但谈得不热乎。

忽然街口出现了那普鲁士军官。他向妇人们哈了哈腰,对那些男子则轻蔑地看了一眼。三位太太感到耻辱,为和妓女一起散步让军官碰见而觉得可耻。她们谈起这军官的身段和容貌。卡雷——拉玛东太太认为这军官不错,惋惜他不是法国人,否则所有女人都会对他入迷。

第二天早上下楼,大家脸色瞧悴,怒气冲冲。几位太太几乎不跟羊脂球说话了。

钟声响了,教堂里有孩子要领洗。羊脂球在一种强烈母爱的驱使下, 参加这个仪式去了。

她刚走,大家相互看看,就把椅子往一块儿挪。他们都感到应该决定个办法了。鸟先生主张留下羊脂球,让别的人走路。旅馆老板担任了传话的使命。但德国军官说他的希望一天得不到满足,就必须把全部人质扣留一天。

鸟夫人的市井下流脾气爆发了:“跟所有男人干这种事,是这娼妇的本行,她没权利拒绝这人或接受那人,哪怕马车夫她也要!可今天, 要帮我们解决困难,这肮脏女人倒假充正经人了!这个军官,我觉得很正派。他也许久未近女人了,我们三个女人当然更对他的胃口,可他只想把这人尽可夫的妇人弄到手就满足了。”鸟先生怒火冲天,主张把这个“贱货”捆起来交给敌人。伯爵主张用计谋。于是他们秘密商量起来。各人发表意见,寻出委婉的说法和文雅的措词来表达最猥亵的事。鸟太太还说:“既然是她的本行,为什么不拒绝别人而偏要拒绝这个人?” 那可爱的卡雷——拉玛东太太竟说,如果她是羊脂球,她宁肯拒绝别人

而不拒绝这个人。他们商量了很久。每人都定好自己的任务,应该讲的理由和应该玩的手段。大家决定了进攻的计划,以便强迫这座活城堡开门迎接敌人。只有高尼岱始终躲在一边,不过问这件事。

大家的注意力是那么集中,竟未听见羊脂球回来。当她来到跟前, 他们尴尬地闭上嘴。

直到吃午饭,太太们都对她很和气,为的是取得她的信任,更容易听她们的劝告。等坐上饭桌,进攻开始了。先泛泛而谈献身精神,用得体而有分寸的方式讲述了古代事例。凡为战胜敌人,为复仇或效忠,以自己的身体作武器而牺牲贞操的妇人,都举了出来。时不时还故意发出热烈赞赏,足以激发人去仿效。听了他们说的,你会相信,妇女唯一的使命是永恒不断地牺牲身体,听丛丘八老粗们的任意摆布。羊脂球一言不发。

整个下午,他们都不打扰她,容她仔细考虑。大家都改口叫她“小姐”。

晚饭时,旅馆老板又来问羊脂球是否改变主意。羊脂球冷冷地说“没有”。伯爵夫人同那年长的修女讨论教会的宽恕精神,她问:“您认为只要动机纯洁,行为本身是可以得到天主原谅的?”修女说是的,“本身应该受谴责的行为,常因启发行动的念头良好而变成可敬可佩。”这一切说得含而不露,巧妙、得体。修女的每句话对羊脂球愤怒的抗拒来说,起着攻破缺口的作用。饭后,大家各自回房,第二天早晨下来得很晚。

午后散步时,伯爵按预定计划挽着羊脂球的胳膊走在最后。他以亲热和蔼、屈尊俯就的态度和她说理,用感情打动她,竭力渲染她可以帮他们多么大的忙,他们将如何感激她。羊脂球一语未发。回到旅馆,她立刻回房间去了,再没露面。大家都忧心忡忡。

晚饭时,大家没等到她。旅馆老板来通知大家说羊脂球身体不适, 让大家先吃。伯爵低声问道:“行了?”——“行了”。立刻所有的人都如释重负,脸上露出轻松愉快的表情。鸟先生高兴得请大家喝香槟酒。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在这些人周围逐渐形成的气氛里充满着猥亵。大家乐到 12 点才睡。高尼岱骂众人“无耻透顶”。

第二天,艳阳高照,白雪晶莹耀眼。马车套上马等在门外。旅客们心花怒放,忙着叫人给他们包扎在路上吃的食物。

羊脂球来了。众人都转过脸像没看见她似的。她十分惊异。众人都离她远远的,仿佛不认识她。

旅行又开始了。羊脂球头也不敢抬。她对旅伴们很气愤,也羞愧自己未能坚持到底而让了步,被他们推到那普鲁士怀中而遭玷污。

走了 3 个钟头,鸟先生夫妇拿出冷牛肉吃起来。大家也都拿出食物吃起来。羊脂球来不及带食物,看见这些人若无其事地吃东西,很是气愤。她想教训他们一顿,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怒火是那样的强烈,竟锁住了她的嗓门。

没一人看她或想到她。她觉得自己淹没在这些正直的恶棍的轻蔑里。他们先是把她作牺牲品,然后又像抛弃无用的东西般抛掉她。她想起她那满满一大篮的好东西是怎样被他们吞个精光的。她拼命忍住不哭出来,可泪还是流了出来,落在圆鼓鼓的胸膛上。众人视而不见。伯爵

耸了耸肩,仿佛说:“这不能怪我啊。”鸟夫人得意地嘟:“她在痛苦自己做了丢脸的事。”

高尼岱吹起了《马赛曲》。他知道这些人不喜欢这个人民的歌声, 便执拗地在以后几小时的旅途中吹着他那带复仇性的单调的调子,直到第厄普为止。

羊脂球一直在哭,黑暗里有时送出一声呜咽,那是她没能忍住的一声悲啼。

(蒋家国 缩写)